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Vita è bella

“Two things fill the mind with ever new and increasing admiration and awe, the more often and steadily we reflect upon them: the starry heavens above me and the moral law within me.”

厲貝貝一口氣說完長句,纔有點歉疚似的停了停:“對不起,我說得太快了,我們還是一句句來吧。Two things fill the mind with ever new……”

一擡頭看到余文昕,厲貝貝不由得燦爛一笑,叫了聲“文姐”就站了起來。

文昕沒想到她會這樣叫自己,不由也笑了笑:“叫我文昕就可以了。”看到埋頭在劇本上劃道道的費峻瑋,於是問,“怎麼樣?”

“小費挺聰明的。”厲貝貝提到費峻瑋眼中就閃爍着興奮的光芒,“比小孩子好教很多。”

教一個大男人,當然比教小孩子容易。不過在粉絲眼裡,偶像做什麼都是優秀得沒話說。

“中午我約了編劇吃飯。如果對劇本有什麼問題,正好問他。”文昕說,“貝貝你也一起去吧。”

“我也可以去?”厲貝貝掩不住一臉興奮,還是小孩子脾氣。

“當然了,一半臺詞都是英文,有什麼問題你正好問編劇韓老師。”

厲貝貝歡呼了一聲,起身去收拾東西。小千拿着費峻瑋的外套和圍巾,不聲不響地走過來。費峻瑋一邊穿外套一邊問她:“江導會來?”

“江導還在美國沒回來。”她說,“不過我和他的助手約定了下個星期大家見一見。”

他點了點頭,厲貝貝忍不住插了句話:“是拿電影節大獎的那個江導嗎?”

“對。”文昕見她一臉天真燦爛,不由問,“你很喜歡他的電影?”

“也不是特別喜歡……他的電影太過於討巧票房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他爲國爭光,太解氣了。上次在電影院的時候,我的朋友Jessica都被震到了,我十分驕傲地告訴她,導演,中國的。”

文昕告訴她:“待會兒在韓老師面前,千萬別說你不喜歡江導的電影。韓老師是江導的御用編劇,兩個人合作很多年了。”

厲貝貝吐了吐舌頭:“好的!”

和編劇韓老師吃飯很愉快,因爲韓老師雖然在編劇這行德高望重,但說話幽默風趣,非常平易可親。

厲貝貝非常好奇,問東問西。韓老師跟她講八卦:“有一年我們拍《江山》,樹林裡那場槍戰戲還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拍得那麼漂亮!”厲貝貝忽閃着大眼睛,“好多好多紅葉被風吹得捲起來,像油畫一樣,太漂亮了。”

“就爲那些樹葉,可操心操老了。劇組要買下不下兩噸的紅葉,當地農民就是不賣,一口咬定非要江導親自去跟他們談,放出話來說,一袋八十塊,要是江導肯親自去,沒得說,一袋四十。”

“然後呢?”

“然後爲了順利拍攝,江導當然去了。”

“然後呢?”

“然後跟對方砍價,別說,那些農民還挺淳樸的,說你這麼大的導演真的親自來了,那就每袋三十五吧。”

厲貝貝聽得開懷大笑。文昕看費峻瑋吃了不少魚,忍不住對他說:“這個太辣,你少吃點,回頭皮膚又出問題。”

費峻瑋沒有說話,厲貝貝倒非常好奇:“真的不可以隨便吃東西?”

“他是敏感皮膚,有時候會過敏。”文昕對她解釋,“也不會有太多忌口,就是有時候要注意一下。”

“哦……”

“而且一上鏡頭就得化妝,化妝品對皮膚傷害很大。”

“男生也要化妝?”大約在海外待久了,厲貝貝用詞有一點點和國內的人不一樣,總說男生女生。

“鏡頭下演員都必須化妝,不然拍出來整個臉會是黃的。”

“那女明星會不會真的節食?”

文昕笑了笑:“人家的私事,我不太知道。”

“小費,你真的太瘦了。”厲貝貝還是一團孩子氣,說話肆無忌憚,“知道麼,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譁——好瘦!這麼高又這麼瘦,簡直跟屏幕上的你不太一樣,覺得你整個人都像是被剪細了一圈。”

她的比喻很有趣,連韓老師都忍不住笑起來:“那是因爲鏡頭會有放大的作用,所以真人都會比鏡頭裡的要瘦。現在的每個演員幾乎都是小臉,小費就是這張臉長壞了,長得這麼帥,江導決定用他之前猶豫好久,怕他太帥了讓觀衆不能入戲。後來看到小費演的上一部電影,才下了決心。”

費峻瑋笑着說:“看來毀容扮醜還是有收穫的,不然江導還看不上我。您不知道上部片子,我從頭到尾連個笑臉都沒有,最後還來個大特寫……我自己在首映上看到,都嚇了一跳!”

