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戰國策·趙策四】
散席之後,馬日磾沒有與董承、趙溫等人一同回承明殿理政,而是託辭身體不適,先提前回府休息去了。
董承與趙溫見馬日磾面色發白,知道對方是被剛纔這一遭威嚇致使心神動盪,要好生休養,於是也不說什麼,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便任其離去了。
楊琦最後說道:“夏日暑熱,馬公身體不適,不妨多在家修養,朝政雖是急務,卻非一時之功。”
馬日磾心裡急躁,哪能仔細理會?只虛應了幾句後,便緩步走出清涼殿,才一出來,便被外間強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感覺全身烘熱,他伸手在眼前擋着光,渾濁而滾燙的空氣被吸入肺腑。
燥熱的氣流充斥着清涼殿前的廣場,絢爛的陽光照得人暈眩不已。
馬日磾身體陡然顫了一顫,差點跌下去,幸而身邊有個中黃門扶住了他,饒是如此,他也已經虛弱無比。在中黃門的扶持下,他佝僂着腰,步態遲緩的走回馬車上。
也是在這個時候,趙溫才發覺馬日磾竟也是老態龍鍾,全然沒有以往的那幅精神氣了。
與趙溫並肩而立的董承忽然出聲道:“司徒也老了。”
馬日磾年近七旬,而董承不過四十餘歲,趙溫也才五十餘歲,在他們眼中,馬日磾確實是老了。承明殿諸大臣的年紀說起來都不小,除了荀攸是三十餘歲以外,尚書僕射吳碩、侍中楊琦都是四五十餘歲。而皇帝才十四,年輕氣盛,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假,但身邊想來是更喜歡積極敢爲的人才。
趙溫心裡默默轉動着念頭,沒有接口搭話。
董承也不以爲忤,又自言自語的說道:“說起來,尚書令自中暑過後,身子便再也沒好起來過,等到旱蝗等災稍有紓解,吾等自要拜訪探問一二。”
他這番話說的虛情假意,卻沒人主動附和,本來站在董承等人身後的吳碩是想出言附和幾句的,但轉頭看見楊琦面色冷漠,似是沒聽見董承的囈語一般,忽然自覺的在這詭秘的氣氛中閉了嘴,不敢多言。趙溫轉身往後看了一眼,皇帝早他們之前離席而去,此時的清涼殿只剩下幾個中黃門收拾桌案,殿內帷幕垂落,清涼靜謐。
出宮之後,馬日磾匆匆回府,直到在婢女的服侍下換取朝服,這才驚覺自己的後背不知何時出了一陣冷汗。因罷官而賦閒在家的馬畢此時迎了上來,見到馬日磾入宮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變了一副虛弱的模樣,頓時大吃一驚。馬畢連忙屏退奴僕,將馬日磾扶到席上安坐,憂心的問道:“聽聞國家今日邀諸公宴飲,提早出宮,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說起這個,馬日磾就心理性的反胃,他臉色難看的擺了擺手,道:“今日我可是吃了一番苦頭。”
“這是何故?”馬畢奇道。
接着,他便在馬日磾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得知了前因後果,不禁吁嘆道:“誒!蝗蟲即便可食,直接將做法付諸天下即可,黎庶餓極了,如何不會吃?何必要親自爲之,倒讓君臣做榜樣?國家明知你厭惡此等蟲類,非逼着你吃,我看這分明是有意警示。我當日雖上疏失言,但早已遭受懲處,國家如何要發作在你身上?”
“今年災異頻仍,天子既不願緊跟着去年才下詔罪己不久,再頒新詔、又不願反悔前言,降罪於三公,便打着不聞不問的主意,君臣視其不見,只言救災、不談修省,想將其忽視過去。”馬日磾喝了一大口冷水,勉強將腹內的不適感壓了下去,他將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可此等大事,豈是一個不聞不問就能避免得了的?即便是光武、孝明等皇帝在時,遇見災異,如何不是救治與修省並舉?到了如今,承明殿諸公竟無人應言,說出去豈不貽笑於天下?”
馬畢也是極爲無奈,皇帝有時候開明,有時卻固執的讓人難以想象,其實他也想不明白,不過是一件簡單的罪己、或是推責三公的事情,如何在皇帝眼中竟如虎狼那般望而畏之了。
“國家今日在席上說了幾番話,各有其意。”馬日磾此時冷靜下來想了一想,說道:“一是災異之事須得救治,但修省一事不得再提;二是吾等高門之家,往往不體念下民辛苦,須得明白下民辛苦之處,方纔施政無虞。”他琢磨了一下,道:“國家這是有意警醒我等,不得再言修德自省等事、也不得對救災虛與委蛇,只不過,我等如何不明白下民苦楚了?”
馬畢跟着想了會,臉色忽地一白,說道:“國家莫不是知道什麼了?”
“何事?”馬日磾奇怪的問道,忽然想起皇帝最後提到的那個夢,夢裡的君主被近臣矇蔽,不知天下事,但當今的皇帝如何是一個會被矇蔽的君主?這個夢顯然是在對馬日磾說‘你什麼都瞞不了我’,而馬日磾自詡瞞着皇帝的事情,也只有讓馬畢藉機傳些流言、以及右扶風馬訪哄擡糧價的那檔子事。
馬日磾再次嚇出一身冷汗,他本已將今日宴飲當做一次敲打,敲打過後,有所收斂就好了——這並不算什麼大事。可若是真像他想的那樣,皇帝知悉他私底下一切私隱,如今引而不發,分明是還有後手針對他。
可他記得上個月朝廷整治長安不法糧商的時候,就已經派馬畢去右扶風制止馬訪囤積居奇、讓他及時收手了,怎麼皇帝突然又提起來,暗諷他食慣了錦衣玉食,而不知百姓的苦楚?
馬日磾怒視着馬畢,問道:“右扶風可是又生了什麼事?”
“其實在下也不甚了了。”馬畢離席跪伏,一臉歉疚的說道:“那日我本已督勸馬子謀趁早收手,後來確實見右扶風糧價平抑,只是當時馬訪辦下的錯事到底是太多了,一時彌補不完,難免會有所疏漏,另外此時蝗羣肆虐扶風,黎庶愈發衣食無着,賣田鬻宅有之……”
這個疏漏有多大已經不重要了,只要皇帝有心,什麼錯都值得興師問罪,何況又是馬訪可能忍不住重利之誘,做出趁火打劫的事來。馬日磾聯想起近日來逐漸活躍的黃琬一系,還有他幾次上疏清算劉焉親族而得不到回覆,眼前突然一黑。
“明公、明公!”馬畢瞧着不對,趕緊上前扶住馬日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