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后期製作一結束就是宣傳期,Vickie說:“我恨宣傳期!”
人人都恨宣傳期,整組人馬都忙得人仰馬翻,費峻瑋和方定奇,還有主創團隊一起,要連飛十二座城市做宣傳。
即使清高執着如同江導,在電影上映前,也不能不聽從宣發的安排。辦公室的牆上掛了一幅地圖,Vickie用小旗將十二座城市標出來,然後拿着厚厚一疊行程表,一邊看一邊嘆氣:“我的天啊,其中有六天要連飛,然後隔一天再接着飛,比空姐飛得還勤。十二場發佈會,我想一想就覺得崩潰……”
文昕安慰她:“就當遊歷祖國的大好河山。”
“每天一座城市,去了就開記者招待會,哪裡是遊歷祖國的大好河山,完全是在替航空公司累積飛行里程。”
“也不錯,去年我的里程換了一張馬爾代夫的機票。”
“譁!”Vickie叫起來,“那你跟誰去馬爾代夫?”
“一個人去不行啊?”
“太殘忍了,我們要連飛十二天,你卻要去馬爾代夫!”
“現在哪有時間去?”文昕覺得氣餒,“我三年沒有休年假了。”
“下次跟老闆說,不如年會就在馬爾代夫開。”
“剛過完年,就想着年會了。”
Vickie嘆了口氣:“人生總得有點盼頭。”
文昕說:“打電話叫小費來開會,我可能沒有時間跟着你們,所以有些事情大家先商量一下。”
後期配完音後費峻瑋在家休息,小千說他精神不好,連形體教練的課程都取消掉了,體力與精力都透支得太厲害,幾乎要大病一場。
隔了好幾天沒有見面,文昕坐在會議室,下意識轉動着手中的圓珠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聽到門“吱呀”一聲,接着有人打招呼:“小費來了?”
他似乎“嗯”了一聲,拉開椅子自顧自坐下。文昕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果然神色憔悴,也許是因爲今天穿了西服。他很少穿這樣的正裝,雖然是他自己代言的品牌。因爲瘦,所以整個人越發顯得高。坐下來腿一伸,然後拿出手機來,不知是在看短信,還是在刷微博。
即使他沒有看她,她也明白,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開會之中他很少說話,一直專心致志地玩手機。
文昕也很少看他,對Vickie交代的事情最多,事無鉅細,幾乎樣樣都要確認一遍。
“汪海這邊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就不跟着你們走行程了,有事情隨時聯絡。”
這時候費峻瑋才擡起頭來,問:“十二座城市,你都不去?”
“Vickie跟着你也一樣,而且她是宣傳……”
“我知道,我是問,你,都不去?”
Vickie插了句話:“北京的首映式我們都會去,畢竟是首映,而且有現場直播。”
費峻瑋看着文昕,文昕十分擔心,唯恐他說出什麼話來。幸好並沒有,最後他只是說:“無所謂,我聽公司安排。”
開完會Vickie問文昕:“你跟小費又吵架了?”
“沒有啊。”
“總覺得今天你們倆都怪怪的……”
“他累了,心情不好,所以懶得多說話。至於我,說實話,這幾天也覺得挺累的。”
“宣傳期後休年假吧。”Vickie說,“繃得太緊,總應該緩一緩。”
文昕也是這麼想。
Vickie說:“不過宣傳期後馬上就是續約,又得兵荒馬亂一陣子。”
費峻瑋的合約今年到期,Vickie很輕鬆地說,“還好是續約,幾天就理順了。”
因爲工作忙,所以這陣子文昕也很少給樑江打電話。這天他打給她:“女超人,今天週末,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正巧她手頭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於是答應了。
誰知晚飯吃到一半,Vickie突然打電話給她:“文昕……”
“怎麼了?”她聽到Vickie聲音有氣無力,不由問,“你不舒服?”
“是啊,肚子好疼!我室友不在家……我疼得站不起來……”
“我馬上來!”
她告訴樑江有位同事非常不舒服,樑江很爽快地扔下吃了一半的晚餐,開車送她去Vickie家。Vickie租住的房子離公司不遠,他們到得很快。文昕敲門聽不見答應,打電話也不通,一時着了急:“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樑江說:“你讓開。”
她讓到一旁,然後愣愣地看着他往後退了兩步,飛起一腳,踹開了門。
Vickie暈倒在客廳裡。
文昕都急傻了,樑江抱起Vickie,說:“去醫院。”
幸好他鎮定。
送到醫院,檢查結果是膽囊炎,掛上藥水,做完各項檢查,他們一直等到Vickie醒過來。
“文昕,謝謝你……”
“應該的。”
Vickie似乎很累,說了兩句話,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樑江跟醫生談完,回來告訴文昕:“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就是疼起來特別可怕,醫生說要住院。押金我刷卡了。”
文昕很感激:“今天幸好有你。”
“應該的啊。”
從醫院出來,文昕感慨:“純粹是累出來的。我有一次宣傳期太累,累到胃出血,也是獨自在家。最後打給Marilyn,她飛車趕到,送我去醫院。”
“Marilyn?”
“以前小費的經紀人,也是我最尊重的前輩,金牌經紀人Marilyn。是Marilyn把我帶出來,她可以算做是我的老師。”
“你這麼英明神武,她一定更是。”
“何止英明神武,她還英姿颯爽,你沒有見過她做事情,殺伐決斷,決勝於千里之外!”
“有沒有這麼誇張?”
“我一點也不誇張。你不是業內人士你不知道,她可以算我們這一行的一代宗師。蘇西你知道嗎?方定奇的經紀人,新辰國際最得力的干將,也是業內赫赫有名的金牌經紀人,連她出道都比Marilyn晚,每次見到Marilyn,都客客氣氣叫Marilyn做M姐呢!”
“那你這老師現在在做什麼?”
“退隱江湖了,先是去地中海度假,然後去英國念戲劇……”文昕無限向住,“閒雲野鶴,世外高人,境界早就和我們不一樣了。”
樑江覺得好笑:“你也可以退隱江湖……”
“打住!”文昕說,“怎麼樣也得像她一樣,帶出十個八個藝人,然後成爲業內公認的金牌經紀人,纔可以金盆洗手吧?”
“哇,帶出十個八個大明星,你也太貪心了!”
“像小費那樣的,帶出來一個就OK了。”
樑江不解地問:“你現在不是小費的經紀人嗎?”
“不說這個了,我好餓。”
“晚飯只吃了一半,當然餓。”他坦然說,“我也餓了。”
“這個時間不知道哪間餐館還開着門。”
“這個時間開着門的餐廳多着呢。”他說,“你不是混娛樂圈麼,怎麼完全沒有夜生活似的?”
“天天加班,回家就恨不得睡覺,還要什麼夜生活?”她突然瞥了他一眼,“怎麼,你的夜生活一直很豐富?”
“我加班不比你少。”他好笑地反問,“你這句話是不是表示你在吃醋?如果是的話,我受寵若驚一下。”
“吃什麼醋啊?我現在連一頭大象都吃得進去,快快找地方吃飯要緊!”
他想了想,在最近的出口下了環線,然後將車一直往前開。
“這附近有一傢俬房菜,老闆我很熟,這個時間上門也不至於吃閉門羹。”
所有的私房菜都在十分詭異的地方,這家館子也不例外,在一座四合院裡。單門獨戶,門前一對淺色燈籠,光暈漾開,照着臺階與門蹬。走進去是照壁,夜色中看不分明,繞過照壁纔是院子,院子裡種着兩棵大樹,點綴着山石。
文昕小聲問樑江:“這種地方看樣子就不便宜,好不好吃啊?”
他跟她開玩笑:“說了老闆是我朋友,我不會不買單就將你押在這裡的。”
“早知道去吃快餐,又便宜又快。”
“那我叫老闆做兩份蛋炒飯,也又便宜又快。”
等老闆出來打招呼,果然與他很親熱似的:“喲,今兒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東風。”樑江很輕鬆地開玩笑,“快點,咱們都快餓死了,來兩碗蛋炒飯,吃完走人。”
“你哥哥在這兒請客呢,要不你上裡面蹭他一頓去?省得你吃蛋炒飯。”
樑江怔了一怔,老闆往後遙遙一指,垂花門裡面一列正房,燈火通明,隱隱約約可以看出屋子裡麪人很多。
樑江回頭看了看文昕,文昕趕緊搖頭,樑江就說:“算了,他那樣子像是在大請客,去了又要喝酒,我可陪不起他那些客人,個個都是酒仙。您趕緊給我們弄點什麼吃了,我們好回去睡覺。”
“急着回去睡覺啊?”老闆樂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放心,我立馬給你們做去,絕不耽擱你們睡覺!”
樑江在他肩頭捶了一拳:“只有你牙尖嘴利!”
“大律師誇咱牙尖嘴利,那是榮譽!”
“別貧了,我真要餓暈了。”
“好,這邊屋子請您哪!”
他們在小小一間偏房坐下,房間佈置得很舒服,氣氛很居家。文昕問樑江:“你要不要過去跟你哥哥打個招呼?”
“不用。”他頓了頓,“再說打了招呼就回不來了,我哥的那些客人,都愛鬧酒,不喝醉不準走人。都快半夜了,咱們快點吃,吃完好回家。”
上菜倒是極快,沒一會兒工夫,果然送上兩碗炒飯,四樣醬菜,還配了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開洋瑤柱湯。
文昕吃到撐:“這湯真好,炒飯也炒得好,吃過那麼多家揚州炒飯,沒想到這裡炒的最好吃。”
“家常風味他做得最好。”樑江說,“有時候我一個人,常常到這裡來吃飯,覺得有媽媽的味道。”
他們吃完打算離開,正房裡的客人還沒有走,仍舊鬧哄哄的,聽着像是有人在唱歌,還有人在拍巴掌,笑語喧譁,正是熱鬧。老闆親自將他們送出大門,因爲文昕誇過他們的手剝筍好吃,所以老闆拿了一簍給她。
樑江替她道謝,說:“這怎麼好意思?”
“算在你哥的賬單裡頭了,你當他送的得了。”老闆笑眯眯地說,“他們那羣人,全喝美了,回頭買單我添上一樣兩樣,絕看不出來。”
樑江哭笑不得:“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
“你哥財大氣粗,別說一簍手剝筍了,就是一火車皮手剝筍,他也請得起你和這位姑娘。放心吧,這家我替他當了,回頭他要爲一簍筍來問我,看我不拿掃帚把他掃出去,從此後不許他進我的門!”
那簍手剝筍風味絕佳,文昕第二天去醫院看Vickie,特意用保鮮盒帶了一些,給她過口吃粥。
Vickie覺得很沮喪:“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最忙的時候病,真是添亂。”
“沒事,我應付得來。”文昕說,“我跟投資方談過,對方答應宣傳時帶上汪海,這樣我去跟十二城,連同小費也可以照顧到。”
“那汪海的新戲呢?”
“都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只差出合同簽字。我飛回來籤,或者快遞過去也來得及。”
話是這樣說,其實真正做起來,也是一場亂仗。
文昕手頭的事情本來就多,現在Vickie一病,連宣傳的事也全部壓到了她身上。一個人當做兩個人用,跟飛的第一天,在機場就接了二十多通電話,一直接到上飛機空姐要求關機。
整個頭等艙全部被劇組包下來,還有一部分工作人員在商務艙。空姐最開心,來要簽名合影。江導從上了飛機就開始睡覺,沒有人敢打擾他,費峻瑋和方定奇替人簽名拍照,都是輕聲細語。
文昕也抓緊時間在飛機上打了個盹,等到快降落的時候被空姐喚醒。她迅速去洗手間補了個妝,回來看費峻瑋在和方定奇聊天,汪海則在陪江導說話。她略略覺得放心,汪海近來十分懂事,行事說話都很周到。
下飛機後更是兵荒馬亂,光是江導一個人就可以令全部的娛樂記者到場,何況再加上費峻瑋與方定奇。機場接機的粉絲人數太多,他們不得不在保安的護送下從VIP通道悄然離開。
有人開車跟在他們車後,一路追着拍。
文昕用手機上網刷新了一下,全是接機現場的照片,有人拍到背影,還有人拍到上車時的畫面,密密匝匝全是人頭,還有人精心製做了橫幅燈牌,可惜他們沒有看到。
下榻的酒店馬上也被泄露出去,他們一進酒店就閉門不出。文昕事事親力親爲,看過費峻瑋的房間,又看汪海的房間。本地媒體已經快要把她的手機打爆,紛紛要求做專訪。
只有一天時間,哪裡安排得過來?
宣傳的第一站就各種消息爆滿,因爲發佈會的時候方定奇以露背裝登場,謀殺無數菲林。而記者們唯恐天下不亂,威脅利誘,提問提得花樣百出,不斷地套話。
費峻瑋經驗豐富,應付得很好,而且拉着汪海拍照。關鍵時刻他總是記得照顧同門,文昕最欣賞他這一點。她在場外不停接電話,下一站的媒體已經在做預約,都想挖到獨家。
發佈會結束後,院線做東請吃飯,一桌山珍海味,卻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江導說:“每部片子都必須來這麼一次,比拍片還累。”
費峻瑋只喝了點湯,方定奇晚餐從來只吃沙拉,汪海也吃得草草,文昕一邊吃飯一邊接電話,一邊還要注意晚上出來的即時新聞,自然無心吃飯。
忙到半夜纔算消停,她下樓去便利店買泡麪,看到還有大批粉絲等在酒店外。
人人都辛苦,連做粉絲追星都這樣不易。
文昕想了一想,上來叫費峻瑋和汪海都寫張紙條,讓粉絲們回去休息。
她把紙條拿下去,自然一片尖叫聲,人人都想要那兩張紙條。文昕只好現場抽獎,最後兩名幸運者幸福得只差沒有暈過去,拿到紙條立刻去複印店,每人複印一張。
這樣也好。
收到大捧鮮花與無數小禮物,門童給她幫忙,她一股腦兒抱上去,交給費峻瑋和汪海。
“我也不記得哪個是誰的粉絲送的了,反正你們倆一人一半吧。”
有大盒的巧克力,汪海送給她,她老實不客氣地拆開來吃。
還有幾個果籃,她拿去分給劇組的主創和工作人員。
凌晨三點才睡,第二天頂着黑眼圈去機場。清早的飛機,仍舊有無數粉絲趕到機場相送,翹首以盼。
汪海笑着說:“只有這一刻最風光。”
可不是,千辛萬苦,站在萬人中央,也不過爲了這光芒萬丈、萬衆矚目的一刻。
連機長都來要簽名,對江導說:“您拍的每一部電影,我都看過。”
空姐們最喜歡費峻瑋,每個人都來合影。
江導說:“現在明白爲什麼有些導演甚至買私人飛機,確實更方便。”
“下次借時總的飛機吧。”方定奇開玩笑似的說,“只要您肯開口,一定沒問題。”
“譁,他是投資方之一,爲什麼要借?徵用!不然難道算進宣發成本?”
文昕一直擔心宣傳中出紕漏,幸好並沒有。時川亦是投資方之一,想必不至於跟錢過不去,在電影宣傳中作梗。
這天睡到半夜、電話突然響起,她睡眼矇矓地抓起手機,才發現是酒店的座機在響。
是汪海打給她的:“文昕,能不能馬上到我房間來一趟?”
她骨碌一下子坐起來:“怎麼了?”
“家裡打了個電話來。”
她馬上知道是什麼事,匆匆忙忙換衣服,衝進洗手間擦了把臉,然後就去汪海那邊。
她還沒有按門鈴,汪海就已經打開門,明顯早就在門前等她了。
她小心地關好門,問他:“可可要生了?”
他滿臉焦慮:“醫生說要剖腹產,怎麼辦?”
“剖腹產是很小的手術,不要擔心。”
“這種時候我都不能陪在她身邊。”
文昕安慰他:“很多人因爲工作或者其他原因,都不能陪在太太身邊。明天還有幾個小時在飛機上,而且有發佈會,你需要精神和體力應付,不如趁現在睡一覺,等手術做完,家裡自然會給你打電話報平安。”
汪海大聲說:“我怎麼可能睡得着!”
“噓,小點聲,別驚動大家。”
“文昕,我現在很焦慮。”
“焦慮是正常的,任何人要做父親了,都會覺得焦慮。”
“我該怎麼辦?”
文昕翻找自己的包包,拿出一盒感冒藥:“來,吃兩片,安眠效果奇佳,副作用很小,這是我的絕招,一般人我不告訴的哦!睡到一半就保證你接到電話,一定是母子平安,生個可愛寶寶。”
汪海終於動了動嘴角,勉強有了一絲笑顏:“文昕,你永遠這樣樂觀。”
“這個世界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糟,看,你都快要當爸爸了,等宣傳期結束,你馬上可以回家看寶寶。”
“還要等宣傳期結束?”
“沒辦法,我當然可以放你假,可是記者們會生疑。”
汪海揪住頭髮,苦惱地說:“爲什麼我要幹這行?”
“其實當年你跟我說過。”
“什麼?”他一臉錯愕,完全不記得了,“我說過?”
“是啊,當時我在給你當助理,在橫店趕戲。有天晚上收工很晚,你一邊卸妝一邊嚷嚷肚子餓,我用電水壺煮了泡麪給你吃,當時我問你:‘爲什麼要當演員?真的好辛苦’。你說:‘因爲喜歡啊,喜歡拍戲,喜歡不停演繹不同的人生,所以一點也不覺得苦’。你說話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兩眼炯炯,就像孩子提到了最心愛的玩具,或者花花公子提到了最漂亮的女朋友。”
汪海終於被她逗得笑起來:“花花公子……我什麼時候成花花公子了?”
“哎呀,那個時候你好麻煩,跟蔣瑜拍拖,每天都煲電話粥,可是又跟張採心曖昧,在片場眉來眼去,劇組還有一個女演員叫什麼……劉珈珈!你又愛逗她玩,不是花花公子是什麼?我一接到蔣瑜的電話就緊張,怕說錯話,怕她查崗,怕她問東問西我答不上來……”
“太誇張了!哪兒有這樣的事!”
“怎麼沒有啊!”文昕擲地有聲地說,“可見那時你有多花心,自己都忘了。”
汪海努力思索:“我曾經跟蔣瑜拍拖是真的……可是劉珈珈……我真不記得有這個人了……”
“可見你們男人靠不住,半夜捫心自問的時候,都想不起別人的名字。幸好你收山了,從此不再爲禍江湖……”文昕走過去倒了一杯水,將感冒藥遞給他,“來,吃過藥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重新做人。”
汪海吞下藥丸,喝了一口水,認真地說:“文昕,謝謝你。”
“別這樣見外,我回去睡了,你也早點睡。”
“晚安!”