厲貝貝插話:“小費,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是麼?”費峻瑋看了一眼文昕,“你要不要吃魚?”

“謝謝,我自己來。”文昕說,“辣的你都少吃點,到時候上火喉嚨痛,又沒辦法唱歌。”

“最近我沒有什麼要唱歌的通告。”費峻瑋終於還是忍不住抱怨,“你比Marilyn還要羅嗦。”

韓老師問他們:“Marilyn現在還好嗎?”

“挺好的。”文昕告訴他,“前陣子還在地中海度假,發照片向我們炫耀,地中海的陽光啊……可把我們羨慕慘了。”

韓老師哈哈笑:“早知道我們就該在劇本里面把外景地做成地中海,這樣就不用羨慕了。”

文昕趁機問他:“不過這次我看劇本,有好多外景應該都是在美國,江導有沒有決定怎麼拍?”

講起工作來,韓老師又是滔滔不絕。

走出來時天色已晚,文昕叫司機送了厲貝貝回去,她自己開車送費峻瑋。

他沒有坐副駕位置,而是自顧自拉開後座車門。她從車前鏡裡看了一眼,一上車他就窩在後座睡覺,也真難爲他,不過短短几十分鐘,不僅睡着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

還是太累了,一個接一個的通告,總沒有真正休息的時候。到了他家地下車庫,她把車停好,解開安全帶,回身想叫醒他下車,看他睡得正香,不禁又忍住了。

她拿過自己的包包,在裡面摸索很久,終於找着半包煙,卻沒有打火機。

她毫不客氣伸手到他的外套裡,摸了半晌終於摸到一角硬硬的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隻錢夾,於是又塞回去。

重新將車啓動,抽出點菸器,剛剛點上一支菸,擡頭從車前鏡裡就發現他睫毛抖了抖。她淡淡地說:“別裝了,再裝的話,我就把你一個人撂這兒了。”

他坐起來,神色嚴肅地看着她手中的那支菸:“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剛剛。”

“抽菸不好。”

“我知道。”她彷彿挑釁似的又深深吸了兩口,整日神經繃得太緊,有時候不得不紓解一下。從前老不明白Marilyn爲什麼煙不離手,原來真的是有好處的。

他抓着她的手,把煙奪過去,打開車窗扔到了外頭,然後就勢俯身,深深地親吻她。椅背太礙事,他大半個身子被卡得動彈不得,她往後一縮他就親不到了。他很狼狽地抓着椅背:“喂!”

她覺得挺好玩似的,忍不住縮靠在車門那端,哈哈大笑。

其實她笑起來挺可愛,有一種沒心沒肺的歡樂感。他隱隱覺得目眩神迷。這個女人比他還要小三歲,卻總是像母雞護雛似的擋在媒體面前,擋在公衆面前。潑天而來的明槍暗箭,她卻彷彿刀槍不入、金剛不壞,只是偶爾的時候會讓他覺得,她是這樣天真、這樣可愛,簡直令他迷惑。

“跟我上樓好不好?”他終於抓到她的胳膊。大冷天她穿着羽絨服,開車的時候脫了厚重的外套,裡面是一件薄薄的七分袖毛衫,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他想起很多年前拍一個古裝戲,劇本上文縐縐地寫女主角皓腕如雪,他覺得不對,其實像酸奶,又白又香又滑又膩,碰一碰就要淌出來,簡直抓不住。

她神色慵懶,彷彿明知故問:“上樓幹嗎?”

他擲地有聲地答:“談工作!”

“談工作就在車裡談好了。”

他眉頭微微挑起:“這是你自己選的!”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伸長胳膊不知道按了哪個鍵,她的座椅椅背頓時緩緩放倒。她伸手去開車門,他把中控也按下了。兩個人廝打了一番,在車內那麼狹小的空間,她很快就撞到頭,他一邊替她揉着額頭的傷處,一邊還不忘緊緊抓着她,眼神倒似很心疼,還問:“疼麼?”

她看着八爪章魚似的他,忍不住板起臉孔:“明天早上你有通告。”

他吻着她的嘴角:“管他呢!”

他的吻像是帶着某種灼熱的溫度,吻到哪裡,哪裡就要融掉似的。

管他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

管他呢……

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得特別早,寫字樓早已經開始供暖,中央空調呼呼地吹着暖氣。文昕的窗子朝着所謂的空中花園,空中花園裡種滿了竹子,此時被風吹得搖晃不定。而再朝下望,樓底下廣場上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露出斑駁的青黑大理石地面。有保安站在雪中,這麼高看下去,就像一點點芝麻似的黑點。

剛喝了一口咖啡,就聽到Vickie的聲音:“咦?小費,你今天不是有通告……”

緊接着門“砰”一聲就被推開了,Vickie一臉詫異地出現在他後頭:“小費?”

