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以大王爲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畢集秦庭故也。”————————【東周列國志】
皇帝知道,鄭玄已經徹底對他表示歸順了,至於他的年齡問題,眼下到不需要考慮,畢竟他事先已經通過各式各樣的試探與鋪墊。譬如在長安郊外當着崔烈等人的面說‘學以致用’、在河東戰場上對荀攸解說《孟子》‘人心齊一’,以及最近的‘格物致知’。這些鋪墊已經讓衆人充分認識到皇帝的經學功底,還讓衆人對皇帝解說經書的行爲有了心理預期。
既然皇帝有那個能力和才智註釋經書,衆人也沒有攔着的理由,畢竟皇帝纔是做這個蛋糕的人,也是決定分蛋糕的人。誰若是不同意,不僅可能會失去獲得蛋糕的資格,更有可能面臨掀桌的風險——只要皇帝一直把此事拖着,把這輩人拖死了,豈不是誰也得不到?
所以利益共享纔是最明智的選擇,他們犯不着當惡人,把做蛋糕的皇帝拒之門外。
有了鄭玄、趙岐這些大儒的鼎力支持,加上楊彪、桓典、荀悅等人在世家、士人中間的名望,這部《欽定十三經章句正義》尚未開始編撰,便已收穫了無數人的注目。
“如此盛事,青史之上足以大書特書,倒是要恭喜叔父了。”小小的別院之中,敞開的軒窗之下,荀攸笑着對荀悅說道。
“這也是我潁川荀氏之幸事。”荀悅語氣平靜,不矜不喜,很有士人榮寵不驚的風範。他目光深沉的看了荀攸一眼,將手上的筆擱下,隨意的翻動着桌案上的簡牘與縑帛:“可惜的是我這《漢紀》尚未編完,便又擔負了《十三經正義》的編修職事,一事未成,一事又起,就怕的是最後兩頭都沒辦好,誤了陛下的託付、失了天下士人之望。”
“事有輕重緩急,叔父不見崔侍中這幾日忙着整理家中經傳註疏,儼然是打算一心放在《十三經正義》的編修上了。哪裡記得自己肩頭還有一個搜求圖書,以編訂《皇覽》的職事?”荀攸忽然瞧了瞧桌上的那幾份尚未整理好的《漢紀》草稿,感慨道:“文治武功,哪一項不是偉業,陛下要兩者並舉,真是好大的氣魄啊。”
“你莫要拿我與那‘銅臭’相提並論。”荀悅並不覺得好笑,他板着面孔,引用《中庸》裡的一句話答道:“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
話畢,他復又說道:“蔡邕、楊彪等人尚且編著《漢記》、崔烈正編訂《皇覽》、還有老夫也在奉詔修訂《漢紀》以供御覽。更別說秘書監一直以來都在整理圖籍,赴民間蒐羅圖書——前些月還因河東一事,從各家手中收來了大批典藏。陛下所圖非小,絕不僅是想做中興之主那麼簡單,而是想做創業之主。”
“文治武功。”荀攸回想起皇帝不斷推行的新政,以及整頓朝廷百年沉痾積弊的決心,點頭附和道:“如若諸事皆成,歷數漢室二十餘位先帝,恐無人能及陛下之功業。”
荀悅古井無波的臉上難得擠出幾分笑意,似乎與有榮焉的說道:“十四歲、十四歲啊!放眼古今,有幾人得逢聖主出?且說盧公,如若沒有那場病,豈不是……”
“叔父。”士人私下裡素有來往,盧植當年在赴任九江的路上曾與隱居潁川的荀悅見過幾面,荀攸擔心他傷感,及時打斷道:“人各有命,不能強求。”
荀悅卻是想起,在孝靈皇帝的時候,盧植曾與楊賜、馬日磾、蔡邕等人在東觀校正‘五經’,刊刻於石之後,四方士子云集雒陽,觀瞻摹寫,來往車駕日以千計,壅塞街巷。
光只是校正六經文字,熹平石經便成了儒生士子讀書研經的範本、標準,而這次《十三經正義》若是編修完成,又不知會引起何等樣的轟動。
見他發怔,荀攸不敢打擾,只坐在他對面,無事可做似得盯着桌案上的草稿,試圖一個個辨認那倒着的字體。
“近日你應聽聞,朝中有不少人自薦,想參與《十三經正義》的編修。”良久,荀悅從未來的暢想中回過神來,對荀攸說道。