“晚安。”
她悄悄打開門,走廊裡空無一人,她打了個哈欠,沿着走廊往前走。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走到一半,一扇門突然打開。
她嚇了一跳,等看清楚是費峻瑋,才拍了拍胸口:“大半夜的,你怎麼還沒有睡?”
“那你呢,夜遊神?”
她敏銳地問:“你喝酒了?”
“一點點。”
整層樓都被劇組包下,她不能在走廊裡跟他吵架,只得將他推進房間,然後回手帶上門:“深更半夜,你喝什麼酒?你酒精過敏難道不知道嗎?”
“深更半夜,你到汪海房間去做什麼?”
她一時賭氣:“你管不着!”
他將她狠狠推到牆上,按住她,她後腦勺撞得很痛,他把她咬得也很痛。他完全不是在吻,而是在撕扯什麼似的,文昕拼命掙扎:“放開我!”
他並沒有放開她,反倒將她抱得更緊,喃喃地說:“不要離開我。”
她有些無力,他的懷抱太溫暖,陌生而熟悉,總令她不知不覺沉溺,她虛弱地抗議:“你說過你不會再誤解。”
“文昕,我愛你。”
他將滾燙的嘴脣烙在她的額頭上,她怔了一下。他俯身重新吻她。這一次他吻得溫柔而纏綿,幾乎帶着某種致命的誘惑似的:“我很想你……”
她也非常非常地想他。
雖然每天都會見面,雖然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雖然他從來不曾離開她的視線,可是她知道,自己與他中間隔着千山萬水,而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
可是這是不應該的,他們雖然不曾正式開始,卻早就已經結束。她按住他的手:“我得走了。”
“文昕,你真的很殘忍。”他的眼圈都紅了,是隱忍的憤怒,“我知道你並不愛我,可是你爲什麼總要出現在我眼前?”
她心裡一顫,連嗓子都彷彿在隱隱作痛:“你是想我換一份工作嗎?”
他凝視了她幾秒鐘,說:“你走吧。”
“小費……”
“走!”
他從來不曾這樣粗魯,拉開門就將她推出去,然後“砰”一聲摔上門。
她怕驚動其他人,只得飛快地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之後,心還在怦怦跳。從貓眼往外看,走廊仍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睡着了吧?
第二天她起得早,酒店有自助早餐,所以她下樓用餐,剛剛呷了一口牛奶,就看到汪海神采飛揚地走進來。他坐到她身邊,悄悄告訴她:“生了個女兒,我媽媽發了照片到我手機上,真可愛!”
“恭喜恭喜!”她也跟着眉開眼笑,低聲問,“像你多還是像可可多?”
“都像!”他把照片調出來給她看,小小的嬰兒,連眼睛都還沒有睜開,粉嫩嫩的一張臉,烏黑柔軟的頭髮像緞子一樣貼在額頭上。
文昕也覺得開心,卻警告他:“你可不能丟手機!”
“放心吧!”
因爲這件開心事,文昕胃口大開,跟汪海邊吃邊聊,等到導演下樓,他們差不多已經吃完了。文昕跟導演打了個招呼,然後上去看費峻瑋,擔心他睡過頭了,誤了飛機。
敲門敲了半晌無人應,文昕着了急,連忙拿出手機打給他。幸好手機他還是接了,文昕連忙問:“你在哪裡?”
“天台。”
她怔了一怔,趕到天台上去。天台上原是酒店的無邊泳池。這個季節風很大,根本沒有人上來,只有費峻瑋獨自站在那裡,趴在欄杆上抽菸。他手肘撐在大理石的欄杆上,目光漠然地俯瞰着這座城市。雖然他在這繁華巔峰之上,卻彷彿有玻璃罩子罩着他,讓他顯得更加孤獨。
文昕將他的煙拿走,放柔了聲音問:“一個人站在這裡做什麼?”
風很大,將她的頭髮都吹亂了,遠處泳池邊躺椅上方的遮陽傘,也被風吹得“撲撲”直響。
他並沒有答話,文昕又說:“下樓吃早餐吧,過會兒該去機場了。”
“不想吃。”
“不吃早餐對胃不好,也容易得膽結石。要不叫送餐到房間?”
他並沒有答話,卻問她:“文昕,自由是什麼?”
她語氣溫柔地答:“再多的自由,也只是相對的。”
“可是你看那隻鷹。”他指了指遠方盤旋的黑點,“城市上空的鷹,很奇怪是不是?我在想,從它的眼裡看這一切,這個世界是不是光怪陸離?”
她看了看手錶,告訴他:“再不下去,我們該遲到了。”
“文昕,我在想,來世會是什麼樣子?”
“胡說!”她大聲訓斥他,“想什麼來世?把這輩子過好就行了。”
“來世我想做一隻鷹。”
她感到強烈的不安,於是將他從欄杆邊拉開:“不許胡說八道!你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所以情緒低落。”
他看着她,笑了笑:“你放心吧,我纔不會像哥哥那樣,縱身一躍。”
“再說我打你了啊!”她又急又怒,“大清早的不準胡說八道。戲都拍完了,下個月才拍廣告,宣傳期一結束你就可以度假。我跟公司說,放你大假,你出去玩,好好放鬆放鬆。”
他眉毛挑起來,看了她十秒鐘,突然放聲大笑,坐在了躺椅上,說:“原來你還是很擔心我,我要不試一試,真怕你連我的死活都不管了。”他從躺椅下拿出一個托盤,裡面有一個三明治,還有一杯咖啡,他說,“來,早餐分你一半!”
文昕又氣又急,狠狠踹了他一腳:“混蛋!”
踢得他像小狗一樣嗚嗚叫:“你不能輕點嗎?你是女孩子,像你這樣子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我就是當一輩子老姑婆都不要你管!”她看他開心得大口大口吃三明治,更覺得怒火中燒,伸手就掐過去,“你嚇我!叫你嚇我!”
他被她掐得直咳嗽:“謀殺!我要打給老闆……咳咳……你再這樣欺負我……咳咳……我就不續約了……有你這樣的經紀人嗎?”
“拿續約來嚇唬誰?”文昕冷笑,“合約明文規定,同等條件下我們有優先權,敢不續約你要賠天文數字的違約金!像你這樣大手大腳,掙一個花一個,哪裡有錢賠違約金!”
他喝了口咖啡,仍舊隨口胡說八道:“那我就找個超級女富豪結婚!”
“人家會籤婚前協議!”
他想了想:“賣身都不行,只好賣血嘍……”
“說真的,合同你有沒有什麼想法?”文昕說,“如果有條件,我可以去跟老闆談。”
“前兩天老闆跟我談過,我覺得基本上沒有什麼太大問題。我跟他說,我是公司捧起來的,做人要知道感恩,何況公司對我一直不薄,大家合作愉快,希望未來仍舊如此。”
文昕說:“就覺得你這點好,不貪心,又重感情。”
他卻嘆了口氣:“那是因爲我一早就明白,有很多東西,都是錢買不到的。”
吃完早餐文昕陪他下樓,大家整裝齊備,直奔機場。今天的航程最遠,在飛機上要待足足四個小時。
飛機進入平飛狀態後,導演站在走道里活動筋骨,說:“天天飛,天天飛,一把老骨頭都坐僵了。”
方定奇最有本事,她可以在飛機上練瑜伽。
她是舞蹈演員出身,肢體柔韌度非常好,姿態輕盈大方。她就在過道里教給江導一個瑜伽動作,說是對頸椎非常好。
文昕頸椎也不好,就興致勃勃跟着一起學。
做完瑜伽果然覺得舒服很多,喝了果汁坐下來休息,文昕跟方定奇聊天:“蘇西還好嗎?”
“她非常忙,所以這次沒有跟我一起出來。”方定奇只帶了宣傳和助理,還有一個專用的化妝師。
文昕向方定奇請教護膚心得,兩個女人竊竊私語,江導在旁邊直搖頭:“女人……”
漫長航程總得找點事情做,汪海一直樂呵呵的,文昕怕他簡直都要忍不住在飛機上翻筋斗了。
幸好江導的助手帶了一副撲克牌,拉着他玩牌,汪海一直贏,越發覺得開心,旁人才沒有起疑。
費峻瑋顯然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上了飛機後一直睡到快要降落,文昕纔去搖醒他:“要下飛機了。”
飛機降落的時候,文昕還聽見一個劇組工作人員大聲說:“咱們這個團隊最開心了。”
她也認爲是。
她也以爲一直會是。
落地打開手機,有十幾個呼叫未接,全部都是公司打來的。一開機幾乎就被打爆,全都是記者:“汪海對私生女事件有什麼要說的?”
“聽說閔可之前從事的職業並不光彩,他們正式結婚了嗎?”
“餘小姐,我們可不可以訪問汪海本人?”
中間夾雜着公司同事十分焦急的留言:“文昕,你落地了沒有?出事了,網上有人爆出來汪海有私生女,昨天剛剛生的。”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就這樣措手不及地發生了。
機場有大批記者接機,遠遠已經可以看到一片白花花的閃光燈。文昕急中生智,對導演耳語兩句,導演點點頭,她拉着汪海轉身就走。
大隊人馬都從VIP通道出去,記者們一涌而上,再加上前來接機的粉絲,現場十分混亂。
她跟汪海走機場的工作人員通道,迅速地到了停車場。大隊人馬還沒有出來。一上車她便用三言兩語簡單將事情告訴汪海,他茫然地看着她,問:“我該怎麼辦?”
他的表情幾乎讓她覺得不忍心,她安慰他:“不是你該怎麼辦,是我們。我會在你身邊,你先彆着急。我跟導演說了,我們先到酒店,所有記者現在全在機場,導演會替我們拖住他們。”
“可是馬上有發佈會……”
汪海全身發抖,其實文昕也覺得心裡沒底,但只能極力地安撫他:“如果你不想去發佈會,我們馬上訂機票回去,好不好?”
汪海沒有說話,只是將頭抵在椅背上,將臉埋在胳膊裡。文昕打電話給同事,追問事發經過,才知道原來早就有記者盯在汪海的老家。昨天半夜可可進了醫院,汪海的父母去照顧她,馬上就被拍到。然後記者想辦法混進醫院,又拍到了孩子的照片。
明顯是處心積慮,連可可從前的職業也都被調查得一清二楚。今天一早新聞就上了網,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
車到了酒店外,文昕也清楚了來龍去脈。到前臺拿到房卡,就帶着汪海上樓。
他似小孩子一般手足無措,只得跟在她身後。
她將他的房間安置妥當,然後把事情經過講給他聽。
她說:“這明顯是蓄謀已久,不然這麼短的時間裡,根本不可能查到可可的身世。”
汪海茫然地看着她:“我想回家。”
“現在不能回去,大批記者肯定會追着你回去,到時候更麻煩。”文昕當機立斷,“你出國度假好不好?過半個月再回來。”
任何轟轟烈烈的娛樂頭條,最後亦只得一週的時效。避風頭或許是一種消極的辦法,但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上,文昕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汪海搖頭:“把她們母女留給媒體去亂寫?我不會這樣做。”
文昕說:“公司替你發個申明好不好?你們並沒有結婚,孩子的事情,只要你不承認,記者並沒有確實的證據。”
汪海卻異樣地堅定起來:“不,我不想發這種申明。”
文昕焦慮地在屋子裡踱過來踱過去,她的手機響起來。記者打來得太多,她已經設定爲過濾陌生來電,拿起來一看,竟然是費峻瑋。她擔心他那邊又出狀況,連忙問:“怎麼了?”
“大批記者跟着我們,會到酒店來,你們要不要換個地方住?”
“不,我叮囑過前臺,而且我們換到了商務樓,記者應該找不到。”
劇組住在他們對面的迎賓樓,文昕掀起窗簾,看到亂轟轟的人羣被保安和門童攔在了酒店外,劇組的車迅速地駛進雨廊下。
“我想回家。”
文昕放下窗簾,好言相勸:“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做,是最穩妥的應對方式。”
“能躲到哪裡去?天涯海角?”汪海苦笑,“就算是死,我也想見孩子一面再說。”
“你別這樣。”文昕蹲下來,握住他的雙手,“事情並沒有壞到那一步,我們可以想辦法,你先冷靜下來。現在你去見她們母女倆,有百害而無一益,不如以靜制動。對方既然有備而來,我們更不能輕舉妄動。”
汪海的聲音很輕微:“文昕,我又給你找麻煩了。”
“別說傻話。”她極力地安慰他,“經紀人難道不就是替你們解決麻煩的?不然你爲什麼要花大價錢來請我這個經紀人?”
“可是這次我給你惹的麻煩也太大了……”他喃喃地說,“其實從籤合同那天起,我一直很感謝你,一直想着,你這樣相信我,在我那樣難的時候幫了我一把,我一定要好好演戲,爭一口氣,給所有人都看看,你並沒有籤錯人。”
文昕說:“你別這樣子,現在也沒有糟到不可收拾。對公衆人物,尤其是演員而言,有新聞就是好新聞。偶爾上一次頭條,起碼觀衆會記得你是誰,對不對?”
汪海苦笑:“可是這樣的頭條,我真不想要。”
“誰也不會想要。頭條總是負面的時候多,正面的時候少,因爲觀衆就愛看公衆人物出事。若天下太平,哪裡有話題來?”
“文昕你真會說話。”
“以前我很喜歡的一位藝人說過,亂箭穿心,習慣就好。你在圈裡這麼多年,也早就該明白,該來的擋不住,既然躲不過去,不如我們勇敢面對。”
汪海點點頭。
文昕這才放下心來,對他說:“發佈會我不去了,我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汪海搖搖頭,說:“我不去發佈會,是爲了避免尷尬,你如果不去,記者豈不以爲我們怕了?”
文昕笑起來:“這樣纔對,我們不怕。你放心,如果誰敢問我,我一定翻臉給他們看。”
“不要得罪媒體。”汪海反倒安慰她,“大家都是掙口飯吃,他們也並無惡意,只是出了新聞,不能不來。”
“有惡意的人我知道是誰。”文昕說,“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背後絕對有人指使。”
汪海說:“新辰國際。”
自從符雲樂離婚事件之後,文昕一直防着新辰的報復,沒想到報復來得這樣快、這樣猛。遠在符雲樂離婚爆料出來之前,只怕對方已經埋伏下了這樣的棋子。新聞說記者在汪海的老家盯了三個月,也就是說可可一被送回家就被盯上了。
汪海並不是一線當紅的巨星,計劃得這樣周詳,對方明顯並不是衝着汪海本人來的,而是衝着整個公司。這是一石二鳥。時川是這部電影的投資方之一,而汪海的事情一爆出來,會使得電影陣容更具有話題性,而對於影片本身,幾乎沒有什麼不利影響。
文昕心想,只怕在自己替汪海爭取到影片角色的時候,新辰國際就已經在不動聲色地謀劃佈局,而可可,正巧成爲了他們的棋子。
她本來不放心將汪海單獨留在酒店,他說:“你放心吧,我不會看新聞。昨天沒有睡好,今天正好補一覺。”
他的神色還算平靜,文昕略略放心,跟劇組一起去了發佈會。
她和費峻瑋搭同一部車子,他問她:“汪海還好嗎?”
她點點頭,這時候纔有機會用手機上網看看新聞,自然說什麼的都有,不堪入目的字句也很多。
費峻瑋說:“做我們這行,最怕的就是這樣一天。萬千寵愛在一身,突然有一天,從最高的高峰上跌下來,人人都痛踩你一腳,巴不得你永世不能翻身。討公衆的歡心太難,可是讓公衆討厭,卻又太容易。”
文昕完全沒心思聽他在說什麼,匆匆看過新聞標題後,就打給酒店:“能不能幫我訂兩張機票?”
她覺得此地不宜久留,網上說得如此難聽,汪海看到遲早會崩潰。
她對費峻瑋說:“明天的行程我不陪你走了,我讓公司的同事過來接手。”
“你跟汪海先回去?”
她點點頭。
“也好。勸他想開一點,新聞這種東西,半個月後就被人忘了。”
發佈會上自然亦十分熱鬧,不少記者撇開了劇組來問余文昕。她笑着打太極擋回去:“今天只請江導和主演講我們的電影,餘下的問題不回答。”
人人都在問汪海的角色和戲份,他雖然不在這裡,卻反倒成了中心話題。江導從來很仗義,說:“汪海是個很努力的演員,影片中的角色他完成得很好。他一直非常用心地琢磨劇本,就表演而言,他表現得很好很優秀。”
晚飯文昕沒有跟劇組去吃,她自己打車出去到處找江浙菜館子,終於找到一家。打包出來,卻不攔出租車,反倒走到路邊停着的一部汽車邊去,騰出手來敲了敲車窗。
車裡的人把車窗搖下來,有點尷尬地對着她笑。
“別跟了,我出來給小費買吃的。他挑食,晚上一準兒沒吃好。”
記者笑嘻嘻地說:“您對藝人真好。”
或許是一語雙關,反正她只裝聽不懂。
從前都是她帶的藝人被跟拍,沒想到她自己竟然也有被跟拍的一日。
她回到酒店,仔細留意並沒有發現尾巴,仍舊上樓繞了一圈,纔到汪海的房間去。
她對汪海說:“還是溫的,快吃吧。”
汪海看着她打開簡易食盒,一樣樣菜拿出來,不由得說:“你還記得我最喜歡吃什麼?”
“我做過你的助理啊。”文昕不以爲然,“當然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可是那已經是很多年前了。”
“譁,哪裡有很多年,我有沒有那麼老?”文昕故意放輕鬆語氣,“別藉機打擊我的年齡啊。”
“文昕?”
“什麼?”
“以前我不明白,爲什麼你能夠從助理去做宣傳,然後又當經紀人,而且爲什麼老闆會把小費交給你帶,現在我終於知道了。你很用心,做助理的時候你就用心,到現在,你仍舊是全力以赴。”
文昕倒有點不好意思:“笨鳥先飛,既然不夠聰明,只好加倍努力了。”
“以前我總是說自己喜歡演戲,總覺得別人不會明白,原來其他人也是一樣的。比如你喜歡你的工作,所以你才做得好。”
文昕將筷子交到他手裡:“快吃飯吧。”
汪海沒什麼胃口,可是她特意去買了他最喜歡的菜,他只得勉強吃了一些才放下筷子。
文昕說:“明天劇組繼續走,我陪你先回北京。”
“好。”
“還有,小費叫你加油,他說新聞這種東西,半個月就被人忘了,叫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汪海點點頭。
第二天劇組走後,文昕和汪海分頭去機場。
果然有輛車一直跟着她到機場。
她換了登機牌就過安檢,獨自一個人進候機廳。
沒一會兒汪海也進來了,她問他:“還好吧?”