文昕放下咖啡,Vickie很識趣地退出去,替他們帶上門。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汪海。”

文昕擡腕看錶:“這個時間你應該在贊助商旗艦店的開業慶典上。”

“慶典改期了。”

她略略有些詫異:“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我在跟你談汪海,不是談慶典,爲什麼籤他?”

“這是公司的決定。”

“你覺得我是今天剛進公司?”

她沉默了片刻:“好,是我向公司建議籤他,這是公事。”

“你覺得我是在和你談私事嗎?”

“那你能不能用公事公辦的態度,不要這樣質問我?難道我籤汪海有任何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這會影響我。”

“你和他定位完全不同,他根本不會影響到你的發展……”

“你昨天跟我上牀是不是爲了今天這件事情?”

文昕看了他幾秒鐘,終於說:“不要逼我把咖啡潑到你臉上。”

他好看的嘴角向上抿起,是真正憤怒的表現,可是他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拉開門走出去。

“砰!”

摔門的聲音很大,震得她桌上杯子裡的咖啡都蕩了一蕩。

好久之後,Vickie才怯怯地來敲門:“餘小姐?”

“請進。”

“汪海的合同擬好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Vickie將文件夾交給她,文昕非常仔細地看過,然後說:“沒多大問題,交給法務部門吧。”

Vickie卻忍不住問:“小費是不是在爲汪海的事生氣?”

“不用理他,哪天不氣個十次八次的?”

Vickie看了她一眼。

文昕頭也沒擡:“有話就說。”

“這次我也覺得你做得不對。”Vickie說,“像汪海,籤不籤都無所謂,而且簽了他還要費力去做,效果也不見得就好……”

“不試一試,怎麼會知道就不好?”

Vickie無語:“好吧,既然你堅持。”

文昕也覺得自己不可理喻,爲什麼要力排衆議地簽下汪海?老闆素來不干涉各工作室的具體事務,簽約前他也只是照例在她提供的汪海的檔案上簽字,一邊簽字一邊對她說:“我沒想到你會選他。”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或許是汪海站在風中抽菸的樣子,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時候她剛剛畢業不久,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當汪海的助理。汪海的經紀人在面試過她之後有點猶豫不決,因爲畢竟她沒有經驗,不過最後還是把她帶到片場去見汪海,由他來拍板。那時候汪海正是如日中天,在片場幾乎所有人都圍着他。她遠遠地一眼就看見汪海站在人羣中央,和從前見過的照片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她還記得那時他正在拍一個唐代的古裝戲,雖然戴着頭套,穿着儒雅的戰袍,卻明明是濁世翩翩佳公子。紀經人向他介紹之後,他主動朝她伸出手,笑着說:“文昕是吧?以後麻煩你多關照。”

她本來非常惶恐和擔心,被他這一握,卻奇異地鎮定下來。那時候她什麼都不懂,汪海對她其實還算不錯,雖然有時候脾氣大了點,那也是他開始走下坡路之後。

Marilyn曾經說:“文昕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意氣用事。說得好聽點呢,叫戀舊,說得難聽點呢,叫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是畢竟是因爲汪海,她才一腳踏進了娛樂圈。如果當年那次見面他就否決掉她,如果他不肯讓她做自己的助理,便不會有她從助理到宣傳再到如今的紀經人,或許就是因爲這樣,她才覺得應該簽下汪海。

費峻瑋似乎很認真地同她鬧起了彆扭,連她的電話都不接,任何事都通過助理或者Vickie來告訴她。偏偏這段時間商業通告很多,文昕和他好幾天都打不着照面。這天約了江導見面,文昕才和他搭同一部車去酒店。在車上他也不同她說話,自顧自埋頭玩手機遊戲。

文昕忍不住對他說:“今天汪海也會去,雖然他只是客串一下,但這是他進公司後籤的第一部戲,你不給我面子不要緊,但畢竟現在是同一個公司的藝人,你不要當面讓人家下不來臺。”

他連眼皮都沒擡,冷淡地說:“我爲什麼要讓他下不來臺?”

“你能不能改改你這小孩子脾氣?”

“我怎麼小孩子脾氣了?我一直就這樣,不過我也知道,現在你看我格外不順眼。”

文昕啼笑皆非:“我怎麼看你不順眼?”

他終於擡頭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心裡清楚。”

文昕忍不住“撲哧”一笑:“真是跟三歲小孩兒一樣。”

他仍舊板着臉孔,直到下車的時候,才冷冷地拋下一句:“用不着拐着彎兒罵我幼稚,我知道你就這意思。”

文昕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得跟着他下車。剛剛走進酒店就看到好幾個相熟的面孔,費峻瑋本能地停住腳步,文昕連忙走過去,他低聲問她:“怎麼會有記者在?”

文昕說:“不是我們安排的。”

就在這時候,記者早已經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小費,對於這件事你有什麼要說的?”

