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秘書執筆

“有國初顧問之榮而兼隆位號,地親勢峻,言聽志行。”————————【明史·馮元飆傳】

扶荔宮中,皇帝與董皇后、伏貴人、宋貴人等人一同用了午膳,便走到一處背陰的涼臺上,面前就是一片青綠的林子,銀杏、芭蕉等南方佳木參差生長,滿眼綠色、涼風習習,煞是賞心悅目。

董皇后坐在皇帝的旁邊,一邊沏茶,一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輕聲說道:“這要是有畫師能將此景畫下來就好了。”

“這個建議好。”皇帝正坐在樹蔭下的席榻上,看着陳琳等秘書郎們敬上的《白果賦》,這時擡起頭來,往四周看了一眼。只見美人裙裾微動,曼妙身姿,在一衆年輕宮女的侍奉下賞玩各式各樣的樹葉,或是憑欄遠眺,靜聽雀語:“如此好景,確實該畫下來,只惜宮中沒有妙手……”他沉吟了一陣,還是說道:“讓人回去傳幾名畫工來,畫一幅整的。皇后倒是提醒我了,等明年春天的時候,上林苑裡的芍藥等花開了,再讓畫工給你們每人都單獨畫一幅留存。”

董皇后的建議得到了重視,讓她感到一絲高興,儘管皇帝緊接着給出的恩遇並不獨屬於她一人。董皇后面帶笑意的應了下來,輕輕衝長御點了點頭,又接着將沏好的茶奉給皇帝。

“我看宋貴人的氣色比以前還要好了。”董皇后將沏好的茶奉給皇帝,笑盈盈的說道:“聽太醫說,這幾個月可多走動,但之後就要拘在屋裡,不便久行。日子久了,連風都吹不得,我看她身邊的郭采女辦事倒還謹慎,可有些話還是要多囑咐幾句纔是。”

“此事,宋都身邊人自然會放在心上,太醫每日診視,也不會有什麼差池。”皇帝淡淡的說道,沒有讓對方插手宋貴人的事情,他接過茶輕抿了口,說道:“倒是讓皇后費心了,聽說你這些天問了不少太醫,要他們保胎保身……沒想到你對宋都如此看重,以前我卻未發現。”

“陛下說笑了。”董皇后兩手恭順的疊放在腰間,靜靜端坐着,說道:“我也是羨慕宋貴人,早早的就將有子嗣,不像是臣妾……”

皇帝眸中閃過一道精光,轉瞬間消失不見,他輕笑道:“原來你是羨慕了,子嗣皆有定數,強求不來。今日是宋都,他日輪到自己,尚未可知。”

董皇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抿脣笑道:“其實臣妾只是意外,宋貴人年紀尚小,沒想到卻是宮中第一個有喜的。陛下平日也是憐惜女子,捨不得過早敦倫,如今……可見陛下也有難自抑的時候啊。”

皇帝一愣,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他確實如對方所說,對宋都這樣年紀尚小的女子沒有興趣,可是那晚上卻奇怪的很,酒並沒有喝多少,卻像是喝醉了一般。雖說事後讓穆順私下裡查了,總也沒查出一個原委來,或許是這小子憊懶忘了,或許是穆順見宋都懷孕正得寵愛,不敢相告……

這裡頭真追究起來事情可就多了,好在董皇后一時不願意主動挑破,說話點到即止,讓皇帝聽了進去,對此事留了心。

不多時,長安便有一道軍報轉呈過來,皇帝正好藉故離開,與扈從的賈詡商量道:“這是徐晃的奏疏,言說張繡在江東討伐賊寇,斬獲不小,可對陣山越時,卻總是難收其效。一則是張繡麾下兵少,二則是彼等山越隱匿山林,民風剽悍,難以制之。徐晃打算將麾下兵馬移駐江東,整兵三萬征討山越,這是其中詳細部屬,賈公看了,可還有什麼高見?”