他點點頭,說:“沒遇見記者。”
飛機落地後她一直將汪海送回家,叮囑他:“這兩天你別出門了,也別看新聞,什麼都別做。”
他點頭。她不放心,跑出去買了兩張遊戲碟,還有兩部電視劇DVD,重新拿上來給他:“你在家玩遊戲好了。”
“好。”
“所有的事情我會替你去處理,必要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但你不要關注新聞,好嗎?”
他像小孩子一樣乖乖答應:“好。”
文昕回到公司,Vickie還在住院,千頭萬緒等着她去梳理。她在茶水間泡咖啡,怔怔地看着飲水機出神。這一擊幾乎致命,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化險爲夷?
事態已經不可收拾,連可可以前工作過的洗浴中心也被掀出來。網友們對人肉搜索已經得心應手,可可的照片發得到處都是。而電影即將上映,所有的報紙、週刊也紛紛拿此事來做文章。
她在公司加班到很晚,走的時候已經沒有旁人,只有走廊的路燈靜悄悄地亮着。她搭電梯下樓,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樑江打電話給她:“今天在哪裡?”
自從她開始漫天飛,他總是在這個時候打給她。
“公司加班。”
他很意外,問她:“怎麼回來了?”
“臨時出了點狀況。”
“聽你聲音,很累嗎?”
她“嗯”了一聲。
他說:“這次遇上什麼事呢?又是小費出了緋聞?要不要擦一擦神燈,呼喚我這個阿拉丁?”
她完全沒心思與他說笑:“不是小費的事。”
“你吃了晚飯沒有?”
晚飯?她這才覺得胃中灼痛,一直在與公關公司溝通,早就忘掉晚飯這事了。
他已經猜到了她沒吃,於是說:“真不會照顧自己。你過來我家,我給你做川菜,吃完保證你心情好。”
“太累了,不去了。”
“那我過去接你?”
“不,我想回家睡覺。”
“好的。這麼累別自己開車了,打車回家,注意安全。”
“好。”
回到家她洗了個澡,就倒在牀上,昏沉沉睡過去。
早上醒來,仍舊覺得雙眼發澀。
她爬起來又洗了個澡,換衣服化妝。趁着這麼一點點時間,立刻打開電腦上網,一邊塗面霜一邊登錄最熱門的論壇。
一看到標題她的心就猛然一沉,點進去一看,整個人都懵了。
全是可可的裸照,比“豔照門”有過之而無不及,據說是她前男友發的。
她抓起電話打給論壇管理員,對方也很爲難:“我們已經刪過一次帖了,但是現在網友們衆怒難平,都說‘豔照門’的時候那幢高樓都留下了,憑什麼這次要刪?我們把特別過分的照片都刪掉了,留的這些都是沒有露點的。而且現在網上到處都是,一搜就搜得到,再刪意義也不大。”
大勢已去。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斷的電話。
她愣了片刻,纔打給老闆,將事情簡略地講給他聽。
老闆嘆了口氣,說:“給汪海放假,讓他先出國散散心。下個月的新戲,拍不拍由他自己決定吧。”
文昕做事向來很周到,想想並沒有打電話給汪海,而是拿起包包出門,開車去汪海家。
一路上她都在想,到底要怎麼樣跟他說,怎麼說都是難以措辭。她想了又想,只有見機行事,勸他眼不見爲淨,出國先避一段時間。
到汪海家小區門口時,看到旁邊有家便利店,想起這麼早他肯定沒有吃早餐,於是去買了一個三角壽司,還有一袋熱乎乎的牛奶。
她剛剛走到汪海家樓下,突然半空中一個黑影掠過,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那黑影已經重重地落在她前面停的一部車上。整個車頂都被砸得陷了下去,前後左右車子的警報器都尖叫起來。
文昕手裡拎的壽司和牛奶都掉在了地上,她已經看清楚原來空中砸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那人七竅流血,一張臉已經扭曲變形,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有血珠滲出來,彷彿是他此生的最後一行淚。
是汪海。
身後有人經過,也已經看到,嚇得尖聲大叫起來,夾雜着汽車警報器的聲音,更顯得淒厲可怖。可是再可怕也比不過眼前這一幕,文昕站在那裡,彷彿傻了一般。
是物業報的警,也是物業打的120,可是早就沒救了,急救車上的醫生下來看了看,就搖了搖頭,說:“叫殯儀館的車來吧。”警察將四周攔上了黃線,110的民警盤問着兩個目擊者,一個是早起買菜的鄰居,還有一個是文昕。
文昕是被保安攙到一邊的,買菜的老太太也嚇壞了,一個勁兒地說:“我還以爲是誰家的花盆沒放好掉下來了,誰知道竟然是個大活人。好端端一個人,竟然就這樣沒了。”
好端端一個大活人,竟然就這樣沒了。
文昕終於淚如雨下,捂着嘴哭出聲來。110的民警詫異地給她遞了包紙巾,問:“你認識死者?”
“我是他的經紀人。”
“什麼人?”警察沒聽清楚,“親戚人?”
“經紀人。他是演員,我是他的經紀人,我原來是他的助理,他去年才簽約我們公司。”文昕顛三倒四地說,“我要是早一點來就好了,我要是在路上給他打個電話,說不定也可以發現……都怪我不好……都怪我……我要是昨天多陪他聊一會兒,他也許不會這樣……”
警察已經認出來了:“哦!想起來了!他叫汪海對不對?演過很多電視,這兩天到處都是他的新聞!”
人言可畏。所以阮玲玉仰藥自盡,而汪海毅然地縱身一躍,用這種方式,抗議着這個世界的孤絕與無情。
文昕情緒已經崩潰,完全無法說話。
換了個女警察來,安慰了她一會兒,又提醒她:“趕緊給他家裡打個電話。你不是說他一個人住嗎?他家裡人還不知道呢。”
文昕哭着打回公司,請同事去通知汪海的家人。公司立刻派了幾位同事過來,幫忙處理善後。
大批娛樂記者已經趕到,因爲鄰居都知道明星汪海住在這裡,聽說他跳樓了,於是爆料給媒體。
文昕是被同事半攙半架勸離現場的,在車上她嚎啕大哭。
同事們也很欷歔,雖然他們與汪海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不幸,總令人覺得傷感。
文昕被同事送回家,同事跟她說:“老闆剛剛打電話來,他聽說汪海的事情了,讓你在家休息一天。放心,餘下的事情我們都會處理,已經通知他家人了。”
文昕已經筋疲力盡,同事走後,她就倒在沙發上,就像自己也死掉了一般。
只要一闔上眼睛,總是那一幕,汪海從空中跌落,就那樣重重地砸在她眼前的車頂上,七竅流血而亡。
她從來沒有覺得像這樣無力過。
就像從前篤信的一切,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她一直覺得,工作可以努力去完成,只要盡力,便可以問心無愧。
可是她盡了全力,卻沒想到等着汪海的是這樣一個結局。
他們被人一步步引入陷阱,然後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無情地殺戮。公衆只是一顆棋子,推波助瀾的棋子,被人巧妙利用。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可可的裸照給了他們最後一擊,也給了汪海致命的一擊,所以他纔會從樓上跳下來吧。對這個世界已經絕望,所以纔會這樣殘忍地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甚至還沒有見過,剛剛出生的嬰兒。
所以他的眼角滲着血淚,所以他死不瞑目。
都怪她不好,如果她能早一點想到他的情緒其實很脆弱,再經不起任何波瀾就好了,可是她沒有想到。
她還以爲他們可以挺過去,畢竟他在圈中待了這麼多年。
他是覺得累了吧,在浮浮沉沉之後,在幾起幾落之後。本來以爲幸福已經近在咫尺,可是沒想到,甜美的花朵後面,是有毒的尖刺。
電話一直在響,而她一直在流淚。
就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啊,如果她早一點出門就好了,或許他就不會自殺了。
手機終於安靜下來,這次換了座機,她拿起來“喂”了一聲。
是費峻瑋,他問:“文昕?”
沒有說話,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她說:“我沒事。”
“導演已經取消了餘下的發佈會,我晚上可以趕回來。”
“都是我不好,我沒有能力保護他。其實我一直防着,防着有人拿可可的事情來做文章,我就是沒想到,他們做得這麼絕……”
“文昕,你別這樣,發生這種事情誰也想不到。”
“不,我應該想到的。前幾天他就對我說了很多很奇怪的話,是我太粗心……今天早上可可的事一出來,我就應該馬上趕過去,或者馬上打電話給他。”
他靜靜地聽她哭泣。
她抱着電話,一邊哭一邊說,所有的自責,所有的傷痛,所有的不可挽救。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無力過。
原來大錯鑄成,就是這樣子。
“如果Marilyn在,她一定會想到辦法,不會像我這樣沒用,一味地叫他不要關注,他怎麼可能不關注?”
他輕輕地說:“Marilyn也不是神,文昕你不要太自責。”
“都是我太沒用,如果有Marilyn在,汪海一定會沒有事。”
她在電話裡哭了許久許久,一直到他不能不去機場。
掛掉電話之後,手機又響起來,這次是Vickie打給她:“文昕,你還好吧?我過去陪你好不好?”
她嗓子已經啞了,只得說:“你還沒有出院,別亂跑。”
“醫生說病情穩定,我可以請假出去。”
“我沒有事。”
有事的並不是她。這世上人們最應該關心的,是現在躺在冷冰冰的殯儀館裡的汪海。
可是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事後哀榮,公衆迅速地從指責嘲笑轉爲同情和悲憫。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用?
阮玲玉死後,有十萬民衆相送,轟動整個上海灘。
可是又有什麼用?
誰曾在她生前,給過她一絲溫暖?
第二天上班,全部頭條都是汪海跳樓自殺。文昕腫着一雙眼睛,與同事溝通,成立治喪小組。另兩位同事昨天已經出發,去接汪海的父母。今天他們會到北京,大批記者都去了機場。
文昕看到在線娛樂新聞的視頻,一片閃光燈中兩位老人悲痛欲絕。
白髮人送黑髮人,文昕覺得心碎。
姜小姐打電話給她:“餘小姐,老闆問你有沒有時間,可以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我馬上上去。”
她走進老闆的辦公室,老闆招呼她坐下,說:“喝普洱還是喝白茶?”
老闆喜歡普洱,收集了無數好茶餅,於是她說:“普洱,謝謝。”
老闆坐在茶海前,一邊熟練地洗滌着茶具,一邊問她:“晚上的記者發佈會有沒有問題?”
其實一應事情都是同事安排的,不過也與她溝通過,她說:“應該沒什麼問題。”
“你不愛出鏡,所以我讓慎聆出面去應付記者。”
蕭慎聆是公司的副總,文昕知道這是老闆的體貼。她也沒辦法若無其事地主持新聞發佈會,她現在心力交瘁,彷彿大病一場。於是她輕聲說:“謝謝。”
“沒有關係,出了這樣的事情,誰都覺得很不好過。汪海是公司的簽約藝人,我們能爲他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最後這幾件事,公司都會替他做好。你也別太自責,你已經盡力,是事態發展太快,我們無法控制。”
可是她不能原諒自己:“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他。”
“負面新聞就像天陰颳風,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會颳風?即使知道,也擋不住的。想開一點,汪海不會怪你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把這件事放下,爲了汪海,你也應該振奮精神。”
身邊的人都在勸慰她,可是她放不下,也想不開。
“我想辭職。”她說,“我真的不適合做這行,而且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應該承擔責任。”
“這件事你沒有責任,而且你要是走了,小費交給誰?”老闆說,“別以爲可以學Marilyn,她是功成名就退隱江湖,你怎麼可以臨陣脫逃?”
“可是……”
老闆斷然說:“我給你放一週的假,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回來上班。”
他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反對。文昕明白他的個性,只好妥協。
“你很少休假,我問過小費了,他要到半個月後纔有通告,趁這個機會,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老闆很慷慨地說,“正好讓小費也放個假,免得你天天盯着他,通告那麼多,他都快累出病來了。”
下樓後文昕纔打電話給費峻瑋,說:“謝謝。”
“謝我什麼?”
“謝謝你在老闆面前抱怨太累,要求休假。所以老闆給你放假,順便也給我放假。”
“不用謝,我確實是累了,纔會在老闆面前那樣說。”
他總是這樣嘴硬,即使爲她做了事情,也不會願意承認。
昨天晚上他落地後就打電話給她,知道她有很多負面情緒無處發泄。
還是他最瞭解她。
他問她:“放假你想去哪裡?”
“哪裡都不去,我想回家。”
有父母在的地方,纔是家。有父母在的地方,最適合療傷。
回到家鄉去,什麼都不想,將自己整個人放空。從紛紜的娛樂新聞中逃離,也從槍林彈雨的娛樂圈中逃離。汪海的事令她傷痕累累,汪海父母的樣子更令她充滿了自責與愧疚,她只想回家,回到父母身邊。
樑江正在歐洲出差,於是她給他的信箱留言,然後收拾行李回家。
這次搭動車,出了火車站後她就直接打了個車回到家中。
大門緊鎖,父母都不在家。
她忘了帶鑰匙,於是坐在箱子上,飢腸轆轆,又餓又渴。
打電話給爸爸,他飛車回來救她。
一見她狼狽的樣子,餘爸爸連忙問:“昕昕,出什麼事了?怎麼突然回來了?”
“沒有。”她說,“就是想你和媽媽了。”
餘爸爸打開大門,替她拎箱子進去,說:“你媽媽去鎮上跟人談合同去了。餓了吧?想吃啥,爸爸給你做。”
“麪條就行。”
餘爸爸給她煮了一碗麪,放上醃好的風乾羊肉,然後鋪了一顆荷包蛋。
吃完麪全身發暖,文昕這才舒了口氣:“哎,還是家裡好。”
她回到自己房
間,洗了個澡,躺在牀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朦朧間聽見門被輕輕推開,似乎有人在門口張望。她聽出是媽媽的聲音,只是太累,懶得睜眼睛。
餘媽媽小聲說:“讓她睡吧,看樣子是坐火車回來的,一定累壞了。”
餘爸爸憂心忡忡,低聲說:“該不是出了什麼事吧?這孩子,問她她也不說。”
“她要是不說就別問了。她在外頭闖,大城市裡壓力大,回家來咱們就別煩她了。”餘媽媽聲音更輕了,“走吧,別吵醒她。”
門被輕輕關上。
她在牀上翻了個身。父母永遠這樣無私包容,體貼關心。
她一直睡到紅日高升,自從汪海出了事,她每天都只睡兩三個鐘頭,今天才把睡眠補回來。
起牀時餘媽媽正在樓下看賬簿,看到她起來,連忙問:“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去做。”
“媽!”她伸開雙臂抱住母親。
餘媽媽摸了摸她的頭髮,嗔怪:“這麼大了,還撒嬌。”
不是撒嬌,可是國人都並不習慣外露感情,對父母關愛的感激,似乎都只是埋在心裡。文昕眼眶發熱,又怕讓父母擔心,於是說:“你們早上吃的什麼,我就吃什麼。”
“有地瓜粥,還有饅頭。”
“好,我就吃那個。”
餘爸爸有高血脂,所以父母從來吃得清淡。文昕盛了一碗地瓜粥,拿饅頭就着醬菜,吃得十分香甜。
餘媽媽看她胃口不錯,放心了一些:“在家待幾天?”
“下星期回去,我休年假。”
“休年假怎麼不跟小樑出去玩?”
“我想你們了,不行嗎?”
“過年纔剛回來過,又想我們了?”餘媽媽看了她一眼,問,“你跟小樑,沒出什麼問題吧?”
“沒有,媽媽你想到哪兒去了。他最近忙着出差,而且我覺得好累,不想出去玩,所以纔回家。”
餘媽媽稍微放心了:“沒吵架就好。”
文昕連電腦都沒帶,無所事事在家看小說。餘媽媽說:“要不去姑姑家玩一天?”
“她們都愛打麻將,我又不會打麻將。”文昕想了想,“不如我到廠裡去給你和爸爸幫忙?”
“別去給我們添亂了。你啊,在家看看書,看看電視,曬曬太陽,好好休息休息。”
餘媽媽也去工廠了,文昕獨自坐在房間的陽臺上看書。
陽光十分燦爛,朝南的封閉陽臺,太陽加上暖氣的溫度,曬得人全身發熱。文昕拿着個蘋果啃了一口,站起來活動筋骨。
河套平原的初春,雖然樹木都沒有發芽,可是已經生機萌動。河水開始解凍,土壤開始鬆散,連風裡都有了春天的溫度。
文昕看到路上有輛出租車正朝這邊駛過來。因爲是新修的水泥路,最近又一直沒有下雨,所以車後揚起滾滾的沙塵,遠遠看到就引人注目。
文昕吃着蘋果,心想準是鄰居家的孩子。這裡的孩子們都在縣城讀中學,一週纔回來一次。
誰知出租車就在他們家院外停下。文昕不由得十分驚詫,打開窗子探頭往外瞧,難道是自己家來了客人?她知道偶爾會有客戶來談訂單,也許是外地的客戶。
車上走下來一個人,一擡頭就看見了她,揮手衝她打招呼。
文昕差點沒被蘋果噎死。
雖然來的人戴着帽子、口罩,但那長腿,那身材,那眉毛……她一眼就認出來是費峻瑋。
她從樓上衝下來,司機已經把行李箱從後備箱裡拎了出來。文昕狠狠瞪了費峻瑋一眼,他眉眼彎彎,看得出來是在笑。她問司機:“多少錢?”
司機說:“兩百塊啊,談好了的。”
她衝出來的時候忘了帶錢包,費峻瑋已經掏出錢包給錢了。她只得拎起箱子,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進來吧!”
司機已經掉頭離開,他指着她的腳大驚小怪:“你穿着拖鞋耶!”
“穿着拖鞋怎麼了?”她說,“我馬上就換高跟鞋!換好高跟鞋就來踹你!”
“你們家的人,都是這樣歡迎客人的?”
“我們家不歡迎你!”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他東張西望:“哇,你家院子好大耶!比老闆家別墅的院子還要大!”
“我問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我放假啊……”他說,“把所有的度假勝地看了一遍,發現自己全部都去過,所以覺得好無聊,就想你也放假,來看看你在家做什麼。”
“心血來潮!”
他把口罩摘掉,繼續參觀:“哇!你們家房子也好大耶!住起來一定很舒服!”
文昕追在他後頭問:“你明天回去?”
“爲什麼呀?我搭飛機又搭車,一路折騰過來,你讓我明天就回去?不行!我累了!我要一直住到跟你一起回去!”
“那我明天就回去。”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就這樣討厭我?”
“我們鎮上連酒店都沒有,只有招待所!”
“你讓我住酒店?”他一臉傷心欲絕,“我都到你們家了,你們家房子這麼大,你還讓我住酒店?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應該收留我的吧?”