“潘勝茵會不會息影?”

“這部片子會延期嗎?”

“會不會換女主角?”

……

亂哄哄鬧成一團,文昕的手機偏湊熱鬧地響起來,她只好堵住一邊耳朵接電話:“怎麼了?”

“剛剛潘勝茵承認懷孕三個月,證實月前已經和未婚夫在拉斯維加斯註冊結婚。”

“爲什麼事先我們沒有收到消息?”

“沒有人事先收到消息……她的紀經人剛剛在勝茵官網上宣佈的……”

“但現在娛記就等在酒店大堂,誰通知了他們?”

Vickie的聲音低下去:“我馬上去查……”

收線之後文昕才覺得自己剛剛的語氣有點太生硬,不過費峻瑋在些微的錯愕之後,旋即將娛記敷衍得很好,文昕站在旁邊聽他兜圈子打太極,一句實在話也沒有說,心裡不由得踏實不少。這時候江導的助手匆匆從電梯裡出來,老遠就向他們舉手示意。文昕趁機拉着費峻瑋走進電梯:“謝謝大家,我們約了朋友,已經遲到了,不好意思!”

汪海早就已經到了,正在和江導說話。文昕只見過江導幾次,雖然他一頭濃密的頭髮又灰白了許多,但豪爽依然,站起來笑着打招呼:“小費!”拍了拍他的背,又和文昕打招呼,“聽說下面全是記者?”

“對,有些娛記過來在大堂。”

“小潘的經紀人半夜給我打電話,說小潘要休息一段時間。”江導輕描淡寫地說,“看來咱們得換女主角了。”

文昕看了一眼費峻瑋,笑着問:“那江導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上午我和時川通過電話,方定奇應該有檔期。”

文昕心裡沉了沉,江導卻彷彿很滿意似的:“我和定奇還是四年前合作過,那時候拿過一尊金獎,我想如果再合作,大家必定可以發掘新的靈感。”

文昕只能笑笑,國內一線女星一個巴掌數得過來,圈子太小,江導讓方定奇來救場大約是不得已,畢竟他要顧慮投資、票房、陣容、成本等等一系列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因素。文昕一邊和江導說話,一邊顧及還有個汪海,百忙中還瞥了費峻瑋一眼,用目光示意他少安毋躁。好在在外人面前費峻瑋從來沉得住氣,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聽導演和她說話。

“定奇的戲好,票房也沒有問題,就是……”江導笑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們也明白,她的片酬比小費高一點點,我希望你們不要介意這些,畢竟片子最重要。”

文昕只是很委婉地答:“這些我們都明白,不過陣容臨時做出這樣的調整,我們希望在其他方面能有所彌補。”

“小費已經是第一男主角,你們也看過劇本,這個角色非常出彩,到時候反饋一定好。”江導笑着說,“你也別太精刮,老話說得好,吃虧就是佔便宜。這樣吧,我重新考慮一下汪海的戲份,怎麼樣?”

文昕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提議,下意識兀自含糊。汪海已經捧着杯子站起來,說:“太謝謝江導了,這杯我幹了,您隨意!”

文昕幾乎沒有被氣死,可是當着一桌子的人,又不好再說什麼,大家泛泛地講了些場面上的話。這頓飯其實吃得草草,因爲江導非常忙,還要趕着去見製片人,於是很快就吃完散場。

江導先下樓,大堂裡的娛記都追着他去了。文昕帶着費峻瑋乘機脫身,直接搭電梯下到地下車庫。費峻瑋腿長步子快,一個人在前面大步流星,文昕跟在後頭只差沒有一路小跑,到了車邊都微微喘息:“小費!”

“我不想拍了。”

“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你叫汪海去好了!”

“費峻瑋,”文昕出奇地鎮定下來,“這不是你鬧彆扭的時候。”

費峻瑋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上車,“嘭”一聲關上車門,直接對司機說:“開車!”

司機倒不敢說什麼,只是看着她。

文昕只覺得剎那間疲倦極了,像是累到了極點。

她對司機說:“先送小費回去。”

她其實也並不想跟他坐在同一部車上。

費峻瑋的車剛剛走,她就接到汪海的電話,他有點不安地問她:“今天我是不是錯了?”

文昕淡淡地道:“你說呢?”

“我真沒存別的心思,就覺得江導說了那麼句話,我不表態似乎不好……”

“現在我是你的經紀人,會爲你爭取最大化的利益。”

汪海有點訕訕的:“文昕,對不起……”

“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對我說對不起。”文昕忍不住嘆了口氣,“還有,在開機之前,我不希望你對媒體透半點風聲,能做到嗎?”

汪海一迭聲地答應。文昕卻又補上一句:“你知道江導最討厭演員亂炒作,所以你要是管不住自己,到時候江導不肯用你,我就是神仙也幫不到你。”

汪海只差沒要賭咒,連聲調都變了:“文昕!你到底要我怎麼說才肯相信我?我保證不在外頭亂說還不行嗎?”