荀攸有着平尚書事的職權,在承明殿見過不知多少類似的奏疏,點頭說道:“都是想借此揚名,或是傳繼家學的。”
《十三經正義》的編修工作由詔書正是下達之後,不僅是普通士人們期待着這幫宿儒能通力合作,打破古今經學以及經學世家之間的桎梏,編撰修訂出一部儒家的曠世鉅作來。就連明經科博士韓融、繆斐,光祿大夫伏完,議郎孔融這些成名已久的大儒都動心不已,一個接一個的上疏自薦,請求獻出自家關於經學的註釋作參考,加入到《十三經正義》的編撰中,那怕是做個刀筆吏。
畢竟這不僅是關乎自身名利,更是關乎家傳,參與編撰的人肯定或多或少的存在私心,會把自家的註釋大篇幅的充入其中,這樣一來,其餘未能充入的別家註釋就會被排擠掉、邊緣化。等到此書普及天下,成爲策試取士、讀書育人的官方經典之後,其他家的註釋就要被湮沒到歷史的塵埃裡去了。
青史留名,將家學變爲官方典籍、國家意志的一部分。
如此大的名利誘惑,即便是已經官居司徒、錄尚書事的馬日磾都有些動心,何況是其他人。
“這些奏疏裡不乏韓公這樣的名士大儒,卻都被國家扣下了。”荀攸用輕鬆的語氣說着,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沒說準,也沒說不準,這種事情,不拿出點真章出來、或是不拿什麼讓國家滿意,即便是再有名望的大儒也別想着參與。”
“國家這是要藉此事,一舉收天下大儒之心啊。”荀悅頷首說道。
是否同意讓其餘的儒士參與編撰,這個決定權在皇帝一人手上,旁人無從置喙,只要他拿着分蛋糕的刀,就會有無數的大儒名士上趕着求他分一杯羹。荀悅有理由相信,只要過些時日,等這個消息傳到關東乃至於天下之後,海內但凡對名利有心思的名士們,將無不趨之若鶩的趕赴長安。
一輛公車都不用出、一封詔書都不用下,自會有人集於殿下。
“這是陽謀,也是國家所常言的‘互利共贏’。”荀攸此時是越來越佩服皇帝的手段了,他原以爲皇帝擅自對經書作解、甚至是否定他人之注,勢必會引起其他家的質疑。沒想到皇帝居然會選擇以自己爲主導,召集主要的幾家經傳士族共同編修註釋經書,而且這經書不是傳統的‘五經’,而是把其他不受主流重視的《孟子》等書提高到與‘五經’並重的地位,一同歸納爲‘十三經’,這讓傳習此類經書的世家無不感激涕零,恨不得剖肝相效。
君不見,花了一輩子時光註解《孟子》、併爲此書宣揚的趙岐在當時感動的都要哭了麼?在這個時候,要是有人敢對此抨擊一點不好,恐怕不用皇帝說話,那人就將遭到無數人的口誅筆伐。
這就是利益共享的魅力,皇帝善於利用外界的壓力逼迫他人跟自己統一戰線,也善於使用利益將人聚集在他身邊。
“饒是如此,仍有些人在背地裡說些怪話。”荀悅忽然說道,眉宇間有些不高興:“說陛下欲刪改經義,成一家之言,而廢各家之說,是爲專斷。”
“他們那是酸的。”荀攸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紋,不以爲意的說道。
“酸的?”荀悅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荀攸想起皇帝偶爾說出來的一句話,仰頭看向荀悅,複述道:“他們只知家傳微薄,參與編修無望,所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喔……”荀悅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也不再糾結這個,繼續說道:“且不論他們是不是因爲妒忌,還是旁的緣故,都不得讓彼等阻礙這項‘百年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