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荀子·議兵】
黃琬款款走在廡廊間,一左一右各跟着黃門侍郎來敏、郎中費伯仁兩個姻親,他側目掃視着庭間被太陽曬得泛黃的花草,娓娓說道:“馬翁叔當年是何等的明於事理,到此時竟也爲權勢所惑,當年力圖解救蔡伯喈的仗義,如今都去哪了?”
來敏近來頗有些志得意滿,又深受皇帝看重,言行之間也不免有些輕狂:“馬公雖是當世鴻儒,名望隆巨,但只有校書之才,於國政無一裨益之處,譬如以蔡公、鄭公執政中臺、錄尚書事,能興天下乎?明公有撥亂之姿,政績爲天下表,如今身在草莽,而廟堂內無能人,致使國家空有雄心,朝政卻依舊支絀,誠然可惜。”
黃琬笑着說道:“國家英睿明鑑,是社稷之福,奈何手下除了荀公達、賈文和、趙子柔等人,竟再無秉國大臣。楊氏雖然威望足夠,但畢竟家世顯赫,國家心存顧忌,難以大用,馬翁叔性情固執……他到底是老了。”
說着,他臉上的笑意忽然斂去了,皇帝銳意革新、矢志中興漢室,其手下不免有些思維陳舊、遲鈍的老臣一時跟不上皇帝邁出的步子。如今既已收服西陲,後方安定,朝廷下一步的目光遲早要移向關東,到那個時候,以現在這個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的中樞班子,能擔得起匡扶天下的大任麼?
黃琬原來在朝堂上的時候也是沒有及時擺正自己的位置,導致他錯失了趙溫那樣好的機會成爲皇帝親信,如果當初皇帝寧肯出罪己詔也要保下的是他,自己又豈會在這裡耗費一年的時光?他想起當年與陳蕃、王暢等大臣秉持朝政,挽救江河日下的國勢,彼此志同意合,互相激勵,是多麼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
如今故人一個個都已逝去,壯志未酬,黃琬如何甘心籍籍一生?他本來以爲皇帝年輕氣盛,推行的改革會造成許多錯漏和負面影響,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黃琬不僅沒有看到消極之處,反而從種種舉措之中看到了無限的未來。不知不覺中,黃琬竟開始轉變了立場,他原也不是腦筋死板的人,一旦換了思維方式,便緊鑼密鼓的打算着如何迴歸朝堂,貢獻一份力量。
費伯仁初來乍到,又是劉焉的妻族,與黃琬之間到底隔了一層關係。聽完黃琬的感慨,只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黃琬喟嘆完,同時也注意到了他,問道:“你族中的子弟現在都安置好了?在太學可還住得慣?”
費伯仁旋即答道:“承蒙朝堂不棄、黃公照顧,舍弟觀與從子禕皆已入蒙學就讀。蒙學司業路文蔚師從蔡公,學問精深,子弟能在其門下,實在是幸事一件。”
自從益州歸附以來,朝廷派了數十輛公車南下,將蜀地有名有姓的士人幾乎一掃而空,徵辟到朝中任職郎署、守令。導致在很長一段的時間內,偌大的益州竟無有能影響一州局勢的豪強、士人,初來乍到的益州刺史邯鄲商也省了一番與本地豪強打交道的功夫,不僅掣肘大減,同時也不用與豪強頻繁往來,無形中加大了朝廷對地方的威權。
費伯仁等避難益州的外地人也不能倖免,不僅其本人被光祿勳舉爲郎中,其弟費觀與侄子費禕也進入蒙學,而蒙學又是附屬太學之下,專門招收軍中將士遺孤、民間孤兒入學。這些孤兒一旦長成,到十五歲的時候可以根據成績直接進入太學,皇帝對此分外關心,幾次公開、半公開造訪太學,都要去蒙學一觀。蒙學只有三百多人的規模,費觀等人大族出身,各方面都不差,遲早會在裡面脫穎而出。
黃琬輕嘆了口氣,道:“蒙學本是爲了照顧失了怙恃的軍中遺孤、民間孤兒,是朝廷的一份撫卹之心。本不該有大族子弟入學,我設法將費觀他們幾人安排進去,已然算是謀私了。”
費伯仁知道黃琬的難處,如果不是進了蒙學會有很大的前景,以黃琬的爲人絕不會如此費心:“好在也就這一二年的功夫,彼等就能入太學或國子監,斷不會叫黃公爲難的。”
