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試禍,豈不痛哉!若迷而知返,尚可以免。”————————【三國志·魏書】
朝廷在賑濟的過程中固然能討好一批最底層的百姓,獲得底層民衆的擁護,更能宣揚皇帝的仁義。而與之做出鮮明對比的,就是那些在天災期間爲富不仁、囤積居奇的豪商,百姓雖然不能拿這些豪商怎麼樣,但連帶着必然會在暗地裡恨上豪商及其背後的豪強大族。
建立一個良好的聲名或許很容易,但若是要將一個好的聲名維持數百年而不墮,卻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世家大族眼中,家名往往比田宅金銀更重要,駱伯彥等人多少可以不用顧忌,因爲他們還只是處於財富積累而不是聲名積累的階段,至於扶風馬氏則不一樣了。
“朝廷要藉此博名樹恩,傾力賑濟,我家如何也不能淪爲陪襯!”馬畢憂心忡忡的教訓說道:“屆時人皆感國家努力賑濟、夙夜匪懈之大義,而怨我等趁災割剝黎庶、斷絕小民生計之不仁,我家數百年好不容易有的清譽何存?千金不如一名,那些鄉里小豪強不懂得也還罷了,你理應明白這個道理纔是。”
其實不光是馬氏的清名一落千丈,但若有任何民怨沸騰的意思,安知皇帝會不會將幾個領頭的推出去清算,以解民憤。
馬訪起先未曾留意到這個問題,現在想來,朝廷此前對他們的所作所爲保持沉默也就很好解釋了,不是未經覺察、也不是有馬日磾徇私包庇、而是除了要藉此樹立朝廷、尤其是皇帝的恩義以外,還要在民間的輿論上大加造勢,將受災百姓的怨氣轉移在他們這些哄擡物價的豪強身上。
“天災年月,任誰都不好過,偏就鄉里豪商不恤人情,高價盤剝、放貸收息。只是彼等黎庶小民,即便大有怨言,也入不了爾等的耳中,或是置若罔聞,是也不是?”馬畢看着馬訪如墜冰窟的戰兢神色,心下嘆了口氣。他不善治家,一直埋首於經書之中,馬訪雖然沒有做多大的官,但對家業做出多少貢獻,馬畢都是看在眼裡的。只可惜對方太過執着於錢帛,以爲給馬氏賺更多的田宅錢帛就是不遜於他人爲官的功勞,卻全然忽視了‘名’的重要性。
此時馬畢的心裡有些疲倦,他本不喜歡摻和這些紛擾事務中去,太學原就是他最好的歸宿,但誰又讓他是扶風馬氏的一份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是、”馬訪面色十分難看,雖然已經聽進去了,但猶在做最後的掙扎:“朝中不是有司徒在麼?司徒乃朝廷大臣,輔佐政務,爲世人所重。國家若是有意要以一警百,看在司徒的顏面上,如何還會針對我家?”
“此司徒非彼司徒。”馬畢說完這話,稍覺不妥,又說道:“就算是王子師尚在,也斷不容自家子弟出現這等趁機兼併斂財的事來!”
其實他還有話沒說,如今朝堂之上以太尉董承、司空趙溫爲首的一批人是皇帝的親信,然後再是以扶風馬氏爲首的關西士人、以弘農楊氏爲首的關東士人。本來朝廷上是以楊氏爲盛,可是自從尚書令楊瓚中暑後一病不起,楊琦、楊彪等人便登時低調了許多,反而將馬日磾一個人給突顯出來了。聯繫起這幾日朝廷對平抑物價、賑濟災民的決心以及皇帝此前對馬日磾等人的告誡,若還不有過則改之,恐怕這一次的矛頭就要轉向他們了。
馬訪一時是被金銀矇蔽了心智,他在家蹉跎數年,眼見馬宇這些晚輩都坐上侍中的高位,心有不甘。而他又實在沒有起復的機會,遂將一身無處發泄的精力與算計放在了本家的家業上,他心裡一直較着勁,心想即便不入朝爲官,自己也能在家裡幹出一番事業來。所以在一開始接到馬宇的信件後,馬訪絲毫不將此當回事,反而認爲這是馬宇看不慣他沒事找事,只盼着他庸庸碌碌。
於今在族中輩分、德望極高的馬畢的點撥下,馬訪方纔後知後覺的清醒了過來——別看馬日磾是司徒、錄尚書事,但在皇帝面前,這一切都是空談!他恍然記起當初皇帝清丈上林土地,牽連懲辦三輔豪強的見聞,心裡不由得發寒,趕緊表態道:“叔公說的是!我這就讓人知會名下放低糧價,並開倉配合賑濟,希冀尚能所挽回。只是事到如今,眼看朝廷又將有所舉措,我等該當如何,還請叔公示下!”
馬畢見對方幡然醒悟過後態度誠懇,並且積極補救,深感欣慰的點了點頭,轉念又怕馬訪不肯捨棄這些年一手打造的圈子,故意問道:“你這裡一旦放低糧價,開倉賑濟,郡中其他人將如何?”
此話一出,馬訪立時明白了大概,他極有決斷的說道:“如今哪裡管得了其他?先顧着自己纔是,彼等知情則罷,若是不知情,也勿怪朝廷法度。”
馬氏這廂打好了棄卒保帥的主意,推出一干尚不知情的小豪強當做替罪羊,算是給朝廷、給受災百姓一個交代。馬畢兩人商議後,立即在司隸校尉府的佐吏來之前,將私佔的溝渠、池陂等處全疏浚開,又在城中大肆放低糧價,配合朝廷的一切賑災舉措,若不是前段時間的行爲仍歷歷在目,右扶風傅睿都要以爲馬氏真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了。
隨着各項防旱賑災舉措有條不紊的推行,尤其是朝廷早在一兩年前便着手興修的水利設施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底層還有不少利益薰心的豪強從中作梗,還是在很大程度上減緩了旱蝗帶來的危害。尤其是這一次再度將深挖昆明池的溝渠,做出一副不惜放空湖水的姿態,讓各地官府在司隸校尉的督促下更是不敢怠慢,紛紛重點跟進。
夏六月的天雖然還沒有任何下雨的徵兆,但地上的溝渠已經盡力提供水源保住大批田地的收成了,再加上朝廷將流離失所的災民遷移至幷州等郡墾田實邊、減少關中壓力,開倉賑濟,低價售糧等舉措一一施行起來,尤其是扶風馬氏等大族響應朝廷賑濟號召,主動配合,終於讓事態的發展逐漸往對朝廷有利的一方傾斜。
然而像馬氏這般有靈通的消息渠道、能及時發覺並應付不利情況的豪強到底還只是少數,更多的則是像駱伯彥那樣執迷於一錢一帛的得失,而全然忽視了身旁暗涌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