夜漸漸的深了。
當迎接簡雅的車隊迴歸到年輕人大部隊之中的時候，無數年輕人再次開始了歡呼，就像是在迎接英雄歸來一樣。
在這一刻，那個已經暫時失去意識，不斷流着口水的衰老婦人，在年輕人們看起來就像是在發着光一樣。
在這一刻，年輕人們再一次爲自己行爲的正當性找到了一個新的強有力的證據，在這一刻，隱藏在年輕人們心底深處的那一點懷疑和不安徹底煙消雲散。
原來早在那個萬惡的舊時代，就已經有先行者奮起抗爭了。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沿着先行者前輩的腳步繼續走下去而已。我們沒有錯，錯的是那些老年人，錯的是這個世界。我們自己的命運必須由我們自己掌握，任何試圖以家國大義，文明未來之類的大道理來逼迫我們的人，都是應該被打倒，被推翻的。
亞瑟推着簡雅的輪椅緩緩走上了高臺——事實上，那臺輪椅有自帶的動力，並不需要人來推着，但亞瑟還是站在輪椅後面，做出了推着它前進的樣子。
當亞瑟推着簡雅的輪椅走上高臺之後，田鼠手忙腳亂的將一臺探照燈映照在了亞瑟身上。於是，仍舊在昏睡之中的簡雅，與滿臉神聖的亞瑟便受到了成千上萬年輕人們的歡呼與膜拜。
在這一刻，亞瑟再度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演講，宣稱必將要建立一個人人都有基本權利，人人都不會受到壓迫的新世界，並號召所有人都團結起來，爲建立這樣的一個新世界而奮鬥。年輕人們不斷的歡呼，政府大樓之前，寬敞的廣場與四通八達的道路之上變成了一片激情的海洋。
就在距離這裡不到兩百米的地方，李谷藏在掩體之後，悄悄探出頭來，仔細觀察着對面年輕人的動靜。看了良久，聽了良久，才暗暗嘟囔道：“孃的，這個叫亞瑟的小子蠱惑人心有一套啊。”
又聽了一會，李谷有些煩躁的轉過身來，吼叫道：“老傢伙們，都別睡了，別睡了！一天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你們還能幹點什麼！快乾活，幹活！”
老人們被從睡夢之中吵醒，紛紛勉力爬了起來。一名老人抱怨道：“就像你不是這樣似的。昨天不知道是誰一連睡了十幾個小時不肯起牀。”
李谷瞪圓眼睛，想要再呵斥幾句，但心裡終究有些虛，只呵斥道：“哪兒那麼多廢話，幹活！”
在老人們的操縱之下，十幾臺帶着擴音器的無人機嗡嗡起飛，來到了年輕人們所佔據的道路和廣場上方。李谷拿起話筒，看了看手中寫着由政府相關部門緊急擬定的宣傳語的紙條，聲嘶力竭的叫道：“你們都聽好了！執行星火計劃，延續人類文明是你們的使命，也是你們的責任！權力和責任是對等的，要什麼樣的權力就得擔負什麼樣的責任！”
“你們生在這個世界上，就必須要擔起責任來！你們不能只享受文明的庇護，卻不肯爲文明延續貢獻力量！你們不能只想着自己享受，卻置文明生死存亡於不顧！”
“沒有文明，哪有個體！沒有國，哪有家！”
伴隨着李谷的呼喊，更多的宣傳無人機從各處飛起，在年輕人們頭頂不斷盤旋。高臺之上，亞瑟手中同樣拿着擴音器，聲嘶力竭的叫道：“舊時代的惡魔們亡我之心不死！他們還在欺騙我們，還在蠱惑我們！戰友們，拿起你們的武器，把這些無人機都打下來！”
“打下來！打下來！”
密密麻麻的槍聲再度響徹夜空，無數顆子彈從槍口飛出，向着天空飛去。在這密集的射擊之下，總量近百臺無人機紛紛被擊中，然後掉了下來。掩體之後，李谷仍舊在聲嘶力竭的叫喊着，但已經沒有擴音器將他的聲音傳給年輕人們了。
無可奈何之下，李谷只得悻悻的放下話筒，暗暗罵了一句：“要是那些無人機上裝的不是擴音器，而是機槍該多好。老子一個人就能把這些兔崽子全給幹掉。”
攻擊型無人機的科技含量並不算高，在以前只是政府治安部門或者軍隊之中裝備的很平常的一種武器。但伴隨着暮年時代的全面降臨，那些無人機早就因爲缺乏養護而壞掉了。人們也沒辦法再生產新的出來，因爲當初全面負責夕陽計劃的何正奇院長根本就沒有想到，暮年時代的人們還有使用攻擊型無人機的時候，便也沒有留下相應的儲備。
就算現在的宣傳用無人機，也是老人們將無線擴音器簡單的綁在民用航拍無人機上改裝而來的。
這便是暮年時代人類文明的現狀。人們已經失去了製造大部分工業化產物的能力，而只能依靠以往留下的儲備。以前儲備了什麼，便能用什麼，沒有儲備的，人們也製造不出來。