在一旁被冷落了半天的來敏此時終於找到機會,插話道:“明公,如今馬公劾奏劉範等人,非要追究到底,而我等在劉公身前有過許諾……這有些不好辦吶。”
來敏本來興致勃勃要與黃琬談論一番朝局,畢竟他如今可是熾手可熱的新晉人物,豈料黃琬竟把注意全放在費伯仁的身上,這讓他心裡有些不悅。
“不用理會他說什麼,他爲了不讓我有機會起復,特意揀了這件事來議論。可也不想想,益州才歸附多久,前次劉焉等人的身後事,朝廷早就有了決斷,此時再拿出來說,置國家於何地?”黃琬緩緩轉過頭來,看向來敏:“何況他此番說是追究劉焉親族,可誰不是其親族故交呢?議郎龐羲、吳氏、費氏、黃氏、來氏……還有不少蜀地豪強,所以該急的不是我們,而是趙子柔。”
馬日磾的口徑是當初劉焉有不臣之心,其身邊的一批士人、親族都有阿附黨羽的嫌疑,不僅如此,在朝中的劉焉親族也未必沒有與劉焉暗通款曲的嫌疑。爲了將事情牽扯在黃琬身上,馬日磾不惜擴大範圍,但這麼一來,卻得罪瞭如今益州士人的代表趙溫。
“也就是說,此事不用我等出面,自會有趙司空反駁馬公?”來敏很快轉過彎來。
“陛下雖從馬翁叔所願,將劉範、劉誕發落,但到底保住了性命,劉璋也仍在衛將軍麾下任職。”黃琬帶着二人拐進一處臨水小亭中,各自落座,繼而說道:“可見陛下並無嚴懲之意,這麼做一是爲了做個樣子,應付一番馬翁叔;二是爲了點醒我,催促我儘快有些作爲——你看連馬翁叔都急了,你還不急?”
費伯仁坐於下首,又恢復了起先沉默寡言的樣子,來敏則是殷勤的爲黃琬倒了杯茶,道:“那明公打算怎麼做?”
黃琬輕輕抿了口茶水,慢悠悠的說道:“過些天,先把侯汶拿出來。”
“侯汶?”來敏先是一驚,旋即想到,當初黃琬讓長安令王凌暫時保下侯汶,一是爲了減少抓捕商賈的阻礙,二就是爲了能再度聯繫上御史中丞桓典以及楊氏,看黃琬的樣子,像是一開始就存了留待以後、擇機誅殺侯汶的心思,來敏不禁問道:“此人牽涉頗多,何不與桓公等人打個招呼?”
“咱們這邊不先吃個虧,陛下如何會放心對付馬翁叔?”黃琬將茶碗緩緩往下,忽然嘆道:“尚書令自從中暑以後,身體便再也沒有好過,你明日與我一同去看望。”
京兆尹,長門亭。
長門亭在滻水河畔、霸陵原上,其地阡陌縱橫、土地廣闊。舉目四望,蒼茫的何川、畎畝都寂寥無人,離溝渠遠些的地方都沒有草木,田地裡青黃的禾苗在威風的吹拂下柔弱可憐的顫抖着。空氣裡嗡嗡嗡的一陣窸窣聲,遠處一片黑壓壓的烏雲在近地面靈動的飛舞、卻是數不盡的蟲羣從西邊往這片青翠飛來。
那黑漆漆的蟲羣不斷變化着形狀,從遠處看彷彿鬼神,四野的空氣突然變得壓抑無比。
這時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狼嚎,仔細聽又彷彿來自邊陲的曲調,蒼茫遼遠,聲音高昂。
歌聲之後,緊隨着就有數百人從趴伏着的地上跳起來,手上拿着鑼鼓、竹筒;嘴裡叼着竹哨,以及各類雜七雜八的能發出聲響的東西,最不濟的都有人扯嗓子吶喊着,手裡捏着土塊。這些人紛紛擾擾,組合成一陣稀奇古怪的雜音,雖然雜亂無章,但聲勢驚人,若是不明所以的人聽了,還以爲此間在打什麼仗。
對面那羣蝗蟲彷彿被驚動了,黑漆的烏雲登時一縮,竟有往左邊去的勢頭。
爲首的亭長見狀,立即高舉一把小紅旗。
身後立時傳來陣陣鼓聲,隊伍中立即分出二三十人組成左翼前去截擊,那隊人中有一人身壯體長,高鼻闊目,體型、服侍皆與旁人不同,只見他手持弓箭,一邊敏捷的在田壟上跳躍、奔跑着,一邊擡手彎弓,往黑漆的蟲羣中射了一箭。
那箭竟是軍中特有的響箭,尖唳的聲音飛速射進蝗羣,緊接着又是三發響箭,蝗羣一時大亂,跌在地上亂蹦亂跳,被人羣驅趕着跳到了一個挖好的土坑裡。
這土坑約有三丈深,蝗蟲一下跌了進去,便在垂直的土壁上不斷的跳着,似乎想重新跳上來。
一個白淨的年輕人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見到大部分蝗蟲落入坑中,立即呼喊道:“快!快填土!”