“你住不慣的。”文昕說,“你連毛巾都要指定品牌,護膚品、化妝品更不用說了,出門助理就替你帶兩大箱行李,吃得挑剔,連水都只喝某個牌子。”
“我喝自來水又不會中毒,是礦泉水廣告合約規定我在公衆場合必須喝他們的水!”
“求求你,大少爺,不要給我添亂好不好?我父母會回來吃晚飯,你讓我怎麼對他們解釋?”
“我難道不是你同事?同事來看看你,好正常。”
“可是你是費峻瑋!我媽媽天天看電視,她認得你,她還有一堆朋友都是你的粉絲!”
“那更好了,回頭我送伯母一打簽名照片,讓她拿去送給朋友,她一定開心。”
文昕沮喪了:“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你就當我來度個假好不好?這裡空氣好,又安靜,我都快要累死了,下個月還要去日本拍廣告,讓我歇一陣子,躲在這裡放鬆放鬆,可以嗎?”
見他說得這樣可憐,她也沒有辦法反駁。
“我肚子好餓,飛機餐好難吃。”
她只得問:“吃地瓜粥可以嗎?早上剩下的,還有饅頭。”
“好啊!”
她進廚房給他拿饅頭、熱粥,他也跟進去:“譁!這廚房比我臥室還要大,真寬敞。”他對一切都有興趣,指着一個表問她,“這裡也有天然氣?”
“是沼氣。”
他又看中了案板上的棗饃,說:“啊!我要吃這個!小刺蝟好可愛!這是怎麼捏出來的?”
“那是過年時候蒸的,現在不新鮮了。”她怕他吃了拉肚子,“就吃大饅頭吧,自己家發的面,可香了。”
“好。”
午飯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吃,文昕陪着費峻瑋坐在院子裡的陽光下吃粥。
她炒了兩個小菜,還有過年時餘下的香腸、臘肉什麼的,切作一盤。
他吃得津津有味,連粥都喝完了,額頭上一層細汗,對她說:“天天吃這個,真的要多活十年。”
吃完飯他要洗澡,她帶他去二樓。
“太陽能熱水器,不過有電輔加熱。如果你覺得水不夠熱了,打開這個開關。”
“我怕我不會用……要不……你陪我一起洗?”
“呸!你想得倒美!”
文昕安排好了他,就下樓去洗碗。本來廚房用的也是太陽能熱水器,不過因爲擔心他洗澡水不夠,所以她重新燒了一壺熱水準備洗碗。心裡琢磨是不是應該給父母買個小廚寶,這樣冬天洗碗也不必再開熱水器了。
一壺水還沒有燒開,卻聽見有人開院門。文昕探頭一看,原來是媽媽回來了。
“媽,你怎麼回來了?”
餘媽媽一邊換鞋,一邊說:“你爸爸說,怕你一個人在家吃不上飯。”
“我都多大了,難道你們不在家我就餓着?”
“我也這樣說,可你爸不放心,非讓我回來看看。”餘媽媽問,“怎麼樣,吃過了沒?”
“文昕!”有人在樓梯口探頭,“我忘了帶吹風機,把你的給我用用……”
餘媽媽傻了,文昕也傻了。
他裸着上身,只圍了一條浴巾。
美男出浴,髮梢還滴着水呢。
餘媽媽結結巴巴,問:“這……這個……”
他不愧是見過大陣仗,在三個人中最快鎮定下來:“伯母,您好,我是費峻瑋。”
餘媽媽轉頭看女兒:“是小費?”
文昕點點頭。
“哇!你沒穿衣服我差點沒認出來……不是……我是說你這樣子跟電視裡不太一樣……”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突然回來了……我先上樓穿衣服……”
“沒事沒事。”餘媽媽說,“快去,彆着涼了!”
等費峻瑋消失在樓梯上,餘媽媽才哭笑不得地問:“他真是演電影的那個小費?”
“媽,他突然跑來……其實他可以算是我的同事啦……他這個人就是有點隨心所欲……”
“哎呀,女兒,我應該拿手機把他剛剛的樣子拍下來!一定可以上頭條吧!”
“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
“八卦之心人人皆有,千年難遇的出浴豔照啊。”餘媽媽說,“不過看在我女兒是他經紀人的分上,就放他一馬了!”
文昕哭笑不得:“謝謝媽媽。”
“他爲什麼突然來我們家?”
“我放假,正好他也放假,而且他沒有地方可以去。”
餘媽媽很同情:“真慘,所有沙灘上一定都有狗仔隊的長焦鏡頭等着他,所以他纔沒有地方可以去吧。”
文昕腹誹,哪裡有那麼誇張?
餘媽媽說:“沒關係,既然是你同事,他又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們可以留他多住幾天,只要他不嫌悶。”
“不行,媽,我打算明天就讓他走,他這個人很麻煩的……”
聽到費峻瑋下樓的聲音,她連忙閉嘴。
費峻瑋風度翩翩,他與餘媽媽握手,說:“總聽文昕提起您。”
“一定抱怨我太囉唆。”
“不是啊,她總自詡有一個又開明又活潑又漂亮的媽媽,今天見到阿姨,覺得真是這樣子呢!”
餘媽媽樂得合不攏嘴。
文昕瞪了他一眼。
晚上餘爸爸回來,倒沒有覺得大驚小怪。餘媽媽告訴他費峻瑋是文昕的同事,他也就點點頭,打了招呼。
倒是餘媽媽十分高興,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吃過飯後,文昕將房間收拾出來,對費峻瑋說:“牀單不是埃及的八十支棉,你就將就一下吧。”
“我平常沒那麼挑剔吧?”
“我怕招呼不周,你心情不好,突然去跟老闆說不續約,那我豈不死無葬身之地?”
他怔了一下,才輕輕地說:“別提那個字,好嗎?”
她本來正拍打着一個枕頭,拍着拍着,手卻漸漸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有一滴眼淚落在枕套上,骨碌碌的,不見了。
他不遠千里而來,她若無其事地相迎,整整一個白天,他和她都沒有提起,他來的真正原因。
汪海。
他是怕她想不開,她心裡明白。所有的度假勝地,國內國外,他哪裡也不去,就來了這裡。因爲她心情不好,一聲不吭地躲回了家。
他從行李箱中翻找出一瓶液體:“給你的。”
“這是什麼?”
“五糧液的原液,據說泡澡非常好,加幾滴進去,比精油更能令人舒緩放鬆。”
她不由得說:“暴殄天物。這麼好的酒,怎麼可以用來泡澡?當然得用來喝。”
“人家是送給我喝的呀,可惜我酒量太差,所以便宜你了!”
她打開瓶塞嗅了嗅:“真香!”舉手就對着酒瓶喝了一口,接着便倒吸一口涼氣,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他看到她這副樣子,不由得說:“什麼味道?讓我也嘗一口。”
她連忙抱住酒瓶:“不行!你要喝一口,非倒下不可!”
他突然俯身,溫柔地吻住她。脣齒纏綿,十分流連。
過了許久,她幾乎快要窒息了,他才放開她,喃喃地說:“原來是這個味道……”
她臉孔發燙,也不知道是因爲剛剛那一口酒,還是因爲剛剛他的吻。
她的直覺告訴她,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問他:“你要不要看電視?”
他搖頭:“全是一羣熟人演的電視劇,有什麼好看的?”
“人家都俗,就你最雅。”
“我是說熟,熟悉的熟。”
“平捲舌不分!”
“文昕,我們去天台上跳舞吧!”他忽然說,“這樣晴朗的夜晚,在星光下跳舞,一定很美。”
“外面氣溫只怕零下,看不凍破你的皮。”
他氣餒了:“你這個人怎麼一點浪漫的細胞都沒有?討你的歡心真難。”
她輕輕地說:“其實你不必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
連說分手其實都不對,他們都不曾正式交往過。
他很快地答:“可是我們仍然是朋友是不是?哪怕從橫店那年算起,我們也認識好幾年了。朋友不開心,我有義務來陪她。”
她勉強笑了笑:“走吧,我陪你去天台跳舞。”
是啊,哪怕已經分手了,總歸是朋友吧。合作這麼多年,如果換作是他遇上特別不開心的事,她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去逗他開心,陪伴在他左右。
她讓他穿上羽絨服,自己也穿上了大衣。天台上果然很冷,星雲低垂,大顆大顆的星子,彷彿一伸手就摘得到。他仰着頭看星空,神色像個小孩:“譁,星星真漂亮。這裡的大氣沒有污染,真好看。”
她把手機打開,播放那首《星光璀璨》。
他朝她伸出手,她將手交到他手中。
兩個人隨着手機細小的音樂聲,慢慢踩着拍子。
星星挨挨擠擠,沒有月亮,所以星光璀璨。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耳邊,讓她覺得溫暖而安心。
他說:“電影劇本里有一段,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在星光下共舞,拍的時候,我只想到你。”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說不出的動聽。
她卻故意岔開話題:“那有沒有NG?”
“沒有。”他說,“我想到你的時候,從來不NG。”
她不再說話,只是任由他帶着自己,慢慢地旋轉。
風吹得她臉頰冰涼,可是手是暖的,心裡也是暖的。他和她獨處的機會非常少,即使有,也大多是因爲工作關係,很少可以像這樣,奢侈地享受兩個人的時光。
他亦不說話,只是將她摟入自己懷中。
他的氣息籠罩了她,她的臉貼在他胸口,她可以聽到他的心跳,那聲音令人溫暖而迷醉。文昕覺得自己真的是醉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一般,只希望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直到地老天荒。
“文昕?”
“嗯?”
“給我們放幾天假,好不好?”
她懂得他的意思,雖然他們正在休假,可是他與她之間,從來是工作居多,而她始終放不下的,更是她是他的經紀人,而她本不該逾雷池半步。
“之前我的生活裡,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未來的生活裡,我想也再不會有一個人,如同你一樣。”他懇切地說,“就算是要分手,就算是你要嫁給別人,把未來的這幾天給我,好不好?”
文昕沒有辦法拒絕他。
之前她的生活裡,她也不曾像愛他一樣愛過旁人,而未來的生活裡,如果沒有他,整個天空都將黯然失色。
你是我的星光,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
可是他並不能屬於她。
每次想到這裡,她都會下意識地逃避,似乎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不去面對一切。
不面對與他的別離,這種別離,並不是時間或者空間上的別離,而是距離。
心與心的距離。
她無法不答應他。
也許汪海的死令她格外軟弱,面對人生中的一切,她都會想,到底值不值得。
有位女作家說過,愛,其實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既然以後漫漫的人生路都不再有他,那麼完全擁有幾天時間,對殘忍的將來而言,是多麼彌足珍貴的一段記憶。
何必顧忌太多。
她自欺欺人地想,就這樣吧,放縱自己一次,把未來的幸福,全部揮霍。
然後,重新回到循規蹈矩的生活。
有流星劃過天際,她輕輕叫了一聲,指給他看。
他說:“可以許願。”
而她說:“我沒有願望。”
既然所有的願望都是無法實現的,不如不許。
第二天一早起來,文昕才發現費峻瑋比她起得更早。
他剛陪餘爸爸跑步回來。費峻瑋一直有專業的形體教練,平常非常注意健身,所以長跑對他而言自然非常輕鬆。可是餘爸爸板着一張臉,似乎很不高興似的。
文昕進廚房幫媽媽做早飯,媽媽將她拉到一旁,關好廚房門,憂心忡忡地問:“你跟他,究竟怎麼回事?”
文昕不願意讓父母擔心,只裝糊塗:“什麼怎麼回事?”
“你可不能對不起小樑啊!”餘媽媽說,“也許小費在娛樂圈隨便慣了,可是你要出淤泥不染,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你別騙媽媽了,你跟小費不是普通朋友。”
“媽媽,你別管我的事好不好?”
餘媽媽臉色十分凝重:“媽媽從來沒有在職業上反對過你,你希望留在北京,你希望在娛樂圈工作,媽媽也沒說什麼。你做的事情,只要是正確的,媽媽都會支持。可是感情上,你不能腳踏兩隻船,那是不道德的。”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餘媽媽嚇了一跳:“你和小樑分手了?”
“不是,我和小費分手了。”
餘媽媽越發不解:“分手?你和他什麼時候需要分手了?再說,如果分手了,那他爲什麼還要追到家裡來?”
“我工作上出了點狀況,非常不好,所以他很不放心,正巧他也放假,就過來看看我。”
餘媽媽半信半疑。
文昕深深嘆了口氣:“媽媽,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只是來度假,假期一結束,什麼都結束了。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以後再不會糾纏對方。”
餘媽媽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文昕卻將一切拋之腦後。
或許明天就是世界未日,所以,管它呢。
她和費峻瑋去看解凍的黃河。
非常壯觀。
站在河堤上,渾濁的河水不停地向東流去,冰塊被波浪擠到了岸上,好像無數巨大的玻璃碎片堆在一起。
她告訴他:“這個叫凌汛。”
“真是壯觀。”
小時候常常有水患,那時候家家戶戶還有防汛任務,都會到堤上值守。
“初春很冷,媽媽專門給爸爸做了一個暖爐,讓我送到堤上去。暖爐裡裝的全是煤,太重了我拎不動,走一步,歇兩步,等我走到,煤也快燒完了。”
“你爸爸罵你了?”
“沒有,他一把抱起我,說:‘乖乖,你怎麼來了?這麼重的東西,累壞你了吧?’”
“你爸爸真疼你。”
她轉過臉來看他:“是,所以他對你不好。因爲他覺得,你非良人。”
因爲他和她根本就沒有未來,他心裡太清楚,所以歉疚。
“是我太自私,我本不應該來。”
“不,見到你我也覺得很高興。”她說,“你說過,哪怕是朋友,你仍舊關心我,所以你纔來。”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並沒有再說話。
回到家中,他格外討好餘爸爸。只是餘爸爸寡言少語,也不怎麼搭理他。
餘爸爸去殺羊,他也跟着去幫忙,餘爸爸去收草料,他也跟着去扛工具。後來餘爸爸要去耕田,他也要跟去。文昕覺得好笑,但只能由着他。
餘爸爸耕了兩壟地,接了個電話,就趕到廠裡去了。
文昕接着開拖拉機,費峻瑋本來在一旁看着,這時卻非要學開拖拉機。
文昕只得教他。他雖然有駕照,但拖拉機的駕駛方法與汽車完全不一樣,他手忙腳亂,拖拉機仍舊衝上了田埂,驚得旁邊一頭耕牛“哞哞”大叫。
費峻瑋本來就驚魂未定,聽到牛叫差點沒從拖拉機上摔下去,他抓着文昕的衣服,問:“那是什麼聲音?”
“牛啊!”
“我認識那是牛!可是它的叫聲爲什麼這麼奇怪?”
“牛都是這樣叫的,你不會連牛叫都沒聽過吧?”
“拍戲的時候,牛不是這樣叫的。”
“拍戲那是水牛,這個是黃牛,而且它生氣了,叫聲也不一樣。”文昕指着拖拉機後的溝壑,“看看你犁的地,都歪得成蚯蚓了。”
“第一次耶!放心吧,第二次保證不這樣了!”
他認真地在田裡工作了一下午,到了黃昏時分,居然也可以犁出像模像樣的深溝了。
文昕讓他下來喝水,他從拖拉機上爬下來,一口氣喝掉半瓶水,問她:“我當個農民還行嗎?”
“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農婦,山泉,有點田。多好。”
她笑了笑。
所有短暫的、虛妄的,都是不能長久的。他可以因爲新奇而學習犁地,可是,他終究不可能在這裡開一輩子拖拉機。
他和她坐在田埂上看日落。
殘陽如金,風吹得遠處的樹梢一層層起伏,像是湖中的浪花。
漫天的晚霞,映紅了他和她的臉。
他問她:“這塊田裡會種什麼?”
“苜蓿。”她說,“給羊吃的一種牧草。”
“你說過……你家在河套,到了夏天,河灘上長滿了苜蓿,河灘邊全是白雲一樣的羊羣,‘風吹草低見牛羊’,說的就是這個……你說這話的時候,我一直想着,那風景一定美極了,我想到你家住的地方來看看……”他輕輕地說,“現在終於見着了……”
許多年前的話,沒想到他還記得。
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名,而她還只是個小助理。
君未成名我未嫁,多好的時光。
只是世事從來不由人,那時候的她並沒有想過會與他有糾葛;而那時候的他,只怕也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坐在田頭,與她說着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她覺得時光如此惆悵,如此奢侈。
馬上就天黑了。
東方紫色的天幕上,已經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像是一隻孤獨的眼睛。
他說:“文昕,以後看到星空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
明天他們的假期就結束了。
明天,他和她的一切就結束了。
她開着拖拉機載他回家。拖拉機沒有大燈,車頭的一盞燈,照得並不遠。
有一隻蛾子,一直繞着車頭飛,流連不去。本來這季節,還沒有什麼飛蟲,可是它撲簌着翅膀,不停地撞着那盞燈。輕微的“叮叮”撞擊聲,在夜風中聽來,似乎格外悽惶。
他突然解下自己的圍巾,繞在她的脖子上。
那條圍巾原本是她織的,他拿走後一直沒有還給她。
他說:“還給你,我不要了。”
拖拉機“突突”的聲音四散在風裡,一路顛簸,遠遠已經看到人家的燈光。即使拖拉機的速度再慢,這條路,也已經快要走完了。
他們並沒有搭同一航班回去,費峻瑋比她先走,她搭晚兩個鐘頭的飛機。
在曠野中,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牽手,歡笑,交談。
回到人羣中,回到城市裡,他們就隔着千山萬水。
從此天涯咫尺,各自兩端。
Vickie已經出院上班,替她處理掉不少堆積的工作。文昕額手稱慶,說:“Vickie,幸好有你。”
“這麼見外做什麼?再說如果不是你送我去醫院,我恐怕不能站在這裡。”
“哪裡有那麼誇張?只是膽囊炎而已。”
“差點疼掉我半條命。”Vickie突然神色一黯,說,“病也不要緊,總歸能治好,可是汪海卻再也不能回來了。”
文昕打起精神:“咄!我纔好一點,你又來招我。”
Vickie連忙說:“好、好!不說了。有雜誌想約小費拍封面,我說他正在放假,對方十分有誠意,說他們可以等。”
費峻瑋的假期比她的假期長,回來後她就沒有再聯絡過他。
文昕說:“那你打給小費,看他願不願意拍。”
她不想給他打電話。
其實即使不看到星空,她也會想起他。
下班後她就打給樑江,他問:“度假回來了?”
“嗯,有沒有時間出來吃飯?”她需要一塊石頭來填補胸口的那塊缺失,現在她明白了,爲什麼某些人失戀後會突然閃婚。
因爲太痛,所以想抓住任何不相關的事情,讓自己變得麻木。
他問她:“想吃什麼?”