山越是越人的後裔,散佈在江東諸郡的丘陵山區,他們依阻山險,不納賦稅,抗拒官府,甚至還能自造甲兵。在混亂時期,大部分漢人也紛紛逃至山林與之混居,久而久之,山越也被稱爲山民、山賊,不純粹是異族勢力。隨着朝廷的統治秩序開始在江東逐漸恢復,官府重新編戶齊民,徵收賦稅,與境內這一支不服從管束、又擁有一定兵權財權的勢力自然容易起衝突。

在孫策反正,領兵北渡以後,江東沒了軍事上的強人壓制,各處山越、賊寇極度活躍,稱豪一方。緊接着在張繡奉詔渡江以後,張繡用兵常帶着一股西涼人獨有的莽氣,很快接手了孫策離去後的爛攤子,一戰殺死了丹陽山賊大帥祖郎,將賊寇的氣焰立即打壓了下去,同時也間接地使孫策想趁江東有亂、自己可以趁機回去的想法落空。

只是張繡用兵雖然迅猛披靡,但到底兵少,對付尋常賊寇尚可,但對上盤桓山林的山越,卻像是狼遇上刺蝟一般難以下口。

徐晃在奏疏中提出的計策很簡單,他基於當前朝廷的實力尚未恢復,不宜再掀大戰,所以想派兵馬分別把手出山的各類要隘路口,不需山越下山與民貿易。山越雖然在山林可以進行耕織、冶煉,但類似於鹽這樣的必需品卻是山裡沒有的。徐晃想先對丹陽山越進行圍困、封鎖,修繕藩籬,不與交鋒,待其穀物將熟,縱兵芟刈,如此用不了多久,山越疲敝,便可一舉攻破。

“鎮南將軍此策,無需一兵一卒之費,斷敵所需,可斬獲全功。東南有此良將,何愁羣豪不平?”賈詡先是誇讚道,然後在徐晃提出建議的基礎上,簡單說出自己的看法:“山越分佈於荊、揚,其中荊南等郡山越勢力微弱,尚不足爲懼,廬江等地山越近年已爲鎮南將軍親自討平,安置其民數萬,淮南當是無憂。如今其焰最熾者,以丹陽、會稽、豫章三郡爲盛,此三郡中,又以丹陽民風最爲剽悍,有宣城、涇、陵陽、春谷諸賊,朝廷要立足江東,需先定丹陽。”

江東的山越局勢其實就數丹陽郡最不安穩,像是豫章、會稽等郡的山越賊寇,充其量是臨險而守,拒絕接受官府調遣,卻不敢與朝廷直接對抗。而丹陽山越往往與各地的宗部串聯勾結,自稱將軍,起兵攻打諸縣,成爲江東極不穩定的因素。

“丹陽郡山越賊人衆多,不下十餘萬人,鎮南將軍爲穩妥計,審慎用兵,圍而困之,然後再攻之策,甚爲可行。”賈詡捻鬚說道:“至於會稽、豫章等郡,彼等山越勢力分散,在大軍鎮守丹陽之餘,不妨遣一二勁旅,與當地郡兵一同進剿,這也是斬丹陽山越之外援,削其枝幹之策。”

“彼等山越渠帥,未必不是當地豪強,一如涼州羌人爲亂,爲首者不亦是麴氏這般的漢人豪強?”皇帝忽然點頭說道。

賈詡眉頭一挑,說道:“江東遠離關中,朝廷遙制不易,此時當先除滅山越,勸山民歸平原爲朝廷民戶,由此可弱豪強之勢。之後再行牽連、論治不遲。”江東豪強的背後涉及到廬江周氏、會稽朱氏,在皇帝沒有明確表態的情況下,賈詡也不敢主動去招惹是非。

好在皇帝也只是將此事提一提,表示自己沒有忘記在山越山賊之害以外,豪強殘民更甚。他擡起頭回憶道:“我記得當初會稽太守陸康病死後,郡內無主,全靠其郡丞虞翻、門下督董襲、太末長賀齊等人主持郡事,不使孫策侵吞。彼等皆是忠於朝廷之輩,於今除了虞翻官至九江太守以外,董襲、賀齊二人現在何處?”

