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長恨歌】
時間回到建安二年的暮秋,霸陵原上陽光和煦,空氣清新,深秋的宿雨滋潤了這一方蒼翠的天地,農人踩着深色的泥土,將最後一把稻麥收割裝車。耕牛挽着板車,低着頭走在鄉間的土路上,每一步都是踏實的落下。長安附近,有牛的殷實人家並不少,再不濟也有從官府便宜租賃的耕牛充作運力,偶爾也有不少人推着樣式新穎的獨輪車,車子雖小,堆放的穀物卻不少,常在羊腸小路上游走靈活,引人側目。
關中安定將近五載,大小盜匪絕跡,雖然或有旱蝗,但在官府持續不斷的督促新建水利設施以來,這些災禍也開始逐漸消弭。尤其是生活在三輔的黎庶,足不出亭、裡的他們,耳中盡是歌頌不絕的天子仁政、惠民之策。年紀少不更事的,恍然還以爲自己生在清平之世,誰又會在乎函谷關外數千萬同胞的哀聲哉道、水深火熱?
曾經的他們也是這其中的一員吶。
這纔過去幾年,就彷彿都忘記傷痛了。
一羣身着光鮮的錦衣騎士,正策馬穿行在長安與新豐之間的驛道上,大路平坦開闊,兩旁遍植柳樹。在不遠處就是灞水,岸邊和風輕拂,岸上柳樹成蔭、垂下千萬絲絛,令行者心曠神怡。因爲‘柳’音通‘劉’,所以這些柳樹都是京兆尹胡邈一力推行、命京兆各縣邑廣泛種植於道旁的樹木,藉此應符天命,試圖討皇帝的歡心,在胡邈之後,傅睿也有樣學樣,在右扶風也興起了植柳的風尚。
至於皇帝高不高興,這就得問那一羣飛馳而過的錦衣騎士之中,爲首的一個少年了。
“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少年勒馬停在河堤旁,遙看着暮秋時節,關中最後的一抹濃翠。他一身錦衣,颯爽不凡,一雙深邃有神的星眸四處眺望,像是初出高門的豪強子弟,首次見到天地遼闊,竟如何也看不夠似得:“關中沃野千里,也不光是要田地阡陌,就是多種些樹纔好看嘛!”
“陛下說的是。”荀攸騎在馬上,緊隨在後,道:“這道兩旁多栽柳樹,廕庇行旅,可見京兆尹很是下了番心思。”
皇帝扭頭看去,粲然一笑,狀若無意的說道:“我看中的也不是樹能成什麼景,與我而言,這不過是錦上之花,表面功夫!我看中的,是樹的效用,樹根扎於地下有數丈之深,枝幹高大,既能固土保水,又能防遏風沙。西河、河東、河內一帶的河岸上不就是樹木少缺,以至於‘河水重濁,號爲一石水而六鬥泥’麼?若是沿岸遍植長木,使沙土不得失,黃河之清,也就指日可待了。”
“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荀攸目光閃動,知道皇帝對這類低級的讖語、方術尚未放在心上,胡邈顯然投錯所‘好’了。是故他幽幽一嘆,向皇帝拱手行了一禮,正色道:“陛下既有宏願,臣等才拙智淺,然敢不奮力勤事?”
皇帝抿了抿嘴,在黃河沿岸植樹造林、治理水土流失,是要舉全國之力的大工程,如今連議程都不敢提,別說統一之後,就說是統一了,也得過上好些年才能逐步實施。荀攸引言‘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當真是恰如其分了。
不過,大河暫時治不得,涇河這樣的支流倒是可以開始摸索嘗試了,皇帝想起了掌管陂池灌溉、新建河渠的治水之官,都水使者孔融。如今朝廷有關興修、維護水利設施的政策、制度都已逐漸完善,各級官員也無不重視,身爲都水使者的孔融,在沒有大型河渠工程開工的情況下,平日裡只需按時下去巡視檢查就好了。
由於孔融不善理俗務,也沒有主動去學習如何治水修渠的自覺,豐富的閒暇時光,全讓他投入了經學的研究當中,時不時地應太常陳紀之邀前往國子監,與祭酒、大儒任安講授經學。在治學講學上花的功夫,居然比花在主職工作上還要多,隱然有不務正業的做派。這本該爲人詬病,卻因他的聲名與行徑,在京中頗有好評。
皇帝不想讓這件事任人效仿下去,經過考慮,便想着給孔融多添些事做:“人言‘涇水一石,其泥數鬥’,詩云‘涇以渭濁’,這沿河植樹一事,不妨先讓孔融由涇水始。日後若是得見成效,不但是清河之功,更能爲以後清黃河培養能手。”
孔融在京中的行爲,荀攸也曾有耳聞,他原以爲,按皇帝對吏治的嚴格,孔融定然難保此位。可如今卻被皇帝輕輕放下,換了種方式去解決問題,這讓荀攸心裡想了又想,聯繫起近來各方事務,隱約明白了什麼,內心喜悅之下,話語都輕快了不少:“唯!陛下由柳堤而想治河,其仁心惠意,計策天下之政,着意千秋,何止於一時!”
說完,荀攸又緊跟着提出了自己的補充意見:“孔文舉屬下善於治水者鮮少,如今太學一批經營科學子略有小成,太學僕射曾上疏請放於勸農、將作、考工等司曹實習。以臣之見,不如再分一批於建渠治水別有所長之人,交由孔文舉,以爲助力。”
“嗯。”孔融出自關東,又是聖人之後,與鄭玄等人相交莫逆,雖常有憤世嫉俗、驚人駭俗之語,皇帝也不能輕易去懲治他。何況明年就要預備出征關東,朝廷之中的事務,一應以少起波瀾、穩重爲主。此外,不啻於還有皇帝對劉備、曹操等人,不願有什麼刺激性動作的考量:“孔子做魯國司寇,攝相七日而誅少正卯,國內大治。他是先賢之後,在都水使者的位置上,是得給他加重些擔子了。”
皇帝目光在波光瀲灩的灞水清波上輕輕一轉,對荀攸說道:“荀君以爲,新設一個都水監,以都水使者爲主,其下領水道吏、及各處巡河吏,掌河渠、津樑、堤堰等事務。再將其掛在工部之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