宣傳戰宣告失敗，時間已經到了深夜。喧鬧的年輕人們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在安頓好簡雅這名身患老年癡呆症的老婦人之後，年輕人們也開始了休息。
一部分年輕人徵用了附近的民房，夜晚便休息在那裡——至於原本居住在民房裡的老人們是什麼下場便沒有人知道了。沒有民房可用的人找來了一些帳篷，連帳篷也沒有的，便找來一些可以充當墊子的東西墊在身下，橫七豎八的直接睡在了地上。
廣場和大街之上一片雜亂，就像早期國家時代某些交通樞紐一樣。
元首辦公室之中，一部分決策者去休息了——爲了防止那個隱藏在決策者之中的內鬼向外通風報信，就算休息，他們也處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另一部分決策者，包括許澤陽在內，則仍舊在商討着接下來的行動。
“政府大樓裡自備的聚變電站還可以運行五天時間。五天之後，我們就會因爲缺少能源而不攻自潰。換句話說，在這五天時間之中，我們必須想到辦法解決年輕人們，或者想辦法拿到新的聚變燃料。”
政府大樓內也有蔬菜大樓和穀物大樓之類，物資方面倒是不需要擔心。可是能源方面卻有瓶頸存在。現在情況下，這可以算是政府大樓的唯一弱點。
而很顯然，年輕人們並沒有着急強攻，而只是在圍困。一旦等到能源枯竭之日，便是政府大樓被攻破之時。
一名決策者嘆了口氣：“趁着我們現在還有實力，談判吧。答應年輕人們，放棄執行星火計劃，允許他們成立自治政府，將足夠供應他們的資源劃撥給他們，從此之後他們的一切行爲都可以自主決定，再不受我們老年人政府節制。我們雙方可以和平共處。再僵持下去，等到我們能源耗盡，我們與年輕人們談判的資格都沒了。”
這是老年人政府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暮年時代來臨之前，人類文明留下的各種物資足夠多，完全可以供應所有老年人和年輕人們生活。雙方之間並不存在資源衝突。
以及，老年人數量正在銳減之中，不需要太長時間，老年人便會死光，這個世界終歸還是年輕人們的。他們大可以毫無阻力的成爲這個世界的主宰，而不是現在就和老年人們硬碰。
所有清醒着的決策者們都陷入了沉默，許久沒有人說話。
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從陳洛心中升起。他想說些什麼，但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良久，許澤陽緩緩搖了搖頭。
“我們不能妥協。不，不是不能，而是沒有辦法妥協。我們領導着暮年時代的人們奮鬥了幾十年時間，纔有了現在的局面——原本星火號飛船很快就要出發了——現在，你卻告訴人們，星火計劃取消了？”
許澤陽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到那時候，不需要年輕人，憤怒的老年人們就會把我們撕成碎片。他們不會接受幾十年的心血和希望一朝成空的。他們會推翻我們，另選出對年輕人態度強硬的政府，繼續向年輕人們施加壓力，雙方之間仍舊避免不了衝突。”
另一名決策者低聲道：“我們有理由相信亞瑟也會想到這一層。所以，他不會接受談判。只有真正將文明的命脈，也即政府大樓掌握在手中，他纔會相信我們談判的誠意。”
可是，老年人政府萬萬無法接受將命脈交給年輕人的局面出現。這事關億萬老年人的生死存亡。
於是，這便成了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雙方誰都沒有辦法退步。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此刻，雖然沒有人將這個問題問出來，但所有人心中都同時出現了這個疑問。
許澤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站起身來，走到了陳洛面前。陳洛則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身體。
許澤陽微笑道：“陳洛，到了你出面的時候了。”
陳洛重重的點了點頭，像是以往面對劉文耀司令那樣，沉聲道：“保證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