文昕略略放心,料自己嚇他這麼一嚇,多少能讓他拘束幾分,於是說:“不是我不信你,我就是多囑咐你幾句,擔心你一時忘了,對媒體說漏嘴。”

安撫好了汪海,想到費峻瑋仍舊覺得頭痛。本來公司和新辰國際簡直稱得上九重恩怨,當初Marilyn還在的時候就鬥得水深火熱。尤其新辰國際幕後老闆時川的行事風格,素來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業內提到新辰國際,人人都是一種複雜的心態。

下午開會文昕將這件事提出來討論,有人反對有人贊成,反對方的主要意見是:“新辰跟我們不一樣,他們炒作無下限,什麼招數都可能使出來,跟他們搭檔會有種種意想不到的風險。”

持贊成意見的人則說:“只是合作一部電影而已,江導的戲一定有票房保證,這次又是商業大片,掙名掙利,沒理由不拍。”

最後文昕下了決心:“拍肯定要拍,搭檔是方定奇,我們並不吃虧。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從今天起還是要時時刻刻小心,提防新辰國際尋釁做文章。”

話雖這麼說,到底是放心不下,因爲本來費峻瑋就在鬧彆扭,再加上那天汪海攪局,文昕十分擔心,查過他晚上沒有通告,就直接打了個車過去。

手機響了半天他才接,她問:“你在家嗎?”

他“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她說:“我就在你家樓下。”

他很意外似的,過了片刻才說:“你要上來?”

她似乎敏感地覺察到什麼,改口說:“不是,我只是路過,看看你到家沒有。”

“哦……上來坐坐?”

“不,我還約了朋友。”她停了一會兒,“就這樣吧,Bye-bye。”

“Bye-bye。”

她手裡還拎着大包的東西,這附近又不好打車,剛剛走出去不遠,忽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頭一看,竟然是費峻瑋,再看一眼只差沒有暈過去。他雖然戴了帽子、圍巾、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可是腳上竟然連襪子都沒穿,就趿了雙拖鞋。這要讓娛記拍到,簡直會讓所有“小飛俠”崩潰。

“你……”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字,就被他拖走了。

進了電梯,她才說:“你怎麼不穿襪子?”

“忘了。”

他看着她手裡拎的東西,不由問:“買給我的?”

“凍餃子什麼的,還有淨菜,微波爐稍微蒸一下就可以吃,免得小千管不住你,老吃些沒營養的外賣。”

他把那些大包小包接過去,然後找鑰匙開門。

剛剛一打開門,她還在玄關那裡換鞋,突然有人笑嘻嘻地跳出來:“文姐!”

文昕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厲貝貝。她沒想到會在費峻瑋家裡見到她,厲貝貝已經呱啦呱啦地嚷開了:“早知道你要來就多買點菜了!我們在吃火鍋呢!快來!羊肉都要煮老了……”不由分說就將她拉進了餐廳。這裡是開放式的廚房,熱氣騰騰的火鍋,遠遠就聞着了辛香的味道。厲貝貝已經熟門熟路,回身打開櫥櫃,十分利索地給她拿了副碗筷,說:“快來快來!文姐,你要不要酸奶?”

文昕覺得心裡很不舒服,也許是因爲火鍋的味道,也許是因爲屋子裡的這種氣氛。她說:“不用了,我還約了人吃飯,我就是上來看看小費怎麼樣。你們吃吧,我先走了,已經要遲到了。”

費峻瑋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才說:“我送你。”

“不用了。”文昕說,“別送來送去了,你們還餓着肚子呢,我下樓打個車就是了。”

“我送你。”

“沒事,別把客人一個人留在家裡,太不禮貌了。”文昕催促,“快去吃火鍋吧,我走了。”

走下來時運氣倒是非常好,正巧遇見一個出租車送客回來,那客人下車她正好就上了車,出租車司機問:“您上哪兒了?”

“回家。”

出租車司機愣了一下,才笑:“那您家在哪兒?”

文昕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也笑了笑:“算了,去簋街吧。”

冬天的簋街不像夏天那樣嘈雜,兩旁食肆的落地大玻璃窗,蒙着一層白色的水霧,彷彿磨花玻璃。玻璃後的食客在燈光與熱氣的氤氳下影影綽綽,倒顯得很熱鬧。她推開門進去,服務員問:“您幾位?”

“就我一個人。”

服務員熟練地替她倒上茶,說:“那您先看下菜單吧。”

她點了羊蠍子火鍋。餐館生意太好,過了好一會兒才上菜,還沒吃上兩口,電話就響了。她一看號碼是汪海,就不由得心下一沉。

果然,汪海一開口就說:“文昕,我這裡出了點狀況。”

“怎麼了?”