“上海菜。”
“那我訂位子。”
她問:“上次那傢俬房菜行不行?我很喜歡手剝筍。”
“那是江浙菜。”
“那就江浙菜吧。”
“好的,不過今天週末,不見得有位置。”
“你認識老闆,難道不可以VIP一下?”
他笑:“去那裡吃飯的,人人都認識老闆。不過難得你點名想吃他家的菜,我一定努力訂到位子,不辱使命。”
果然,晚上他來接她的時候就說:“幸不辱命,雖然今天預訂全滿,不過我仍舊託老闆騰出一間廂房給咱們吃飯。”
她笑了笑。
等到了地方一看,果然生意火爆,院子外頭停了一溜車,沿着衚衕一直排到衚衕口去。
上次來的時候太黑,這次多了幾盞燈籠,遠遠就看到照壁被映得光彩流溢。
一繞過照壁,發現兩邊抄手遊廊裡也掛上了一盞盞宮燈,做工細緻,不像是外頭賣的那些粗製濫造的酒店用品。
老闆仍舊親自出來迎客,見她看燈,笑呵呵地說:“上次有客人摔了一跤,說黑燈瞎火的,簡直像個黑店,我們就加上了這些燈。”
文昕說:“這燈哪裡買的?挺好看的。”
“外頭哪兒有得賣啊?全是史詩大片裡的道具。”老闆搖頭晃腦地說,“你仔細瞅瞅,是不是《孤臣孽子》裡面的那些燈?”
文昕定睛一看,再回想影片中宏大而華麗的宮廷場景,不由得啞然失笑:“果然是,太子拿劍飛奔的那條走廊,導演還曾經給過這些宮燈一個特寫,怪不得我覺得眼熟。”
老闆十分得意地說:“我親自去道具庫挑的,一盞盞擦乾淨掛起來。”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文昕才問樑江:“這裡的老闆,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姓馬,以前做電影的美工,拍過《風雲錄》、《天子劍》,還有《殿下》……” ●Tтkд n ●¢〇
“譁!原來他就是馬騏方!”文昕叫起來,“一代宗師馬騏方,業內最有名的美工之一,《風雲錄》拿過一尊金獎!《天子劍》也是!我小時候就是看着他拍的電影長大的!”
樑江好笑地看着她:“要不要請他出來簽名握手合影?”
“會不會過分?”
“沒事,經常有粉絲慕名而來,他應該習慣了。”
上菜的時候,樑江真的將馬騏方請出來。文昕又握手又合影又討了簽名,馬騏方大筆一揮,就簽在餐巾上,說:“我們經常送餐巾給客人。”
“謝謝謝謝!”文昕不勝感激。
“哪裡,有觀衆還記得我是最開心的事情,尤其是像你這樣的美女觀衆!”
文昕大着膽子問:“您已經有十年不做美工了,爲什麼?”
“我太太病逝,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對人生有新的追求。而且天天粘假花,做假景,終於覺得厭倦了。於是拜師學藝,開始做菜。”
文昕真心地說:“您做的菜真好吃。”
馬騏方大樂:“謝謝!”
吃飯吃出了這樣一位人物,文昕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回去的路上,她說:“哪天我要是辭職,就去開家甜品店。”
“爲什麼想開甜品店?”
“因爲吃過甜品,人的心情就會好。我希望人人都有好心情,所以要開家甜品店。”
“你真的不想當經紀人了嗎?”
文昕豪爽地說:“還沒有帶出十個八個大紅大紫的大明星,怎麼可以金盆洗手!”
“是,是,事業起碼要做到馬大師那個樣子,再金盆洗手也不遲。隔了十年八年,仍舊有美女觀衆記牢他。”
文昕笑:“我只希望帥哥觀衆記牢我。”
“譁,要求更高!”
文昕隨口問:“你是怎麼樣認識馬大師的?他這個餐館,其實並不好找。”
“有一次我們的CEO過來,大中華區的總裁私人宴請,就在馬大師那裡。說他做的中華料理最地道,而且,身世傳奇,是電影界的一代宗師,不是凡人。CEO非常迷戀藝術,跟馬大師聊得十分開心。而且,他竟然還看過一部馬大師的電影,特意跟他聊了裡面的場景美工。那次宴請我是陪客,就這樣認識了馬大師。”
這時候電話響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然後用藍牙接聽,“是我。不,不方便。行,可以,我回家之後再打給你。”
等他掛上電話,她忍不住問:“女朋友?”
他嚇一跳,連忙撇清:“是我哥,他問我是否方便替他看個法律文件,我在外頭,當然不方便。”
“如果很急,其實你可以過去,我打車回家就好。”
“不,送女士到家是義務,何況你是我的女朋友。”
大約是怕她多心,所以趕緊給她正名。她不由得微笑道:“那麼,男朋友,你下週五晚上有時間嗎?”
“回頭我確認一下,有些公事是助理安排的,我不能確定。”
“好的,我希望你儘量有空。”
他一直非常聰明,所以馬上問:“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我生日。”
“啊!”他馬上說,“再要緊的公事我也會推掉它,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過生日。”
真好,幸而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可以陪着自己的。
有時候被愛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起碼省心省力。
生日那天公司照例有福利蛋糕,訂來送給文昕。大家趁午休時間,聚在辦公室,跟文昕一起切蛋糕許願。
說說笑笑很熱鬧,每人分了一塊蛋糕。文昕剛剛咬了一口,電話就響起來。
“我去接。”Vickie放下蛋糕,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接電話。
過了大約十分鐘,她神色凝重地回來,對文昕使了個眼色。
文昕知道有事情發生,不動聲色端地起蛋糕,走到裡間自己的辦公室,然後關好門。
Vickie這才告訴她:“有一段視頻,在網上。”
“是什麼?”
“小費開車撞在護欄上。”
文昕心一沉。
“是主幹道旁的某銀行監控器視頻,不知道被什麼人上傳。拍得很清楚,他撞車後是你趕過去的。文昕,你沒有說過。”
“我以爲是小事,所以沒有和你們溝通。”文昕心亂如麻,“網站怎麼說?”
“點擊率很高,頻道編輯剛剛發現,特意打電話來跟我們溝通。”
“替我謝謝他們頻道編輯。”
“我謝過了。現在問題是,雖然刪掉了,但網絡無法控制,視頻肯定會飛快亂傳。文昕,你的臉也拍得很清楚。”
“拍到什麼內容?”她幾乎沒有勇氣問,也沒有勇氣去看那一段視頻。只是一遍遍回想那個晚上的細節,在夜晚的寒風中,自己有沒有對他有親暱的舉止?自己有沒有曾經太接近他?自己與他,有沒有肢體接觸?
“你替他開走車。”
“還有呢?”
Vickie錯愕:“還有什麼?文昕,這已經很嚴重了。香港的頂包案你還記得嗎?差點毀掉一個小天王。”
“我看一看視頻。”文昕終於鎮定下來,“還有,暫時先別告訴別人,尤其是小費。”
“好的。”
文昕上網,迅速地搜到視頻,果然已經流傳得到處都是。文昕看着那段視頻,明顯被剪輯過,只有費峻瑋撞上護欄,他下車,然後是她駕車趕來,最後他開她的車走,而她打電話報警,交警到場處理。
爲什麼這一段會被人放到網上,而且刪去了中間的內容?她還清楚地記得,他曾經從後座拿起一束蓮花。是誰將這段視頻放到網上的?是誰剪輯的視頻?是誰開始佈局?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彷彿落入陷阱的野獸。
事隔這麼久,纔將這段視頻放出來,如此處心積慮,想必這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事件。
她拿起電話打給費峻瑋,他的手機關機。
她換了一個號碼,改打給小千。
小千告訴她說,自己在放假,從十天前就開始放假了。
十天前費峻瑋還在她家裡。
她打到他公寓,座機久久沒有人接。
Vickie已經處理完畢,回來告訴她:“所有網站都已經刪除那段視頻,關鍵詞也已經抹去。”
文昕覺得十分不安,這個開始太像汪海事件,一開始他們掉以輕心,纔會以那樣慘烈的悲劇收場。她說:“事情不是這樣單純,你試一下打給小費。”
“好的。”
Vickie打了一圈電話,回來告訴她:“找不到小費。”
“他會去哪裡?”
“不知道,小千說他好多天前就讓她放假了。他的父母說他昨天有打電話回家,但沒有提到別的事。他兩邊公寓的電話都無人接聽,手機關機。”
文昕憂心如焚:“我開車過去看看。”
她剛剛穿上外套,門外便進來一個人。外頭同事打招呼:“小費?你不是在放假,怎麼有空過來?”
她擡頭定睛一看,可不是費峻瑋?
不由得鬆了口氣。
“我上樓去,老闆不在。”他的眼睛並沒有看她,可是卻是在對她說話,“我有事情想和你談。”
Vickie很識趣地退出去,還替他們關上門。
“網上出了點事……”她正打算告訴他,可是卻被他打斷,“文昕,我決定不續約了,請你轉告老闆。”
文昕大驚:“什麼?你說什麼?”
“我決定不續約。新辰國際願意替我賠償違約金,具體的事務,他們的法律顧問會來跟公司的法律顧問談。”
她被他的這句話完全驚到,過了好半晌,才問:“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對方開價很高,我覺得心動。”
“你不是這樣的人!”
“人是會變的。”
“你曾經說過願意續約。”
“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違約金是九位數字!”
“那是你們與新辰國際的事情。”
“你們”兩個字終於狠狠地打擊到了文昕,她退了一步,喃喃地說:“今天我完全不認識你。”
他終於笑了笑:“你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小費,爲什麼?你一直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之前公司與你合作愉快,你也曾明確表示,會與公司續約。”
“文昕,就事論事,新辰國際很有誠意,我被他們打動了。”
“他們出多少錢?”
“恕我不能說。”
“公司在同等條件下可以優先。”
“我去意已決。”
“是公司簽下你的第一份合約,是Marilyn帶你出道,直到現在你拿業內數一數二的高片酬,我們所有的代言,都曾經徵詢過你的意見,據我所知,你近年來的收入,在所有男明星中排名是NO.1。”
“我很感謝。”他輕聲說,“公司爲我做過的一切,我都會記得。”
“你說合作愉快,現在又說不續約。”
他凝視她,終於說:“文昕,我很抱歉。”
“你並不是這樣的人,爲什麼?”
“時川親自與我談過,我覺得他的計劃很有說服力。公司給過我很多,也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平臺,可是這種事情,就像是婚姻,突然有一天,覺得不愛了,就根本沒有辦法繼續。”
她看着他的眼睛:“現在不愛了嗎?”
他嘴角微動,終於說出那個字:“是。”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爲了錢?”
“有一些別的原因。”他終於說,“我不想再看到你。”
熱淚即將涌出眼眶,她也知道自己是歇斯底里,而這裡是辦公室,外面全都是同事,可是她無法控制自己:“你怎麼可以這樣?”
“你能忍受,我不能。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假期裡面我想得很清楚,我沒有辦法面對你,我隨時隨地都會失控,我覺得這種失控是我不可忍受的,也不想再繼續忍受,所以我不想續約,我想換個環境。而新辰國際,會給我提供更好的平臺。”
“可不可以把公事和私事分開?”文昕快刀斬亂麻,“即使要走也是我走。如果你真的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辭職,換別的人來帶你。”
“不,我不想待在公司了,這裡你的痕跡太多,而且,我希望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時川不是好人。”
“每個人做事的風格不一樣,這世上不存在什麼好人或者壞人。他行事風格很直接,比如這次,他見到我就說,可以替我賠償全部違約金,而且會預付給我下部戲的片酬。”
她喃喃地問:“真的是爲了錢?”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新辰國際有自己的院線,相信你也明白,我希望有更好的平臺。”
“公司一直盡心盡力地待你,替你接的每一部戲都精挑細選。”
“我知道,公司最好的資源一直都給我,可是現在緣分盡了。”
她終於覺得絕望:“我沒辦法去跟老闆說,你自己去跟他談。”
“也可以。”他從她桌上撕了一張即時貼,寫給她一個號碼,“我換了新的手機號,老闆若是回來,你打給我。”
“爲什麼換手機?”
“我說過,我希望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這個新開始,只是爲了擺脫她。
她覺得這一切像是噩夢一般,夢裡一切人或事都變得猙獰可怕。從前做噩夢的時候,她總是對自己說,這是夢這是夢,馬上就醒了。然後就可以醒過來,鬆一口氣,翻個身繼續睡。
可是今天這個突如其來的噩夢,自己卻明明白白地知道是怎麼樣也不會醒的事實。
她打給老闆,老闆正在外面打球,接到電話也十分錯愕:“爲什麼?”
“我不知道。據說時川跟他談過,開了一個很高的價格,而且答應替他賠償違約金。”
“小費從來不是這樣的人。”老闆斬釘截鐵地說,“上個月我們聊過,當時他對公司很滿意,答應會續約。”
“他對我也說過會續約。”
“小費呢?”
“剛剛走。”
“我打給他。”
“他換了電話,新號碼我發到您手機上。”
“好。”
放下電話她才發現自己兩手全是冷汗,額頭上更是汗涔涔。她無法相信他走進來,對她說了那樣一番話,就毫不留戀地開門離去。
他在公司都不肯多待一秒,彷彿這裡有病毒似的。
她覺得全是自己的錯。
如果沒有她,或許他會很順利地選擇續約。
總之她沒有辦法接受現實。
就像那天汪海在她面前跳樓自殺,令她萬念俱灰。
她沮喪絕望到了極點。
她對Vickie說:“我去樓下喝杯咖啡。”
Vickie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笑嘻嘻地說:“去吧,記得下午還要開會。”
她搭電梯下樓,三樓是一家不錯的咖啡店,可是她很少到這裡來。偶爾加班晚了,總是叫咖啡外賣送上去。
初春的陽光正好,透過明淨的落地窗照進來,不遠處就是繁華的主幹道,車水馬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過。
只有她覺得恍惚得像夢境,服務生站在她面前好久,她才發現。
“黑咖啡,謝謝。”
她坐在窗邊,往下看去,並不高遠。
她突然明白當日汪海的心境,原來被全世界背叛,就是這樣一種感受。
怪不得他會選擇縱身一躍,從此後再無煩惱。
手機在響,不能不接,因爲是老闆。
“文昕,我已經打給過小費,他說沒有必要再談,他去意已決。”老闆頓了一頓,終於問,“你和他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之前的工作很好很順利,包括放假前,接日本的廣告他也很高興,一切都沒有預兆。之前他跟我談起過合約,從來沒有表示不續約。”
“我不是問這個。”老闆說,“你和他的私人感情,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文昕,很抱歉這樣問你……你知道我一貫不干涉員工的私生活,但現在這樣的情況,我不能不問問你。”
她方寸大亂,今天的晴天霹靂太多,老闆會看出來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爲全世界都不會有人知道,特別是公司的同事。
“我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
老闆聽她這樣說,便不再追問。他一貫很少過問員工的私事,即使出了這樣的亂子,他仍舊寬容而淡定:“沒有關係,如果小費執意如此,想必有他的考慮。既然他選擇不續約,那麼通知法務部,走該走的流程吧。”
她說:“我想再跟小費談一次。”
她不死心。哪怕是死呢,也要死個明白。
老闆又頓了一頓,才說:“也好。”
她打電話給樑江,午餐時間,他明顯是在外用餐,接到她的電話顯得很高興似的,說:“等一下。對不起,我走開一下。”
後一句是對旁人說的,他似乎走到了很安靜的地方,才說:“生日快樂,晚餐的位子我已經訂好了,下班後我就去接你。”
“我今天晚上臨時有事,只怕不能去和你吃飯了。”
他十分錯愕:“爲什麼你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你病了?”
“不是,工作臨時出了點狀況。對不起,特意讓你留出時間,結果我又無法赴約。”
他素來風度翩翩:“沒有關係。”
掛斷電話後她又打給費峻瑋,一直是關機,她纔想起來他換了新號碼,從剛剛到現在,她一直是這樣失魂落魄。
她把手機通訊錄中他的舊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刪除,看着熟悉的號碼一個數字接一個數字消失,她突然覺得心亂如麻,只想伏案痛哭一場。
可是所有的職場危機中,痛哭是最沒有用的一種應對方式。Marilyn說過:“只有弱者才哭泣。不如把哭泣的時間,留給迎面痛擊敵人。”
可是費峻瑋並不是她的敵人,他們從來都在一條戰線上。可突然之間,一切就變了。
她忍住眼淚,撥打他的新號碼。
“你好,費峻瑋。”
他的聲音熟悉而遙遠,就像隔着千山萬水。她說:“我想和你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
“即使你不續約,你的合約也還有兩個多月纔到期,我仍舊是你的經紀人。”
“那麼有何貴幹,餘小姐?”
“小費,你能不能不要這個樣子?”
他沉默了良久,終於說:“晚上七點,在我家。”
選擇在家裡談,是因爲安靜,安全,也方便。
WWW★тt kдn★¢ ○ 她說:“好,我會準時到。”
下午的會議被她取消掉,連Vickie都看出了不對,問她:“文昕,你不舒服嗎?”
“就是有點累。”
“剛剛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媒體圈的熟人,問小費是不是要跳槽。”
文昕心一緊,問:“對方怎麼說?”
“就說收到風聲,說小費不續約。我說這怎麼可能,絕對是謠傳。”Vickie還在笑,“小費怎麼可能跳槽?”
文昕說:“下午我會早點走,如果老闆找我,就說我辦他交代的那件事去了。”
“好的。”
在辦公室也無心做事,煎熬一樣等到五點鐘,她就離開了辦公室。
一是擔心路上堵車,二是她坐立難安,再在辦公室耗着,也不過是白白焦慮。
下午五點是公司的下班時間,她幾乎從來沒有準時下過班,開車出來才知道,原來這時候是晚高峰。
差不多兩個鐘頭耗在路上,等到了費峻瑋家,也正好快七點了。
她完全沒有想到,他並不是獨自在家等她。
還有一個人。
費峻瑋向她介紹:“新辰國際的法律顧問安律師。”然後向對方介紹,“這位就是我現在的經紀人餘小姐。”
她已經完全沒有招架之力,連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還可以擠出一絲微笑:“安律師,你好。”
安律師與她握手,費峻瑋親自替她斟上一杯茶:“是我堅持要安律師在場,因爲我們談及的問題,可能涉及到法律責任及賠償範疇。”
“是,不過我真沒有準備,不然應該請公司法務部的同事一起來。”
安律師插了一句話:“餘小姐的意思,是不是想改天再談?”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她站起來,“很抱歉打擾費先生,我已經明白您的意思。餘下的事情,我會交給法務部的同事處理。”
他冷淡而客氣地說:“謝謝。”
“不客氣,應該走的流程。”
從費峻瑋家中出來,一直到了車上,她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
並不是恨,只是覺得怕。
怎麼會突然之間,就變成了這樣?