衆人有條不紊的拿起鍬、鏟等農具在旁邊剷土,他們都是附近組織起來的農人,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幾乎是全家上陣。很快,衆人便將這個土坑給填平了,期間雖有不少蝗蟲趁機逃出,但也被及時的踩死在地。
一陣忙碌過後,精疲力盡的衆人各自散坐在地,時近中午,一些婦女被組織起來就地搭起土竈燒飯,田坎上頓時炊煙裊裊。
蘇則長於深宅,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酣暢淋漓的奔跑過,只覺得胸腔之間彷彿要炸開了似得,饒是已經坐下了,也仍是氣喘不停。旁人皆知他身份不凡,心裡畏懼,就連長門亭長也只敢在遠處觀望,一時不敢近前。
這時馬超從旁走來,一屁股坐在田壟上,往旁邊放下了弓箭,氣息平穩的對蘇則說道:“還是我這響箭有用,不然光是憑空叫喊,嗓子啞了都怕是無用。”他瞧了眼在不遠處圍着鍋竈眼饞的鄉民,又說道:“幸而我跟我阿翁在軍中學了不少排兵佈陣之法,這會子用到他們身上,倒是能發揮幾分力。我聽說其他鄉亭的捕蝗使天天疲於奔跑,三日捕蝗才五石不到,你看我們這一次埋的,多少也有二三石了。等午後將這些蟲屍挖出來,還能給他們換一二石粟子。”
蘇則光顧着大口喘氣,沒工夫跟對方搭話,眉宇間卻是深深的憂慮。
由於自己扶風蘇氏的門第,在分配的時候沒有像賈逵他們那樣分配到右扶風散關、陽城靠近雍涼的偏遠地方,而是安排到了受災情況較好的附近。然而京畿一帶是全關中水利最好的地方,卻還有這麼多蝗蟲,京畿都是如此,更遑論其餘鄉縣了。
地方百姓大多都畏懼蝗蟲,不敢殺害,又不善於組織,起初他來的時候,這些人只知道一窩蜂的往上衝,根本不懂包抄,導致蝗蟲四處亂跳,收效甚微。更有的見到蝗蟲黑壓壓的一片,沒等衝上去就跪在地上求饒,若不是馬超正好就在臨近鄉亭,跑來相助,蘇則眼下決計不會像現在這麼輕鬆。
“蘇兄,我看你平日裡還得多加鍛鍊,這劍術雖能增強體魄,卻不經用,你日後若是遇上賊人,就憑現在這樣,如何逃得脫?”馬超關切的說道。
馬超轉頭一看,發現蘇則幾乎是大汗淋漓,臉色泛紅,細密的汗珠貼在白皙的臉頰、肌膚上,匯成一道細細的水流順着脖頸滑下,他不由得愣住了。
蘇則恍若未覺,只覺得好笑,他以後入仕最不濟也是郡縣長官,哪裡有獨自遇上賊人的機會?不過對方的關心卻是不假,他也承了對方的心意,只是不願承認自己身體虛弱,他別開話題,道:“我看你以後適合帶兵征戰,戰場上殺機無處不在,這番話還是留給你自己聽吧。”
馬超心裡一樂,收回了目光,仰頭看了看天,額頭不禁擠出幾道橫紋,他忽然嘆道:“你也覺得我適合戰場。我六歲騎馬,八歲就能開弓,十歲的時候能在羌胡帳中摔跤、打敗他們部落裡的所有少年……他們都說我生來就是要上戰場殺人的,我本該在戰場上立功,可是如今……我也不明白這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