汪海支支吾吾地答:“電話裡不太好說,你能不能到我家來一趟?”

文昕頓時覺得連香噴噴的羊蠍子都吃不下去了,匆忙叫了米飯來扒拉了兩口,然後結賬出門叫出租車。

汪海住的地方倒還近,雖然是他讓她過去的,但文昕怕不方便,上樓前還特意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連忙說:“我下樓去接你吧。”

“沒事,我自己上去。”

“沒關係,我下去,省得物業問你。”

文昕見他這樣堅持,於是就站在大門外等着,過了一會兒汪海就下來了,引着她進了電梯。

幾年來汪海並沒有搬過家。這公寓是他早年間買的,那時候房價還沒有現在這樣誇張,幾年來早就升值了好幾倍。大堂仍舊明亮,物業管理得很不錯。文昕說:“好久沒到這邊來了,這房子還挺好的。”

汪海笑了笑,說:“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當時買了這房子。要擱現在,我也買不起。”

文昕很少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由覺得十分意外。進了屋子更覺得意外,因爲客廳沙發上坐着一個年輕女人,看上去也只是二十出頭,素面朝天,頭髮也只是扎着馬尾,雖然穿着一條十分寬大的裙子,可是文昕一眼就發現她是位孕婦。女人有點不安地回過頭來,默默地看着開門走進來的兩個人。

“這是文昕,我的經紀人。”

那女人怯怯地看了眼文昕,小聲地說:“你好。”

“你好。”文昕十分和氣地打招呼。

“可可,你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好。”可可有點吃力地站起來,因爲大腹便便實在不太方便,她連腰都彎不下去,還是汪海幫她穿上拖鞋的。她走進房間,有點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文昕,順手關上了房門。

文昕突然覺得問題大條了,她盯着汪海:“她是誰?誰的孩子?”

汪海似乎猶豫了一秒鐘,終於還是說了:“我的。”

文昕呻吟一聲,捧住頭坐倒在沙發上。過了好半晌才放下手,苦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的日子過得太閒了?”

“文昕,”他低聲下氣,“對不起,簽約前我沒有告訴你。可是我向你保證,跟你簽約的時候,我真沒想到她懷孕了,真的,我發誓,我今天才知道,馬上就給你打了電話。”

“那你怎麼認識她的?”

“在溫泉度假村……她是做按摩的技師……”

文昕簡直要崩潰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跟她結婚?媒體會把她以前的經歷、從事的職業全都挖出來!”

“她是個好女人。”汪海急急地解釋,“她從來沒想過用這事來找我要錢什麼的,她也沒想過要我跟她結婚,她是個好女人,那時候我們交往沒多長時間,就分手了。她懷孕後一直沒有告訴我。她吃了很多苦,要不是昨天我偶然在超市遇見她,我也不知道。”

“好女人會一個人躲起來生孩子?”文昕喃喃自語,“這簡直比韓劇還要韓劇。”

“文昕,對不起,我知道我又給你惹麻煩了。可是現在我知道她懷孕了,我突然覺得,我既然真的是孩子的父親,總不能不管這孩子。孩子都已經七個多月了,要是不讓她生下來,那也太殘忍、太沒良心了。”汪海似乎有點着急,但聲調卻降下去,“文昕,你幫幫我好不好?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文昕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想起剛纔那雙怯生生的大眼睛,終歸覺得不忍心,她嘆了口氣,說:“你真的要讓這孩子生下來?紙包不住火,這事遲早會被媒體知道,你打算怎麼樣向公衆解釋?你是一個公衆人物,馬上要拍江導的新戲,很長一段時間,媒體都會注意這部戲,包括這部戲裡的任何一個演員,都將成爲新聞熱點。記者有多麼無孔不入你不是不知道,這個時候你出任何問題,都等於葬送自己的前程……”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垂頭喪氣,“這個時候逼她把孩子打掉,也太殘忍了……都已經七個月了啊……”

文昕很認真地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把孩子生下來的一切後果?”

汪海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老實說,我想過。生下來當然會有很多很多的事,生下來會讓我面對很多困難,尤其可可以前是做按摩的。可是我今年都三十七了,以前紅的時候,沒法談戀愛,沒法結婚,渾渾噩噩一混就這麼多年了。沒錯,我是個公衆人物,我是個演員,可是昨天我陪她去做產檢,看到B超裡頭照出孩子的小手小腳,聽着孩子的心跳聲,我真狠不下心來說不要這孩子……”

文昕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可是新片馬上要開機,咱們不能衝動。”她想了想,說,“要不你先把她送回老家去,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從長計議?等風頭過去了再說,不管你跟她將來結不結婚,反正這孩子如果真要生下來,你不可能不管。要不將來就說是你收養的孤兒,暫時讓你父母來監護?”