他完全就像一個陌生人,疏離而遙遠,冷淡而無情。
從前,她真是高估了自己。
她一錯再錯,到了如今,才自取其辱。
這一趟真不應該來。在他明確表達了他的態度之後,她的最後一次努力,真是自取其辱。
她開着車子駛在路上,路燈都是一團團模糊的光暈,眼前一片朦朧,一切都彷彿是在雨中,扭曲擴散。她舉手拭了拭眼睛,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哭。
真是沒有出息啊,遇上這樣的事情還會哭。她原本以爲,自己早就已經刀槍不入。卻原來在失去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堅強。她根本就承受不起,他只用了一個決絕的姿態,就令她粉身碎骨。
對面車道上的車亮着大燈,隔着模糊的淚光,仍舊眩目得令眼前一片空白。她的大腦之中也是一片空白,如果她不曾一錯再錯,如果不曾有錯誤的開始,他會不會就不會選擇離開公司?
淒厲的鳴笛聲中,大燈再次眩目,她才發現自己闖入了對面的車道,她本能地打過方向盤。可是右側有車,車速極快,擦着她的後視鏡過去,她的車方向別了一下,後面一輛車避讓不及,撞在了她的車尾上。
巨大的慣性讓她的車直衝出去,打橫斜側了大半圈,車頭橫過來,卻再次被另一部車撞上。
安全氣囊“嘭”地彈出,撞得她胸口劇痛。車子終於停下來橫在路中央,她卻被卡在座位與方向盤之間,動彈不得。
周圍的車紛紛避讓,她昏昏沉沉,只覺得腿上劇痛,還有,四周的車全在鳴笛。
終於有人拉開車門,煞白着臉,連聲音都變了調子:“文昕!”
她覺得像夢境,因爲這個人是費峻瑋。他是不會出現在這裡的,他也不該出現在這裡,所以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噩夢,夢醒來就好了。他不曾那樣決絕地離去,而自己也不會被卡在車裡,動彈不得。
“文昕!”他試圖把她從車裡弄出來,但一動她的腿就劇痛無比。
因爲痛,所以流淚;因爲痛,所以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手臂。他的胳膊是溫的,他的皮膚是軟的,他神色焦慮,他試圖安撫她:“你哪裡痛?能不能動?”
她不覺得他是真的,只覺得自己在夢裡,所以喃喃地說:“別站在這裡,會有人看到。”
“你的腿被卡住了。”他終於看清楚車頭陷進去卡住她的地方,“能動嗎?很痛嗎?”
“別站在這裡,會被人拍到。”
他十分焦慮地拿着手機報警,先打給交警,然後再打給急救車。
警笛的聲音由遠及近,她抓着他的胳膊:“走!”
“不,我不走。”
“你是公衆人物。”
“我不走。”
“警察會認出你,過路的任何一輛車上都可能有人認出你。”
“我不走。”
“出來新聞很難向公衆解釋,娛記一定會添油加醋,你快走!”
“我不走!”他的臉色蒼白,聲音卻很大,“我不續約,你馬上就不再是我的經紀人了,你不用管這麼多!”
她疲倦地合上雙眼。
原來並不是夢,他不續約,而且與律師一同在家中等她。
這一切都不是她的臆想,更不是她的亂夢,而是真的發生過。
她還不如被車撞死了好。
警車上有撬棍,他們將車頭陷進去的部分撬開,將她救出來。
她的腿已經毫無知覺。
急救車在一旁等着,她馬上被送去醫院。
她覺得呼吸困難,醫生把氧氣面罩罩在她的口鼻上。車頂有一盞燈,白色的光十分眩目,就像剛剛對面車道上的大燈。她閉上眼睛,然後又吃力地睜開,尋找着某個人。
他果然在車裡,她想把氧氣面罩摘下來,醫生阻止了她。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打了一個手勢。
是叫他離開。
他固執地搖了搖頭。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兩秒,醫生立刻將她弄醒:“不要睡,保持清醒!”
她堅持要說話,醫生只得幫她舉起面罩,她說:“走……”
剛剛他在路邊站了那麼久,一直等着交警將她救出來。他是所有人都認識的費峻瑋,如果他出現在醫院,會有更多人認出他,會有更加難以解釋的新聞被炒出來。
他不做聲。
她說:“求你……最後一次……求你……”眼淚順着眼角散出去,流進頭髮裡,溫潤的,潮溼的,是自己的眼淚,所以不讓任何人看見,也好。即使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她仍舊希望,他不要有任何負面新聞的危險,她仍舊希望,即使已經結束,那段過去也永遠是他與她之間的唯一秘密。
她終於看到他點頭。
他在路邊下車。急救車駛進醫院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人事不知。
她進了手術室,全麻,第二天才甦醒。
病房裡有人,原來是公司同事。
Vickie見她醒來,紅着眼眶說:“文昕,你怎麼樣?”
她插着氧氣,只能微微點頭示意。
“醫生說你失血過多,傷及腿上大動脈,差一點點就失救。”Vickie連鼻尖都是紅紅的,似乎哭過多次,“真是嚇壞我們了。”
她想說話,可是沒有力氣。
Vickie看她的口型,猜出了她的問題:“小費在放假,他沒有打過電話來。老闆昨天來醫院看過你,那時候你還沒有醒。老闆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好你,所有的醫療費用公司報銷。你的男朋友樑先生也來看過你,他今天早晨才離開醫院去上班,說下班後馬上過來。我們通知了你的家人,他們今天一早的飛機,同事已經去機場接機,你放心。”
上司有道義,朋友關心她,家人更是憂心如焚。
所有的場合,只有他不能出現,也只有他,不會再出現。
Vickie似乎想逗她開心:“文昕,你醒過來就好,醫生說手術很成功,骨頭接得很好,配合康復訓練,以後走路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你甚至仍舊可以穿高跟鞋。還有,你上頭條了,文昕,恭喜你,你終於上頭條了。”
她驀地睜大了眼睛,擔憂地看着Vickie。Vickie懂得她的意思,拿起一張報紙給她看。
頭條大標題是:“費峻瑋經紀人余文昕遭遇車禍”。沒有車禍現場的圖片,只有她被送進醫院的圖片,所以只有她,並沒有他。
她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小費真紅,紅得連你出了事,都可以
是頭條。”Vickie安慰她,“文昕,小費沒有打電話來,也許是知道你沒有醒,怕影響你治療。”
不,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再打電話來。
即使從鬼門關走過一遭,想到他,她仍舊覺得心碎。肉體上的疼痛是可以容忍的,心靈上的缺失,卻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她已經失去他。
永遠。
父母到了醫院,餘媽媽忍着眼淚,她努力朝父母笑了一笑,可是眼淚卻掉下來。
是她不好,所以才讓父母擔心。
下午的時候老闆親自來醫院看她,見到她的父母,滿懷歉疚地說:“文昕是在工作中出的事,公司應該承擔責任。請二老放心,我們會讓文昕得到最好的治療。”
餘爸爸餘媽媽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只是表示感謝。
老闆怕影響她休息,並沒有在病房待太久,只是安慰她:“醫生說可以復原得很好,你不要擔心。費用公司會承擔,你只要好好康復就好。”
文昕的聲音微弱:“我有話想和您談……”
老闆說:“別擔心工作,我會安排其他人接手。醫生說你現在不宜勞神,有什麼事,等你好了再說。”
文昕很堅持,於是父母退出去,把病房讓給她和老闆談話。
“小費不會續約了。”
“我知道。”老闆神色沉重,“如果談的結果很好,或許你也不會心慌意亂,出交通意外。”
“我很抱歉……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公私不分……”
“他選擇不續約,也不完全是因爲你的緣故。時川真的開出了業內高價,我自問給不起同等條件。”老闆說,“別擔心這些了,我打算簽下高顏。高顏已經答應,只是他指定要你做他的經紀人。高顏目前這樣紅,我們的合約條件並不是最好,但他說他願意選擇我們,因爲你的緣故。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曾經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他非常感激。”
文昕說:“我不適合做這行,汪海離開,小費也不續約。”
“別說傻話了,這兩件事都不是你的責任。你一直做得很好,公司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可以帶好藝人。”
老闆走後,她陷入深沉的昏睡。麻醉過後極度的疼痛和疲憊讓她筋疲力盡。
有人握着她的手,掌心溫暖,讓點滴管的藥水不再冰冷。
她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才發現天已經黑了,病房裡開着燈,是樑江。
父母都不在,他獨自守着她。
見她醒來,他說:“我讓伯父伯母去吃點東西,他們中午都沒有吃飯。”
她微微點點頭,表示知道。他說:“你嚇壞我了,昨天晚上你一直沒有醒,我看你躺在病牀上,覺得自己身在冰窖一般。我一直在想,萬一你醒不過來……我就永遠失去你了……”他掏出一隻戒指,是樣式簡單的指環,鑲着細碎的鑽石,正是她平常喜歡的Tiffany。他說:“今天下班我就去買了這枚戒指。文昕,你願不願意嫁給我?我再也無法承擔失去你的恐懼,所以請你答應我,讓我從今以後,都可以照顧你。”
他捧起她的手,將滾燙的脣印在她的手指上,他說:“請你答應我,我不想再來一次了。以後你就是我的太太,我開車接送你上下班,再不讓你遭遇任何的危險,可以嗎?”
她終於說出一句話:“你是耶魯的博士……當司機……太浪費……”
他說:“不浪費,只給你一個人當司機,一點也不浪費。”
她終於點點頭。
也許,是因爲他的誠懇打動了她;也許,是在生死關頭撿回一條命,讓她開始正視命運的相悖。不該她得到的東西,她原本就不該起貪念。
樑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那麼,她就嘗試與他,共度一生。
星空璀璨,可是那一顆光芒奪目的星星,並不屬於任何人,更不會,屬於她。
他將指環套在她的左手中指上。她的手略有浮腫,指環太緊,只能套進第二個指節。他說:“暫時這樣,等你手不腫了,應該剛剛好。”
她說:“都沒有世貿天階大屏幕……”
“等你傷好了,我租下世貿天階大屏幕,再來一次!”
她終於笑了笑,可是嘴角牽動,眼淚卻流下來。
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啊,明明應該是歡笑的時候,卻總有眼淚掉下來。她從來不是軟弱的人,可是最近彷彿一直在掉眼淚,脆弱得像個瓷娃娃。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因爲她的心缺了一塊,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她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離她而去。
即使她擁有整個天空,可是璀璨的星空中,最光芒奪目的那一顆,已經化作流星,曳出她的生命。
養傷的時候,時間彷彿總是過得特別慢。老闆向來很大方,給她住單人病房,請了護工照顧她。父母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吃不好睡不好,因爲過度疲勞,餘媽媽又感冒了,最後在文昕的勸說下,回家去了。
她術後恢復得很快,醫生給她看X光片,她的腿中有了兩顆螺釘。
“等痊癒後再做手術取出來。”
文昕對樑江說:“我覺得自己像機器人,是用螺釘組裝起來的。”
“能開玩笑,可見心情不錯。”他微笑着說,“最開始的幾天,你簡直像一棵脫水的蔬菜,奄奄一息,讓我擔心壞了。”
任何傷口都可以癒合,連她的腿,如今也只是留下一道傷痕,除了偶爾隱隱作痛,似乎並沒有別的後遺症。
她在護工的幫助下下牀練習走路,像蹣跚學步的嬰兒。起初扶着牀欄,後來學會用柺杖。第一次自己獨自走到洗手間,護工鼓着掌鼓勵她。
文昕微笑,重傷之後,所有的快樂變得這樣簡單,只是從病牀走到洗手間,已經足以令身邊人跟她一起快樂整整半日。
住院後期,開始去康復室練習扔掉柺杖。裡面有一臺很大的液晶電視懸在牆上,正在放着現場直播的綜藝節目。
主持人跟嘉賓笑得亂成一團,他們似乎在說一個鬼故事,越講越可怕。主持人問:“小費,你信不信有鬼?”
他說:“人要有所敬畏,纔會尊重生活。”
粉絲們都在拍巴掌,主持人也誇他會說話。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她在跑步機上慢走,是真的慢走,像蝸牛那樣一步一步。腳踝還有點痛,也許是腳趾仍舊浮腫,畢竟打了好久的石膏,最近才拆掉。
主持人在問他:“小費,聽說你有好幾輛車,其中還有保時捷911,譁,真的很貴的,你最喜歡哪一輛車?”
“每一輛都很喜歡啊,因爲喜歡所以纔買。”他照例打太極,“每輛車我都覺得很心愛。”
“哪怕都喜歡,總會有個細微的差別嘛,是不是最貴的那輛你最喜歡?”
“我覺得不是這樣。車子好比你的朋友,好難講哪個朋友更好,是不是?因爲每個人都有優點和缺點,人無完人,車無完車。”
“小費,你簡直太會講話了。那麼我們換個問法,你開哪輛車的時候最開心呢?”
他似乎停頓了一下,才輕輕地答:“我開拖拉機的時候最開心。”
現場所有的觀衆都以爲他在講笑話,連主持人都笑得東倒西歪:“拖拉機……你真的有開過拖拉機嗎?”
“是啊。”他神色嚴肅,像是在講冷笑話,“我覺得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其實就是開拖拉機的時候。”
“那是在拍什麼戲?”主持人追着問,“是導演讓你開的嗎?你有沒有用替身?”
“不是在拍戲的時候。”
主持人更詫異了:“譁,那是在什麼時候?”
文昕扶着欄杆停下來,擡頭看電視。
“做夢的時候啊。”他突然笑起來,“當然是在夢裡。”
現場的觀衆再次大笑,主持人也以爲他是在講笑話。
全世界,只有她知道,他是真的開過拖拉機。
躲不開避不了,哪怕將自己變成石像,藏在洞中千年萬年,卻原來山外的他,仍舊存在。
她低着頭,將跑步機的速度調得更慢些,然後轉一轉自己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指環。
這是她最近纔有的下意識動作,每當她思考的時候,她總是會轉動那枚指環。起初只是因爲戒指沒有戴習慣,所以總愛用手去撥動,後來漸漸成了習慣。
她覺得這枚指環就像是齊天大聖的緊箍咒,每當她心裡某個地方蠢蠢欲動的時候,她就念一念咒,讓自己平靜下來。
前塵往事早已經是過眼雲煙,她從鬼門關裡走了一遭,現在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她和他早已經是互不相欠,再無關係。
連他,都可以在綜藝節目中,若無其事地說笑如常。
樑江下班後照例過來看她,帶給她一保溫桶的靚湯。
“骨頭湯,趁熱喝。”
湯燉成乳白色,其實燉這湯很簡單,他跟她說過,只要用紫砂煲插上電設定好自動按鈕就行。難得是每天換着花樣,下班後就給她送過來。
她喝了半碗湯,問他:“你想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到婚事,他說:“總得等到你出院以後。”
“腿上有傷疤,好難看。”
“那就穿曳地婚紗,拖裾長長的像公主那種,好不好?”
費峻瑋一直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他結束休息,開始工作。因爲合約即將到期,餘下的工作都是Vickie暫時在負責。Vickie因此變得很忙,每次到醫院來看文昕,總是匆匆來匆匆走。有一次來,除了水果,還帶給她一盒新鮮出爐的蛋糕,向她抱怨說:“小費要吃蛋糕,助理走不開,我自己跑遍半個城纔買到。想着要過來看你,於是也給你買了一盒,你嚐嚐好不好吃?”
文昕微笑,拿起叉子將一塊蛋糕吃完,現在她什麼都面不改色吃得下,哪怕是黃連又怎麼樣?
出院那天工作室的全體同事都來接她,帶給她一大捧鮮花,文昕感動得差點流淚:“謝謝,幸好有你們。”
回家路上樑江給她打電話:“健康的心情怎麼樣?”
他在國外出差,本打算讓助理來接她出院,被她拒絕,因爲公司同事都說過會來。
她說:“醫院之外的空氣最新鮮。”
其實北京正在刮沙塵暴,空氣渾濁,能見度差,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車窗外黃澄澄一片,連天空都看不清。
同事將她送回家,老闆讓她休息一週再上班,畢竟她行走還有點不便。
家裡很乾淨,鐘點工按時來替她做清潔,收拾得整整齊齊。
報箱裡塞滿了報紙,物業看到她回家,送了一堆她的快遞上來。
意外地發現有大學同學寄給她的禮物,附着字條:“看到報紙才知道你出了意外,願早日康復。”
日期已經是好多天前。
她也上過一次頭條了,以經紀人的身份。報紙上寫得很誇張,因爲汪海剛剛出了事,她又撞車。
小費不續約的消息差不多已經街頭巷尾人盡皆知,有人說她與小費有矛盾,因爲Marilyn帶了小費多年,換她做經紀人後,小費對她有各種不滿,所以纔會不續約。
小道消息滿天飛,她許久沒有上網,看一眼各種新聞,只覺得光怪陸離,莫衷一是。
她坐在客廳裡拆快遞,有個快遞封很輕,她原以爲是空的,倒出來一看,原來是個護身符。
沒有別的字條,她把快遞封外頭粘的單子看來看去,字跡早就已經模糊不可辨認,發件地址也語焉不詳,只有收件人她的名字還沒有被磨光,清晰可辨。
余文昕。
她認出他的字,寫“昕”字的時候,他習慣將“斤”字的那一撇寫成橫的。
他有一點點小迷信,其實在這個圈子裡,每個人都會有點信仰。他每年都會去五臺山拜佛,今年還沒有去過。
不,他去過了,還給她求了護身符。
不能相見,所以快遞給她。
文昕將快遞單撕下來,慢慢抻平。她有他的很多簽名,大部分是簽名的照片或海報,送給粉絲或者朋友的禮物,總會有記者被朋友請託,問她來拿。
可是他寫她名字的時候,非常少。只有一次,他怕自己的劇本跟她的弄混了,於是在她的那本封面上替她寫過她的名字。他把“斤”字的那一撇寫成橫的,爲此她還說過他:“這個字不是這樣寫的。”
他完全不在乎:“我一直都是這樣寫的,別人不這樣寫更好,下次你看到,就認得是我寫的了。”
文昕將快遞單夾到一本書裡,塞進書架上。
日已黃昏,客廳有一扇窗子是朝西的,所以陽光很好。
連風沙都靜下來。
她倒水吃了一堆藥片,大部分是鈣片和維生素。
她只會想他一個黃昏了,最後一個黃昏。
太陽一分一分地落到高樓後面去,光線漸漸黯淡,路上的車逐漸多起來。
中學時代愛看武俠小說,金庸和古龍的作品都看了個遍。《書劍恩仇錄》是她看的最後一部金庸作品,因爲所有同學都告訴她說,這部不好看。
她也覺得確實不怎麼好看,比起金庸其他幾部巔峰之作來,差好遠。
而且她不喜歡香香公主。
那個女人太沒個性,除了美,簡直一無是處。
她喜歡霍青桐,快意恩仇,即使心痛得吐血,也會驕傲地離去。
可是陳家洛愛的是香香公主。
在長城之上,他們相遊的最後一個黃昏。
香香公主哭着說:“大哥,大哥,太陽落下去了。”
十六年後,楊過在斷腸崖上,看着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知道小龍女終究是不會來了,頓時萬念俱灰。
從此兩鬢灰白。
一首老歌總是唱,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那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只爭剎那朝夕,不求天長地久。
白頭到老,多麼奢侈的願望。這世間很多很多有情人不可以在一起,有的死別,有的生離。每一秒鐘,都有無數人離開自己的愛人,孤獨地走向另一個方向。
所以她只縱容自己這麼一小會兒,她只會再想這麼一小會兒。關於她心頭的那顆星,她的夜空中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顆星,她只容許自己,再想這麼一小會兒。
高架橋上有點點的車燈,漸漸匯成燈光的河,川流不息。夜幕低垂,一盞盞路燈亮起,似一串華麗珠鏈。太陽落山了,黃昏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她還沒有正式上班,不過也漸漸開始工作。康復後的第一項工作,是陪老闆去見高顏。
老闆派自己的司機來接她,老好人王師傅一直想要攙扶她,其實她走路已經沒有太大問題,只是比常人步伐略慢而已。
約在高爾夫會所,高顏打球的技術一流,老闆也愛打球,不過特別照顧她,所以只是在會所吃午餐。
邊吃邊聊,談得很愉快。高顏說:“我相信文昕,所以很快做了決定。”
無心插柳柳成蔭,當初她也並非純粹地幫他,可是他很感激。
高顏心細,看到她左手中指的戒指,便與她握手道恭喜。
老闆也與她握手,說:“我都沒有留意,什麼時候安排大家見個面,我請你和他吃飯。”
“他姓樑,應該我們請您纔對。”
“喜酒留到喜宴上再喝,那位樑先生要娶我的得力干將,總得先過了我這關再說。”老闆說得詼諧幽默,“我覺得像嫁女兒,所以既心痛又不捨。”
文昕笑着說:“結婚後我仍舊會工作,所以沒有辭職的計劃,老闆你千萬不要開掉我。”
“呵,工不工作不是重點。”老闆說,“重點是你覺得幸福。”
她把老闆的邀請告訴樑江,他最近很忙,一直在出差,說:“我儘量安排一下。”
結果他回北京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出差一週。文昕都開始上班了,他仍舊沒有抽出時間來。
這天文昕跟高顏吃飯,這兩天他們總是在一起,因爲千頭萬緒的計劃,文昕想要儘快熟悉高顏的工作、愛好、特點,所以每天都會與他碰頭。
這天跟高顏和他的助理吃完飯,正巧文昕接到樑江的電話,他說:“我落地了,正在機場高速上,你在哪裡?要不要我過去接你?”
