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坐而待斃,曷若伏而俟命。”————————【新五代史·任圜傳】
易京高樓上。
意志消沉的獅子在最後一搏後,終於發現自己再也不是曾經無往不破的王者,當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之後,這隻老獅子便重新回到洞穴中。蜷縮着、逃避着、沉迷在過往的記憶裡,雖然身軀已久強健,但靈魂已經開始慢慢腐朽。
公孫瓚重又換上了那身寬大的燕居袍服。
此時偌大的閣樓上連那些傳聲的僕婦都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名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站在他面前,少年與公孫瓚約有幾分相肖,氣質儒雅,兩道劍眉自信的上揚。
“阿翁。”少年正是公孫瓚的兒子公孫續,從小便寄託於大儒之家教養,飽讀經書,跟公孫瓚當年比起來,少了幾分英豪之氣,多了些許文質彬彬。
公孫瓚正低着頭擦拭一柄鏽跡斑斑的舊劍,身旁隔着一隻鑲嵌着美玉的鮫鞘,輕聲問道:“你叔父他如何了?”
公孫範當日在撤兵的時候主動帶兵斷後,被追擊趕來的顏良一刀砍斷右臂,幸賴親兵拼死搭救這才搶回來。如今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命懸一線。公孫瓚平日裡不大瞧得上這個與自己同宗同族的從弟,總覺得他沒有主見,性子軟弱。可到了現在,公孫瓚卻是難得有幾分溫情,開始關心身邊僅剩不多的血親了起來。
“包紮過後,倒是未見流血,只是仍舊昏睡,我來時聽說還發了高熱。”公孫續拱手答道。
公孫瓚輕輕一嘆,劍刃上的鏽跡無論怎麼擦,仍頑固的貼在刃上,他手上那塊細絹越擦越黃,右手因爲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紅,他語句連貫的說道:“這些天袁紹仍在攻城?”
深居高樓重帷之中,作爲一軍主帥的他竟連敵人是否攻城都不知道,公孫續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看着眼前這位曾讓他無限仰慕的父親,對方的一夜蒼老讓他悵然失神,讓他心底忽然涌出一陣無名火來:“我聽說獅虎既老,必拔其爪牙,自覓歸處。阿翁年不過五旬,這才幾次敗仗,就把生平銳氣都消磨了不成?孩兒雖不懂軍勢,但也知越挫越勇的道理,勾踐亡國,尚能成一霸。阿翁自詡豪傑,如今卻越來越不像樣了!”
“豎子,你在說什麼!”公孫瓚猛地站了起來,擎着一柄鏽劍,磨平的劍尖直指公孫續的眉心。
“我說阿翁就如同這柄劍一樣,裝在劍鞘裡的時候看着華貴,其實從內裡就已被鏽壞了!”公孫續全然不懼的與公孫瓚對視着,忽然,他一把扯掉身上寬大的深衣,露出內裡穿着的軟甲。
少年纖細瘦弱的身軀在貼身軟甲束縛下更顯得修長幹練,他是公孫瓚的兒子,即便的帶着刀劍也無人敢攔着他。此時他罕見的以這種姿態與公孫瓚對峙,用言行給對方帶來了極大的衝擊:“阿翁是朝廷的幽州牧、鎮北將軍、薊侯!當年巡視邊地,僅憑十數騎便可喝退胡騎的英豪!不是現在這個連劍也磨不利的老革!”
“你、你……”公孫瓚喘息着,舉劍的手微微顫抖。
公孫續眼裡露出幾分痛苦之色,聲音凝重的說道:“阿翁若是仍不覺悟,便請用此劍殺了孩兒,成全孩兒強諫的聲名吧!”
閣樓上氣氛一時陷入停滯,良久,公孫瓚像是失了力氣,手腕一鬆,垂下劍來。提着劍側身往後退了幾步,只聽他自言自語的說道:“成全你的聲名?那誰又來成全我的呢?”
公孫瓚一路退到桌案邊,徑直在一堆書簡縑帛上坐下,手裡的鏽劍被他隨意的丟在案上,又回過頭來盯看着這個敢與他對峙的兒子,眼神逐漸變得犀利起來:“你倒有我幾分年輕時的膽氣,我倒要問問,這時候你心裡有什麼打算?”
這時候外間忽然傳來一陣喧天的鼓角聲、巨木之間沉重的撞擊聲、還有高樓傾倒的轟然聲。公孫續剛要作答,便被這一陣陣緊張慘烈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正欲開窗觀望,卻被公孫瓚攔下道:“回來,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是架雲梯、掘地道罷了,近來彼等攻不破易京,便想出了一個巧計,使人潛挖地穴,以木柱支之,直通樓下,便燒其柱,樓輒傾塌。”
公孫續驚訝的看着對方侃侃而談,像是對每一天發生的戰局都瞭如指掌,可他剛纔又爲何明知故問,試探自己的態度呢?
像是沒有注意到公孫續的神色,公孫瓚擡頭看着窗戶,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紗,彷彿能一眼看到遠處烈火焚燒的高樓。他再度拿起了那柄劍,低下頭看着劍上如何也擦拭不去的鏽跡,似乎低聲嘆了口氣,說道:“這種法子用不得第二次,我已使人在樓外埋下大甕,必克此法。袁本初要想勝我,也得堂堂正正的來,不殺他三萬兵陪葬,教我如何甘心!”
“阿翁!”公孫續張了張嘴。
“至於你。”剛纔兩人的對話被外間發起的攻勢打了個岔,此刻又被公孫瓚牽回正軌,他轉頭看着公孫續:“眼下不是不該勞心的事,你且告訴我,你心裡有什麼打算?”
兩人的目光在無形中交匯,各自的神情逐漸堅毅,父子二人難得露出同樣的神色,閣樓上片刻的寧靜彷彿隔開了一切紛擾。公孫續看着眼前這幅場景,一時竟弄不清楚這些天對方到底是意志消沉、英雄遲暮,還是他始終都是威武不懼,不過是潛藏着心思。到眼下,卻像是越來越靠近後者,他抿了抿嘴,終於說了出口:“易京兵馬不足,而袁紹勢強,要想破敵,就須藉助外兵……而阿翁受朝廷欽封,向來赤誠。若是向……朝廷請援,其無論是遏袁紹之勢,還是襄助忠臣,都不會坐視不管。”
請援這個事情公孫瓚早已想過,他現在已經沒有可另外調動的力量,光靠自己無法禦敵。至於周邊,遼東公孫度路程太遠,不便突圍,而對方也未必捨得離開遼東趕來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塞外烏桓、鮮卑對他恨之入骨,不落井下石都是好事;西邊太行山的黑山軍本來應是個好盟友,可彼等早已銷聲匿跡,四處流散,或被朝廷收編;至於太行山以西……
“他會管這事麼?”公孫瓚平靜的問道。
公孫續精神一振,只要對方敢於面對這個問題,而不是擔心顏面與尊嚴、刻意迴避,那麼一切都好說:“劉公再如何,一切都是朝廷、是天子做主,派不派援兵,他說了不算!阿翁是向朝廷請援,不是向劉公請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