“這樣行嗎?”汪海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會不會被記者揭穿?”

“記者不可能不發現。”文昕突然靈機一動,“要不說是你姐姐的孩子,你姐姐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汪海猶豫了一下,說:“那就說是我姐姐的孩子吧,這樣比較好。要是對別人說她是孤兒,我覺得也太對不起可可了。能不能跟她結婚還不一定,已經很對不起她,不能再這樣。”

文昕終於笑了笑:“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晚上跟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汪海撓了撓頭髮:“難道我以前不是這樣?”

文昕正要說話,電話突然響起來,她一看號碼是費峻瑋,不由得怔了怔。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她有點心虛似的,一直走到沒有人的陽臺上去,才按下手機的接聽鍵。

費峻瑋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你約了誰吃飯?”

“汪海啊。”她隨口說,“跟他談談角色的事,怎麼了?”

“今天不是我讓厲貝貝到我家來的。本來晚上我說請她吃飯,結果她說去餐館也許會遇上娛記,鬧出什麼緋聞來不太好。我一想也是,所以就買了點菜回家來吃……你不要誤會……我跟她……”

“你想哪兒去了?我沒誤會什麼。你帶誰回家跟我沒關係,只要不讓娛記拍到就好。”

“余文昕!”

她明知故問:“什麼?”

他“啪”一聲就將電話掛了。

空洞而短促的忙音,倒讓她怔忡了好久。她拿着電話站在那裡,一直到汪海走出來,端着杯熱茶給她:“剛剛都忘了給你倒茶。”

“謝謝。”她接過茶杯,打起精神來,交代汪海,“你還是儘快地安排一下,讓你父母來把可可接走,或者你送她回去也行。過幾天就開機了,江導的戲那些記者一貫盯得緊,別讓他們發現這事。”

“好。”汪海說,“文昕,謝謝你。”

文昕倒覺得有點意外,說:“不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真沒想過你會這樣幫我,文昕。”汪海心悅誠服地說,“以前有好多事我都做得不太對,你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剛簽下來,我又給你捅這麼大一婁子,我都準備你把我大罵一頓了,你還替我出主意想辦法,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文昕無奈地笑了笑:“我是你經紀人啊,我不替你想辦法,難道我還要跟你唱反調?你以後把戲演好了就行,其他的都別說了。”

“那我一定、一定的。”

週一開例會的時候,文昕特意將Vickie留下來,告訴她這件事情。

“公司裡其他人我都沒說,因爲畢竟是藝人的私事。不過你是宣傳,所以我要告訴你,免得回頭出了事,你不知道該怎麼對媒體說。”

Vickie點了點頭,然後告訴她說:“對了,你叫我上次查關於酒店記者的那件事,我打聽出來了。那些娛記都是接到新辰國際故意放出來的風聲,纔到酒店去的。據說時川跟潘勝茵的私交特別好,雖然潘勝茵並沒有簽在新辰,不過他們的關係很不一般。時川一接到潘勝茵懷孕的消息,馬上就給江導打電話,親自幫方定奇拿到這個角色。畢竟是當家花旦,時川都肯親自出馬。不過這男人真是有辦法,既能跟潘勝茵交好,還能顧到自己的當家花旦方定奇。你說潘勝茵跟方定奇從來都是水火不容,這個男人是怎麼搞定的?”

“人家的本事。”文昕飛快地翻閱着一週的娛樂新聞簡報,“再說,時川跟哪個女明星不好?”

Vickie託着下巴看着文昕:“你這句話說得……好酸啊……”

“有嗎?”文昕莫名其妙地擡頭看了看她,“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是Marilyn說的。”

“Marilyn怎麼想起來說這話?”

“忘了。”文昕合上簡報,“我得去趟廣告公司,有事給我打電話。”

其實並沒有忘,文昕第一次看見時川的照片,還是在Marilyn的電腦上。雖然偶爾不經意也會有新聞提到時川,但照片卻是很少的。業內總是很恭敬地稱他一聲“時老闆”,所謂娛樂圈中的教父、影視界的大鱷。新辰旗下掌握多家院線,新辰傳媒集團則囊括業內最著名的影視製作和經紀公司,其中隱隱還有廣告、平面傳媒、無線網站等等千絲萬縷的瓜葛,幾乎是一手掐住了圈內無數明星的命脈,愛之慾生,恨之慾死。於是江湖傳說這個男人隨便一句話,就可以化腐朽爲神奇,讓一個普通人變成萬衆矚目的大明星;同樣,一句話也可以讓任何一個藝人前途盡毀,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偶爾也能見着新聞照片,不多,就那麼幾張。雖然坐擁龐大的娛樂業帝國,但時川本人似乎對出風頭沒什麼興趣。記者們唯一拍到他的機會,是每年一度的“新辰盛典”。穿黑色禮服,系領結,五官端正,眉峰挺拔,在一堆男女明星星光熠熠衆星捧月的陪襯下,仍舊有種出奇的神采。這男人明明長得不帥,可是氣勢奪人,偏又有一種劍在匣中的收斂,讓人覺得既矛盾又和諧。他似乎習慣了俯瞰一切,於是俯瞰鏡頭,眼角卻永遠微眯,彷彿一點點看淡這浮華盛世的厭倦與輕蔑。