兩個人都忙,所以見面的機會彌足珍貴,總是擠牙膏一樣地擠時間。文昕將地址告訴他,他說:“好,我就過去。”
文昕的車報廢了,一直沒有買新車,心有餘悸。高顏原本想讓助理開車送她,她笑着說:“沒關係,我男友會來接我。”
“啊,那我們可以等一等,一見廬山真面目。”
不一會兒樑江又打電話來:“我快到了。”
“我馬上出來。”
文昕跟高顏一起搭電梯下樓,高顏像所有明星一樣,習慣戴墨鏡、口罩,因爲她走得慢,所以他特別照顧她,扶她下臺階。
樑江的車就停在馬路邊,他剛從飛機上下來,仍舊是衣冠楚楚,看到她就下車迎上來,遞給她一束花:“花粉處理過了,在飛機上拿了四個小時,他們都笑我傻。”
文昕也覺得他挺傻的,可是他一轉臉看到高顏,似乎臉色變了變。
文昕猶未覺得,向他們介紹:“我的新拍檔,高顏,你一定看過他演的電影。”
“樑先生,你好,總聽文昕提起你。”
樑江與高顏邊握手,邊問文昕:“你沒有說過你新簽了大明星啊?”
“還在保密中。”她笑盈盈地說,“所以沒有公開。”
“樑先生消息應該十分靈通。”高顏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不是嗎?”
樑江似乎十分沉着:“高先生,我們能不能單獨談一談?”
“不。”高顏轉向文昕,“餘小姐,很抱歉,如果這個人是你的未婚夫,我恐怕無法與你合作。”
文昕已經糊塗了,十分不解地看着這兩個人。
高顏淡淡地說:“我與新辰的恩怨,餘小姐十分清楚,而且江湖上也都知道,我和新辰國際再無合作的可能。樑先生是時先生的弟弟,新辰國際的第二大股東。文昕,你有這樣的未婚夫,竟然替新辰的競爭對手公司工作,你的老闆真是慷慨大度。”
文昕呆若木雞,過了半晌,纔看着樑江,問:“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一談,好嗎?”
文昕不做聲,高顏說:“樑先生深居簡出,從來不干涉公司的運作,也很少出現在娛樂圈。如果我不是與新辰合作了五年,如果不是偶然在時總家裡見過一次,我也認不出您來。餘小姐,我相信你和他交往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回的家,印象裡好像是攔了一部出租車。
回到小區才發現,樑江的車一直跟在她的車後面。
她下車的時候,他上前來替她付款。
他總是這樣有風度,這種時候,還能維持。
出租車走掉了,她轉過臉來看他:“樑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也許哄得我團團轉,你覺得很好玩。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你說什麼我都相信。那天吃私房菜,你哥哥明明在,你就不讓我去見他,我還傻乎乎地以爲,你是真的怕喝酒。你爲什麼要向我求婚?覺得這幕戲還沒有演到高潮?我做過大明星的助理,做過大明星的宣傳,也做過大明星的經紀人,可是你卻比任何明星都要會演戲。樑先生,您不進娛樂圈,真是演藝界的最大損失!”
話說得這樣尖刻,他也只是沉默,最後才說:“我哥哥與我,是兩個人。我雖然有公司的股份,那也是因爲哥哥創業的時候,我曾經借過錢給他,後來折成了股權。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公司管理,你和我哥哥在工作上的一些恩怨,我以爲是沒有關係的。”
“哈,時總的弟弟。”文昕有仰天大笑的衝動,“我真是何德何能,承蒙青睞!”
“我哥哥並不是魔鬼,他在生意上的行事手段或許你並不贊同,但公事歸公事,私事歸私事,文昕,你公平一點好不好?”
“公平?汪海死的時候,誰給他公平?高顏在電影節前被爆出隱私的時候,誰給他公平?”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他大吼,“汪海不僅僅是我帶的藝人,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你知道嗎?他當着我的面從樓上跳下來,就死在我的眼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你哥哥。他想讓誰身敗名裂誰就身敗名裂,他想讓誰生不如死誰就生不如死,他控制着半個娛樂圈的資源,他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是,你哥哥很能幹,他做得很成功,他是目前業內最大的幕後老闆之一。樑先生,你曾經說過你年薪百萬,你少說了一個零還是兩個零?新辰國際的第二大自然人股東,哈哈,我真該去查一下貴公司去年的年報,看看盈利是多少,你的分紅是多少!”
“文昕,你累了,你的腿也不能久站,我們改日再談,好嗎?”
她也知道自己歇斯底里,她也知道自己面目猙獰。可是滿腔的怒火,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燒成灰燼。
她說:“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把手指上的那枚指環取下來,他不肯伸手接。她隨手往花壇裡一扔,然後拖着隱隱作痛的腿,搭電梯上樓。
回到家中,她抽了整整一包煙,才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自從入院後,她本來已經戒菸。
與樑江的分手,痛快淋漓,也許她早就想這麼幹了。他不是不好,她也曾經試圖嘗試與他開始。可是愛就是愛,愛是無法替代的。她失去的是一顆星星,即使給她一輪更光潔圓滿的月亮,那也不是她的那顆星星。
也許她下意識裡,一直等着這樣一個藉口,可以讓她正大光明地和他分手。
所以今天的事情,她除了爆發之外,除了憤怒之外,還有一絲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輕鬆。
她不用再繼續與他在一起。
在與費峻瑋分手的時候,她知道,她會繼續往前走。生命這樣漫長,時光似水流去,她或許會遇到不好也不壞的男人,戀愛,結婚,生子。普通人都是這樣過,她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到。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高估了自己。
樑江是很好很不錯的交往對象,只是意難平。
跟他在一起的快樂,是朋友的,是知己的,是互相照顧的,甚至是另一種幸福。只是欠了那麼一點點,因爲不是愛。
現在這種快樂也要失去了,她痛快地想,這樣也好,這樣她也不必滿懷愧疚,覺得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樑江。
他騙了她,他竟然是時川的弟弟,多好的理由,她把戒指扔在花壇裡,多好的結局。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壞人,一個極端自私的壞女人。
原來她是一直盼望着,有這樣一個理由,好讓她可以不負責任地結束這一切。
她點着一支菸。調到靜音的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
全是樑江打來的。
她不覺得自己狠心。女人受過幾次傷之後,常常說看破紅塵,但真正能看破的,卻沒有幾個,而現在她是真的疲倦了。
以後做滅絕師太,見到男人,上滅下絕。
菸灰落了一些在地上,她走到陽臺去拿吸塵器,看到底下他的車燈亮着,他還沒有走。
她關掉陽臺上的燈,開始打掃衛生。
吸塵器“嗡嗡”響着。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斯佳麗說過。
第二天她上班去,老闆並不在,她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告訴老闆呢,自己差點跟時川的弟弟結婚。
真是一場笑話啊,說出去旁人一定不肯信,交往這麼久,卻連他到底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她沒想到,時川會約見自己。
是他的秘書打給她,中規中矩地問:“餘小姐是嗎?”
她還以爲是哪個記者,於是說:“你好,我是余文昕。”
“你好,餘小姐,我是新辰國際時川先生的秘書,我姓童。餘小姐,時先生想見一見你。”
文昕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脫口說:“我沒有時間。”
“時先生說,這件事情很重要,而且關係到費峻瑋先生的合約,希望餘小姐儘量抽出時間來,和他見面詳談。”
話說得這樣客氣,也不過是威脅利誘。
文昕針鋒相對,說:“如果是費先生合約的問題,請直接聯絡我的上司或者法務部的同事。”
童秘書不瘟不火、慢條斯理地說:“時先生說,他只想和您一個人面談。如果您不來,有些消息,他會直接交給傳媒。”
在那一剎那,文昕只想破口大罵,去他媽的,愛誰誰。
可是她不敢也不能更不應低估時川的力量,如果他要見面,那就見面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又不會吃了她。
秘書將地點告訴她,說:“時先生希望這個會面是私人的,所以希望餘小姐不要泄露給其他人。”
正好,她打算帶把西瓜刀,先殺人,後毀屍滅跡。
她打車去那個地方,到了門口才發現,原來樑江曾經帶她來過這裡,是藏在公園裡的那家低調奢侈的酒店。
服務生顯然被叮囑過,一見到她就鞠躬:“餘小姐您好,您的朋友在等您。”
她只來過這酒店一次,而且是晚上。白天的時候更覺得不同,而且季節也不一樣了。
服務員引着她,順着抄手遊廊往後走,一直走到喝茶的地方。
白天的一池水,春冰已融。對面亭子裡坐着一個姑娘,抱着琵琶正在撥弄。琵琶錚錚的絃聲隔水送來,更覺得好聽。
這次唱的不是蘇州彈詞,而是在演奏古曲《十面埋伏》。
這曲子還真是應景。
時川一個人坐在水閣中等她。服務員將她領到門口,便悄然而退。
這裡一貫非常安靜,除了遠處琵琶的聲音,就是對面遊廊的瓦頂上,有幾隻麻雀在“啾啾”地叫着。
她定睛看向時川。
他與樑江長得並不像,除了一樣高,眉眼之間並無熟悉的影子,而且,也沒有三頭六臂。
所謂的業內公敵,也不過是個衣冠楚楚的男人。
時川向她微笑:“餘小姐,你好。”
既然來了,哪怕要大打出手,也得先禮後兵,她不卑不亢:“時先生,你好。”
“請坐,請喝茶。”
他親自替她斟上一杯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她大大方方坐下來,嚐了一口茶。
反正他又不會在茶裡下毒。
時川很客氣,這一點和樑江很像。兩個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風度翩翩,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
他說:“餘小姐,其實我見過你一次。”
文昕迅速地在大腦中回想時間地點人物,難道他是在業內某個聚會上見過自己?可是他作風低調,鮮少出席業內的公開場合。他是幕後的那隻手,很少走到幕前來。
“就是在這裡。”他說,“那個晚上很冷,我弟弟帶你到湖上滑冰。我正巧在橋的那一邊,他帶你走過去跟我說話。”
呵,她想起來了。那個寒冷而浪漫的晚上。那個人滑冰技術一流,十分有風度,還曾經打趣他們是否在求婚。原來那個人竟然是時川。
“我弟弟三十年來,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對待過一段感情。我問他,你究竟有哪裡好,他說他不知道。”
文昕打斷他的話:“時先生,如果您是來替您弟弟當說客的,我看就不必了。我們已經分手,婚約作廢,我跟他說得很清楚,我們之間沒有可能了。”
時川輕輕笑了一笑:“餘小姐,或許你還不瞭解我這個人,我從來不當說客。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需要誰去說服誰。每個人真正能做到的,都是憑自己的實力說話,你說對不對?”
文昕看着他。
“我弟弟說,如果我堅持要籤費峻瑋,他會反對我。或許你已經知道,他是新辰國際的第二大股東,他有這個實力反對。這麼多年來,我弟弟從來沒有干涉過公司的運營,我被他要挾,更是第一次。”
文昕詫異地看着他,說不出任何話來。
“我們打了一架,就在他的家裡。我們好多年沒有打過架了,上次打架,還是他十二歲的時候。”時川輕言細語地說,“所以我才明白,原來你是我遇上的最大對手。”
文昕十分諷刺地答:“謝謝您的恭維,如果您要求我給樑先生打電話,我現在就可以打。”
“不,我弟弟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可以改變他。”時川聳了聳肩,“他是一個固執的人,就像我一樣。既然他不想簽下費峻瑋,那麼就不簽好了。”
文昕心中十分警惕,猜測着他這句話的意思。
“也許小費告訴過你,你們之間所有的東西都在我手上,包括照片、視頻、停車場的監控錄像、酒店的監控錄像……你們牽手、接吻、做愛……真是一對如膠似漆的秘密戀人。我手底下的人花了近兩年時間才收集到這些,如果一旦公諸於衆,相信會掀起一場真正的緋聞風暴。別這樣看着我,我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愛好,我只是打算利用這些東西,讓小費選擇簽約新辰國際。事實上,一看到這些,他馬上痛快地說,可以答應我的任何要求。小費對你其實也挺好的,你應該明白,他肯這樣做,一半是因爲怕毀了自己的事業,另一半,也是怕毀了你。”
文昕震驚地、不敢置信地喃喃:“原來是這樣……”
“真糟糕,看來他沒告訴過你。作爲一個情人,他真是有義氣。”時川語氣十分輕鬆,“不過我還是得幫着我弟弟,他爲你做得更多。某天半夜他突然打電話給我,把我從夢中吵醒,你猜他對我說什麼?他說:‘哥哥,能不能請你幫個忙?’他很少向我求助,於是我慷慨地答應了他。結果他要求我即刻訂婚,我詫異地問他,我要跟誰訂婚,他說隨便新辰旗下哪個女明星好了,越有名氣越大牌的越好。你可以想象我當時的心情,於是我禮貌地套了一下他的話,才知道他突發奇想的原因,是因爲你遇到了困境。你說,想要潑水門、潘勝茵懷的是雙胞胎、方定奇突然嫁給神秘富豪、時川跟他旗下的女明星訂婚、符雲樂跟她老公離婚等等。我弟弟決心替你實現這些願望中的某一個,他把你的原話考慮了一遍,潑水門是不可能的,潘勝茵也沒有雙胞胎,方定奇更不可能馬上嫁給神秘富豪,於是我弟弟想,時川可以跟他旗下的女明星訂婚,因爲他是我哥哥。你說這傻孩子,遇見你後,是不是變成了真正的傻瓜?”
文昕輕輕吸了口氣。
“我告訴他我不太可能訂婚,不過看在他非常煩惱、非常焦慮的分上,我決定以另一種形式幫助他。我於是讓人放風給媒體,符雲樂實際上在年前就已經離婚了。結果你所有的困擾都沒有了,你高興了,我弟弟也高興了,而我替你們收拾亂攤子,安慰自己旗下的藝人,偶爾上一次頭條,哪怕是負面呢,也比被娛樂圈遺忘要好。而且這種事遲早會爆出來,不如早爆。
“我弟弟不是圈內人,我也沒有想過他會找一個圈內人當女朋友。從你們交往的最初,你們就帶給我不斷的困擾。我告訴我弟弟,你和小費有一段,你們一直在保持交往,我想用這個打擊他,讓他放手。結果你猜他怎麼說?他說,誰會沒有過去呢?你過去或許是費峻瑋的,但是他希望,你的未來是他的。”
文昕沉默了良久,才說:“我並不愛他。”
“我也這樣對他說,可是他說,他愛你。”時川搖頭,“真沒辦法,我弟弟十分固執。小時候他要一個變形金剛,可以請所有去美國出差的叔叔阿姨,請他們幫自己找那個玩具。現在他要你,他就一定要。”
文昕氣急反笑,說道:“我並不是玩具,你弟弟想要什麼與我無關。”
“可是現在他用董事會的投票權來要挾我,就與我有關了。與我有關的事情,我不得不謹慎處理。”時川仍舊彬彬有禮,“餘小姐,你想過你和費峻瑋的戀情會公諸於衆嗎?”
她不做聲。如果被公開,那當然是一場災難。費峻瑋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是新生代偶像,形象一貫健康,偶爾炒炒緋聞,但從來沒有實質上的戀情被公衆接納過。他是億萬粉絲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王子是不能結婚的,最好只是跟公主跳跳舞談談情,純潔到只牽手接吻。
“我想你也不樂意自己成爲所有報刊的娛樂版頭條,輿論會逼得你自殺,汪海就是這樣死掉的,對不對?”
她攥緊了拳頭,他居然敢提汪海,他居然敢!