虞翻、董襲其實是爲陸康所徵辟,他們效忠的更多的是故主陸康,但皇帝如此一說,賈詡也沒有點破的必要,而是順着對方的話想了一想,說道:“董襲似已調入張繡麾下,賀齊則仍在會稽任縣長一職。”

“讓賀齊爲會稽南部都尉,督諸縣兵助討會稽山越強豪。”皇帝將奏疏拿在手上,在掌心輕拍了拍,慢聲說道:“徐晃的奏疏即刻準了,江北無事,命他早日移師東渡,圍剿丹陽山越,將彼等編戶齊民,歸於朝廷治下,永絕此患。此外,可使人在會稽冶縣一帶開闢船塢,造辦海船,此事也不急於一時,日後或大有用處。”

說罷,皇帝正想讓賈詡帶着奏疏,回宮之後徑直轉述承明殿,可心裡的念頭一轉,忽然另外有了主意:“此事緊急,宜儘早命徐晃着手去辦。江南稻穀比北方早熟,若是耽誤了時節,讓山越收割夏糧,徐晃重兵圍困之計的成效就會大打折扣。上林苑與未央宮來往不便,此事既要給承明殿、又要交付尚書檯,最後詔書還是要回到我這裡允准,其間耽誤不少功夫。賈公不妨受累,先命這裡隨駕的秘書郎草擬詔書,然後宣示承明殿,命彼等依詔而行。”

他口口聲聲說這件事如何緊急,其實這根本算不得緊急,只是皇帝有心利用這個由頭,想借此機會從尚書檯手中收回擬詔的權力。

賈詡看着皇帝遞過來的奏疏,沒有絲毫猶豫,伸手便將其接過,他不急着應諾離開,而是道:“若是諸尚書不依,則該何如?”

“今日公卿休沐,承明殿是趙公當值,值守中臺的還能有幾個人?”皇帝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篤定的說道:“若是之後起了爭議,到那時我自有計較。”

有了這句話,賈詡再不多說什麼,親自拿着這份奏疏走到秘書郎們聚集的地方,將皇帝的命令如實轉述,然後彷彿是爲了給他們一個消化的時間,淡淡說了句一刻鐘之後來取草詔,便轉身走到一旁僻靜的地方賞玩楓葉去了。

陳琳、路粹、繁欽等秘書郎們得了命令,不禁面面相覷,隨即又小聲的議論了起來:“詔書往往不都是由尚書檯來草擬的麼?怎麼如今陛下竟是要讓我等來擬就了?若這只是陛下一時起興,我等卻因此得罪了諸尚書,未免有些不值得啊。”

“是啊,何況此事並非緊要,何必一定得由今日、經我等之手擬發?”應瑒疑惑地說道。

潁川人繁欽深覺不妥,皺眉拂袖道:“此舉似乎有違制度,這如何能受!”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擬寫詔書的權力有多麼巨大,尚書檯之所以成爲朝廷樞要,權傾內外,不就是因爲皇帝的每一道詔書都要經過諸尚書之手麼?這是代天子號令天下、驅策文武的權力,在場的秘書郎們雖大多是文學之士,不善於經世濟民,但能力是一回事,想法又是另一回事。凡是文士,誰不想秉筆樞要,治國安民?面對這樣的誘惑,所有人都是躍躍欲試,但都有不同的顧忌。

畢竟能代天子擬寫詔書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如果他們不是秘書郎,而是尚書、哪怕只是個尚書郎,奉命擬詔自然在所不辭。可他們偏偏不屬於尚書檯,如今卻皇帝卻給了擬詔的機會,其中有些人並不愚笨,心裡恐懼會因此捲入爭鬥的漩渦,一時都不敢下筆。哪怕是有些膽大的、願意嘗試的,也在考慮皇帝是否是一時興起,或者真是急着要詔書下發,所以才臨時用他們一用,事後仍舊由尚書擬詔。

這樣的話可就徹底是得罪那些尚書了。

衆人沉默了片刻,你不言我不語,而賈詡定下的時間卻已快到了,時間不等人,終於,繁欽往旁邊一指,道:“孔明,你文筆酣暢、簡練謹嚴,這是連國家都讚賞不已的,這次草詔,我看就由你來擬撰吧。”

這是看在諸葛亮深受聖眷,縱然在此事上出了錯,皇帝也不會不保他。所以繁欽便想將這個差使推給諸葛亮,之後好坐享其成,其餘人聞言也俱是附和不已。諸葛亮文章雖好,但到底比不了這些浸淫此道的大家,此時看衆人大多誇讚起他的辭賦,諸葛亮不由皺了皺眉,目光往身旁站着的、同樣深受皇帝重視的盧毓瞥了一眼,卻是沒有做聲。