他瞥了一眼她捏得緊緊的拳頭,說:“我知道你想給我一拳,或者往我臉上潑一杯茶,不過我奉勸你暫時不要這樣做。因爲我馬上要說的話,對你而言非常重要。沒錯,汪海的事情跟我們新辰國際脫不了干係,但是我也沒想到會弄出人命。我手下人原本是想點到爲止,大家在江湖上,不過混飯吃,槍林彈雨見得多了,人人都是金剛不壞,他在圈裡好多年,應該明白這道理。我原本的計劃,只是讓我手下人炒作一下新聞,讓電影更熱門一點而已。我們沒想到他會那樣脆弱,我可以爲此事向你道歉,對不起。”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抄起茶碗向他潑去。
他沒有避讓,被潑了一身茶水。
她衝他吼:“道歉會讓汪海活過來嗎?你見過他的父母嗎?你見過他剛出生的孩子嗎?你毀了一個家!你毀了好幾個人的一輩子!你輕描淡寫說對不起?你要是說對不起,去向九泉之下的汪海說!你這個兇手!你這個無賴!你這個混球!”
他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和頭髮上的茶水,把茶葉從自己的衣領上拈下來,然後對她說:“如果覺得不夠出氣,可以再潑一碗。”
文昕抓起桌上的手袋,轉身就打算離開。
時川卻叫住她:“你想不想知道,誰給我們出了這個主意,讓我們拿汪海來炒作?”
文昕驀地轉過臉來看他。
他輕輕地笑:“或許你做夢也想不到,是費峻瑋。”
文昕心神大亂,忍不住全身發抖,她說:“我不相信。”
“我給他看了一段視頻,他撞車那段。我對他說,頂包案倒也罷了,畢竟沒有證據說明你們有欺詐保險公司,可是你跟余文昕站得那麼近,動作那樣曖昧,只怕會有人猜你們有問題。於是他問我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呢?我只是想讓電影更熱門一點。方定奇是我旗下的當家花旦,我當然不願意她出任何負面新聞,費峻瑋也不想自己與你的關係被公衆猜測,所以他告訴我,汪海可能有問題。我問他有什麼問題,他說他不知道,讓我自己去查。於是我就讓人去查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譁,文昕,你膽子真大。要是我手下的經紀人這麼幹,我非得把他叫去大罵一頓不可。藏起一個孕婦倒也罷了,這個女人以前竟然還做過按摩技師,更別提她過去那複雜的情史跟落魄潦倒的前男友,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就足可以毀掉汪海。三千塊,你相信麼?我手底下的人只花了三千塊,就買到她的裸照。文昕啊文昕,你果然是糊塗膽大。”
文昕冷着臉:“請叫我餘小姐。”
“好的,餘小姐。有時候我覺得你真是天真得可愛,你覺得這種事情,可能瞞過整個娛樂圈嗎?事情要麼不做,要做就得做得乾淨利落,絕無後患。Marilyn是怎麼教你的?怎麼教出你這麼笨的學生來!”
文昕沒想到他會提到Marilyn,不過以前Marilyn曾經在新辰國際工作過,時川與她應該是舊識。
“你覺得汪海的死,我是兇手嗎?你錯了,最大的兇手是你,幫兇則是費峻瑋。他是被你們兩個害死的,而我,只不過是個導火索,在旁邊輕輕推了一把。你潑我茶,沒關係,多潑兩盞。你一直在犯愚蠢的錯誤,一錯再錯,不可救藥。我讓人把視頻往網上一放,然後打電話給費峻瑋。我告訴他說,我想好了,我希望他簽約新辰。他立刻答應不再與你們公司續約,因爲他知道我做得出來。而我手裡關於你們的好東西還不少,簡直是完整的證據鏈,相信所有記者都會有興趣,你們這事要是爆出來,可比豔照門、潑水門,還要轟動。”
她終於被擊倒了,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從來不虛張聲勢,他輕描淡寫地說,這世上都是憑實力說話,而他擁有這實力。毀掉她,或者費峻瑋。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她問,“讓我和樑江結婚嗎?”
“別把婚姻當成兒戲。”時川很輕鬆地笑了笑。
他重新替她斟上一杯茶,“別再用來潑我。既然我弟弟反對簽下費峻瑋,那麼我們就順着他一點。畢竟天天看着情敵在自己眼前晃,他也不會開心,對不對?”
“那你想要什麼?”
茶杯斟滿了,他放下茶壺,很乾脆地說了一個字:“你。”
文昕錯愕地看着他。
“蘇西打算自立門戶,人各有志,我不打算強留,方定奇願意與公司續約,並不會跟她走。現在我手底下,差一個經紀人。你過來,帶方定奇。佣金不會比你現在掙的少,我們公司有期權,年底還有很可觀的花紅。”
她諷刺地冷笑:“您剛剛還罵過我愚蠢。”
他哈哈大笑:“真是小心眼的女人!罵你是爲了你好,一般人我纔不告訴他呢,由他去撞南牆,撞得滿頭是包、頭破血流,關我什麼事!”
“你憑什麼以爲我會答應?”
“費峻瑋替你做了那麼多事,你難道不願意爲了他,換份工作?”
“我不喜歡你這種老闆,也不喜歡貴公司的企業文化。”
時川微笑道:“我發給你薪水就足夠了,在哪裡不是打工,對不對?你來,我放費峻瑋走,並且從此之後,對你們倆的事我守口如瓶,照片、視頻、底本、母帶統統交給你。也許你聽說過,我雖然是個混蛋,可是從來說話算話。”
最後一句話倒是大實話,他這個人還是有可取之處,比如信守承諾,不然他也不會在業內站得住腳。
她終於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二十四小時,我耐心有限。你若不來,我就把這事交給公衆。費峻瑋是個公衆人物,所以他知道厲害關係,對我的要求從來答應得很乾脆利落。你是不是想持續一週時間自己都是頭條,硬生生把你自己也變成一個公衆人物?”
她說:“好,二十四小時後我會給你答覆。”
“謝謝你,餘小姐。”他殷勤地說,“這是最好的白茶,請多喝一杯。”
文昕嚐了一口那茶,又苦,又澀,說不清是怎樣一種滋味。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從酒店出來,看到一部熟悉的黑色車子停在路邊。時川說:“啊,是小江。”
他這樣親熱地叫自己的弟弟。
文昕不做聲,他說:“他一定是知道我約了你,怕我吃了你。”
果然,樑江朝他們走過來。
他穿一件卡其色的風衣,春天的風吹動他的衣袂,翩然翻飛。
他走到她面前:“文昕,你還好嗎?”
只不過短短一夜,他憔悴很多。
時川在一旁說:“她好得不得了,還潑了我一盞茶,我的西服全毀了,你得買新的賠給我。”
樑江沒有理他,只是看着她:“我哥哥有沒有爲難你?”
文昕輕輕搖頭。爲難?當然沒有!他只是風度翩翩地威脅利誘。好比一個廚師,拿着雪亮的刀,彬彬有禮地問一隻鴿子:“您是想讓我把您殺掉後紅燒呢,還是把您清蒸?”
樑江似乎鬆了口氣,牽起她的手:“我們走。”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說:“我想獨自安靜一下。”
時川說:“小江,讓我的司機送她回去吧,她需要一點空間。”
文昕說:“我搭出租車。”
兩個男人都妥協地在路邊替她攔車。樑江將她送上出租車,低聲對她說:“我希望你有任何困難,都打電話給我。”
是真的愛,所以纔會這樣低聲下氣吧。
文昕回家之後,倒頭大睡。
第二天起來,去上班。
她已經浪費掉寶貴的十八個小時,還有餘下不到六個小時,距離時川的最後通牒。
原子彈發射時的倒計時,會不會是這個樣子?
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如果真的像電影《2012》一樣,全世界都被淹沒在海嘯中,多好。
Vickie正在與同事說話,長吁短嘆,似乎提到了“小費”兩個字。
對於他的名字,文昕總是特別敏感。
她轉過頭來看Vickie。
大約是發覺她的注目,Vickie向她解釋說:“是小千給我的,文昕你是不是也想要?”
她精神恍惚,所以問:“想要什麼?”
“小費的登機牌啊。”Vickie無限惆悵地說,“以前覺得這種東西隨手可得,可是小費這一走,從此以後都拿不到了。所以我拿了兩個,一個給我表妹,一個留作紀念。”
她桌子上放着兩張登機牌,其中一張還粘着托運行李的標籤。
北京到銀川。
文昕心中突然一跳,北京到銀川,那是去她家的登機牌。
怪不得時川罵她蠢,她和費峻瑋,果然是漏洞百出,到處都是破綻。只有他們倆,還自以爲瞞得很好,可以瞞得過全天下人。
Vickie見她神色怔忡,以爲她也是傷感,於是安慰她:“就算小費走了,大家仍舊是朋友,可以吃飯聊天,問他要登機牌,他也不會不給,對不對?”
文昕怔怔地看着登機牌,她原以爲是汪海出事後,費峻瑋去看她的那張登機牌,可是時間不對,日期明明是年前。年前他一直在劇組拍戲,那天劇組已經放假,而他明明沒有任何商業通告會去銀川。
他什麼時候去過她的家?在她根本就不知道的時候?
她驀地想起開超市的那個同學的話,她說有人向她打聽路,那個人很像費峻瑋。
他真的去過?
他是不是真的去過?
她把自己關進辦公室,打電話給費峻瑋。
“我想見一見你。”
他或許是在外面,只說:“不方便。”
“你去過我家?”
“什麼?”
“過年的時候你去過我家。”她問,“爲什麼不告訴我?”
他沉默了幾秒鐘,終於承認:“是,我去過。”
她追問:“爲什麼?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一下車,看到你和他。天都黑了,你挽着他的手,兩個人在路上走,一邊走,一邊笑。”他的聲音很輕,“我沒有見過你那樣開心過,跟我在一起,你從來不能挽着我的手。”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我沒有在乎過,我不在乎能不能挽着你的手。”
“可是我在乎。我愛的人永遠不能見光,那麼她又有什麼幸福可言?”
“我不要幸福。”她說,“我只要愛你就好。”
他輕輕地說:“我也一樣,也許你在我身邊,會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我不要幸福,我只要愛你就好。所以我離開,讓你幸福。”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
他以爲她是在擔心別的事,所以說:“你別擔心我,我現在正當紅,時川不會跟錢過不去,我跳槽過去,他會對我很好。”
“你不要去。”她哽咽着說,“時川跟我談過,我都知道了。他拿我們的事來威脅你,是不是?”
他沉默不語。
文昕問:“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這一切,你都不告訴我?”
“我是男人,這些事情,本來就應該是我承擔更多的責任。”
她哭着問:“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爲什麼你要一個人承擔?”
“文昕,我們已經分手了。”
她終於失控:“我不願意!你一直瞞着我,你要跟我分手,你不續約,你把所有的事情瞞着我。到現在你還想瞞着我,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在你心裡,我到底是什麼?”
“你是我的星光。”他在電話裡竟然輕輕唱了一句,“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
文昕大哭,他掛斷電話。
文昕伏在桌上痛哭,世間那麼多轟轟烈烈的戀情,而他們,其實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對男女,只因了命運的陰差陽錯,纔不能不分開。很多人生離死別,很多人至死不渝,比起那些人來,他們的故事,原來也不算得千迴百轉,只是四個字:無可奈何。
她曾那樣用力愛過他,一直愛,一直愛。
原來他也曾那樣用力愛過她,一直愛,到現在還沒有停下來。
所有的千辛萬苦,到了今天,原來都只是惘然。
他們早就已經沒有旁的路可走,不是他離開,就是她離開。
他在綜藝節目中說,這一生,開拖拉機的時候最快樂。
她都沒有機會跟他說過,這一生,她也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最快樂。
所有的人都不能比,所有的事都不值得一提,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半秒鐘,她也會覺得幸福。
可是她不能要這幸福。
亂箭穿心,習慣就好。可是他並不是一支箭,他是刻骨的毒,想到會痛,不想也會痛。千刀萬剮不過如斯,粉身碎骨不過如斯。
這世上最殘忍,並不是得不到,而是已失去。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真的只祈望,自己生生世世,從來不曾與他相識。這樣他不會愛上她,她更不會愛上他。
滿天璀璨的星光,多一顆少一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那樣重要的一顆星星,照耀過自己的夜空。這樣當對方化作流星,跌落在天際線的時候,他或她,就不會永遠以一種固執的姿態,去尋求那顆失去的星。
Vickie在外面敲門,問:“文昕?你還好吧?老闆有事情找你。”
過了半個鐘頭後,她才紅腫着雙眼去見老闆。
交給他一份辭職報告。
“我不知道自己的男友是時川的弟弟,而且他還是新辰國際的大股東,我與他訂婚,但我發誓沒有傷害過公司的利益。老闆,對不起。”
老闆先是錯愕,然後通情達理地表示同意。
“既然你要結婚,那麼我就不挽留了。文昕,我說過,上不上班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幸福。”
“謝謝老闆。”她忍住眼淚,“您是我最好的上司,我會永遠感激您。”
“應該是我謝謝你,文昕,你爲公司付出很多,我都有看見。這幾年來你總是在加班,連休假的時候都非常少,無論遇上什麼困難,在我面前從來沒有抱怨過。你是很敬業的員工,作爲總經理,我十分感激你,我真心想要挽留你。可是作爲朋友,我不能不恭喜你,希望你以後,隨時會想起我們,隨時會回來看看。”
文昕還是落下眼淚:“謝謝您。”
老闆將紙巾盒遞給她:“婚禮什麼時候舉行?哪怕是時川的弟弟,我也得送個大紅包給你!”
文昕避而不談:“如果小費答應續約,您願不願意再給他個機會?”
老闆十分意外地說:“當然,如果他肯回來,我當然十分樂意,就怕時川不放手。小費這孩子一直挺實誠的,我們合作這麼多年,十分愉快,唉……”
“我的男友樑江反對新辰簽約小費,時川說,樑江在董事會有否決權,我還沒有跟費峻瑋談過,但如果樑江反對,新辰是沒有辦法簽下小費的。我請求您,如果真的是這樣,請您與小費續約,他是一個特別單純的人,如果您不續約,其他公司不見得適合他。”文昕含着眼淚說,“我希望您可以寬宏大量,照顧小費。”
老闆安慰她:“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當然會續約。你放心,小費的性格我非常瞭解,如果能繼續合作,當然再好不過。”
“謝謝您。”
老闆說:“我真想約時川出來,朝他身上潑紅酒。他爲什麼總挖我牆腳?不是挖我的當家小生,就是讓他弟弟來挖我最得力的下屬!我跟他有什麼仇啊?不就是商業競爭麼,有沒有必要做得這麼過分?不行!潑紅酒太浪費,我要朝他身上潑水!”
文昕含淚笑道:“我已經替您潑過了。”
“啊?是不是滾燙的茶?”
文昕點點頭。
老闆說:“好吧,便宜他了!不過下次記得替我多潑一碗!”
文昕到人事部去辦離職手續,消息迅速傳開,公司都知道她是因爲結婚要辭職,紛紛來恭喜她。
文昕將桌子上的一盆仙人掌交給Vickie,說:“這個留給你,防輻射。”
“文昕,我捨不得你。”
“我也捨不得大家。”這是真心話,她爲之奮鬥了數年的事業,她一直友好相處的同事,她一直以爲,自己會在公司做下去,長長久久。
這世上原來並沒有一成不變,更沒有地久天長。
她在二十四小時的最後一分鐘打給時川:“我同意你的條件。”
“謝謝你,餘小姐,希望將來合作愉快。”
她掛斷電話。
高架橋上車如流水,城市如此繁華,熙熙攘攘,日新月異,瞬息萬變。而她,只是命運的螻蟻,在波瀾壯闊中隨波逐流,身不由己。
打開電視,費峻瑋正在替某個商業活動剪綵,大約是直播,所以她並沒有打給他。
中途有休息,主持人在熱場,他應該是去後臺換裝了,馬上就會唱歌。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屏幕,等待他出現。
手機響起來,竟然是費峻瑋打給她的。
他問:“時川說你會跳槽到新辰,這是真的嗎?”
她說:“是。”
他說:“你沒必要這樣做!”
她說:“你可以,爲什麼我不可以?”
“文昕,我應付得來。”
她輕輕地說:“你曾經問過我,如果你不是費峻瑋,我會不會愛你。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不管你是不是費峻瑋,我都會愛你。我愛你,永遠。”
電話裡有敲門聲,還有人在叫“小費”。她說:“去吧,去工作吧。你是新生代偶像,是我最璀璨的那顆星星,我會看着你,即使看不到星空,我仍舊會看着你。”
他終於掛斷電話。
屏幕上主持人已經在有請費峻瑋。
他走出來,對主持人說:“我想爲大家唱另一首歌。”
“什麼?”主持人十分意外,還跟他開玩笑,“小費,你別嚇我,我們這裡不是電影節,你不用拒領的。不過要唱另外一首歌,我們不見得有伴奏帶。”
“那麼就清唱好了,謝謝!”
他永遠這樣任性,文昕心想,還是個大孩子啊,明明知道是直播,卻一點自覺性都沒有,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得罪人了。
果然主持人只得妥協。
他站在舞臺中央,輕聲地開始唱:
你問我時光是什麼?
時光是條河。
你問我愛情是什麼?
愛情是我的執着。
當滿天的星星都像你的眼睛,
當夜風吹來你的聲音,
你是我的星光,
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
你問我別離是什麼?
別離是不可救藥的渴。
你問我等待是什麼?
等待是我的選擇。
當滿天的星星寫滿你的溫柔,
當夜風送來你的顏色,
你是我的星光,
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
他唱得十分認真,沒有一個字跑調,也沒有走音。雖然是清唱,可是麥克風將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遍全場,通過直播的衛星訊號,傳遍整個時間和空間。他唱得那樣動情,一直唱得眼中有了淚光。攝像機拍出他的特寫,他的眼睛看着鏡頭,就像注視着某個方向的她。
他看她的時候,總是這樣認真,總是這樣讓人沉溺。
他的聲音彷彿就響在耳邊,隔着屏幕,他彷彿就在她的眼前。
文昕淚流滿面。
他終於將一首《星光璀璨》唱完,全場靜默,過了許久,終於爆發出掌聲。
主持人上臺,說:“小費,以前只知道你拿過影帝,沒想到你唱歌也唱得這麼好。我從來沒有聽過你的演唱會,以後我一定會去的!”
“這首歌,我是唱給一個人的。”費峻瑋說,“剛剛她對我說,她馬上就要離開我了。我想對她說,不管你到哪裡去,不管將來會怎麼樣,不管你現在是在誰的身邊,我都會等你。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以前我也沒有這樣的勇氣,直到現在我要失去你,我才明白,原來我並不是做不到。現在藉着直播,我要說,我愛你,永遠!”
全場大亂,所有觀衆都譁然,主持人也瞠目結舌。
文昕捂着臉,痛哭失聲。
他根本不必要如此,可是他卻執意而爲。
他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會愛她,永遠。
他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她是他的星光,他的天空因她而璀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