盧毓是大儒盧植的遺孤,盧植門生故吏遍及天下,盧毓年紀雖小,但許多人都要看在盧植的份上給他幾分面子與照顧。所以這也是爲什麼衆人單隻將事情推給諸葛亮,而不是推給盧毓的緣故。

諸葛亮心裡對此如火炬洞明,更是明白擬詔的好處,但他不是司馬懿那般急功近利之人,行事磊落大方纔是他的準則。只見他不矜不伐的說道:“諸君謬讚了!小子年輕,豈敢在諸君面前動筆?倘若此詔由我來擬撰,他日讓承明殿、中臺見了,豈不是笑話我秘書監無人?”

衆人一時語塞,看來看去,不禁往賈詡那邊瞥去,只見背對着衆人的賈詡忽的又轉過身來,在楓樹下往衆人淡淡的看了一眼,那一眼彷彿是催促,又更像是洞徹人心。

就在秘書郎們猶疑的時候,一旁默不作聲的陳琳卻不知何時寫好了詔書,正擱下筆,一邊吹乾紙上的墨跡,一邊用鎮定的語氣說道:“還是我來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義凜然第八十三章 難逃定數第二百零七章第六十六章 益增主祿第五百四十章 融融聲中第十八章 專諸進爵第一百二十四章 用人疑人第六十八章 鉤直餌鹹第五十九章 未晡八刻第一百六十六章 匣劍而行第四十八章 薦可黜否第二十四章 強詞奪理第六十一章 初來乍到第三百二十六章 炎德有傷第八十九章丨登城臨戰第八十九章 委巷浮說第一百零一章丨蕭牆刀兵第八十九章丨登城臨戰第一百零二章丨兇頑授首第九十章丨軍心鼓動第一百六十八章 興勢雲雷第四百三十章 且行且止第一百七十一章 用兵進取第五百九十九章 擒虎拿蛟第三十五章 綦局逞巧第二百章 喪將失恃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第二百八十二章 輕重之擊第五十五章 誰說意氣第五十二章丨突遭恩賞第一百七十九章 逋竄悔過第九十章 華山崩裂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義凜然第一百八十八章 澡濯難遂第二十章丨詔旨相違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子涉淇第二百二十六章 狐死首丘第八十九章 披堅執銳第三百八十五章 看風駛篷第四十三章丨檢校談兵第五百四十九章 草長風生第五十四章丨以結同好第四百八十八章 井管拘墟第五百一十六章 隱患暫弭第三十章丨糧秣軍需第六十章 秘書執筆第五百五十五章 柄刃互持第三十四章 百年樹人第九十五章 鑄山煮海第十一章 奮勇爭先第一百九十章 令敢不從第四百章 以度取之第四百八十六章 榮者常通第二十二章丨治國治民第一百九十二章 導引禽戲第一百九十九章 參分天下第四十六章 磁石引針第五十五章丨密謀顛覆第四百九十九章 歧路徒營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難而上第七十八章丨各奔東西第二十一章 茵席之臣第五百九十八章 君難不死第三章丨御戎之方第三百八十四章 語循循然第十六章 玉汝於成第九十八章丨鑽營冀望第八十七章 萍水相逢第十九章丨長安驚變第七十五章 病染膏肓第二百九十章 知止則殆第一百七十八章 鹿遊南鄭第五十七章 縱行不義第九章 想君小時第七十章 率循人事第八十九章 委巷浮說第三十六章丨閭巷布衣第二百四十二章 臨城而降第七章丨中黃太乙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盤嘗新第一百二十八章 畫無失理第六十章 秘書執筆第二十三章丨書策舒憤第五百四十章 融融聲中第四章 爾牧來思第一百四十八章 無謂之託第二百五十二章 孰以顯廉第二十三章 便起告陳第四百八十三章 蔽而不悟第五百四十二章 路險且夷第三十一章丨錢穀甲兵第七十三章丨時候未到第二百四十四章 益州克成第三百三十三章 遣使禱雨第十二章丨自謀出路第四十九章 姑置勿問第二十五章丨北闕甲第第七十二章 頭會箕斂第三百七十章 樹下班荊第一百零八章 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