文昕還記得當時Marilyn的語氣,她掐掉菸頭,伸出食指撣了撣屏幕上的照片,淡淡地說:“這就是時川。”

公司最大的競爭對手,業內的公敵。當時文昕用一種複雜的心態打量着照片,說:“看上去倒不像有三頭六臂。”

“尤其會哄女人。”Marilyn似乎是隨口說道,“他跟圈內一線女明星關係都不錯。當初潘勝茵如果不是想自立門戶,很可能也會被新辰簽下。論起花旦,沒人能跟新辰比,他們有方定奇不說,還有白瑤、鄒敏敏、符雲樂……哪個拿出來都能撐起一部戲。”

“還有高顏。”文昕不由得道,“時川眼光真好——或者說他手底下那些人眼光真好,籤一個紅一個。”

Marilyn笑了笑:“有時候也是運氣。我們這行,運氣太重要了。”

文昕沒有問下去。Marilyn當初在新辰國際做過多年,後來才跳槽到公司來,這中間的緣由沒有人知道。江湖傳聞是老闆重金撬角,但Marilyn並不是那種太看重薪水的人,所以文昕一直猜度或許她是看不慣新辰的處事方法。因爲Marilyn每每提到新辰國際,都頗有點不屑的語氣。

從廣告公司出來,開始下雪。零星的雪花亂飛在空中,像是誰沒心沒肺地撒着鹽,又像是夏天路燈下的蟲蛾,胡亂地繞着燈柱飛撲。高架橋上的車已經排成了長龍,大家都減了車速。文昕把廣播調到調頻,開始聽音樂臺。電臺裡放的情歌很好聽,藍牙又扔在車前臺,導致她半天都沒有聽到手機在震動,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於是連忙撥回去。

電話是小千打來的,告訴她說費峻瑋皮膚過敏,現在在醫院,醫生開了藥要掛水。

“嚴不嚴重?”她問,“在哪家醫院?”

小千告訴她醫院的地址,她心急火燎地趕過去。急診室裡人聲嘈雜,走廊那邊的輸液觀察室裡更是坐滿了人。她一眼看到費峻瑋,雖然他戴了帽子口罩,外套的領子還豎着,一條圍巾更是將臉捂得嚴嚴實實,不過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來,就憑他的那兩條長腿,也比其他病人佔了更多的地方,這麼大隻,當然很醒目。

她不做聲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他明顯被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是她,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他旁邊還有個位置空着,她坐下來問他:“小千呢?”

“拿藥去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拉高他的袖子,看他胳膊上起的紅疹:“你吃什麼過敏了?”

“不知道,那天火鍋煮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也不知道是什麼。”他卻像是漸漸高興起來,有心情跟她說閒話,“剛剛醫生要看我的臉,我沒給他看,就給胳膊他看了。”

不然也不能這樣安靜地坐在這裡。早兩年他去醫院看病,老老實實在病歷上寫“費峻瑋”,結果轟動得半個醫院的護士都來要簽名,後來終於學乖了,每次都用司機的名字掛號。

果然沒一會兒,小千拿着藥水來了,護士問:“張大志?”

費峻瑋點了點頭。

護士又瞧了他一眼:“四十六歲?”

費峻瑋又點了點頭。

護士三下五除二紮起靜脈,狠狠拍了幾下,疼得他差點跳起來,身子剛一動,護士就瞪了他一眼:“別動!”

針扎進去的時候費峻瑋只差沒哭了,彆着頭,只顧用另一隻手緊緊攥着文昕的手,把她的手都幾乎捏青了。文昕知道他最怕打針,所以一聲也沒吭。等護士固定好針頭,費峻瑋全身仍舊繃着,哭喪着臉不敢看手。

文昕覺得他像一隻奓了毛的貓,連尾巴都豎起來了,緊張得不行了,所以主動地安慰他:“好了,好了,已經好了。”

護士說:“多大的人了,還怕打針?也不怕你們家孩子笑話。”

護士說完就揚長而去,費峻瑋都傻了,半晌才說:“她剛剛說什麼?”

文昕板着臉孔:“我沒聽見。”

“欸,四十六了……”費峻瑋自言自語,“是該有孩子了……你說……是女兒好呢?還是兒子好呢?”

文昕在他腦門上狠狠彈了一記:“都掛着藥水了還不安分。馬上就要進組了,又弄出這樣的事來,你也真不着急。”

費峻瑋安靜下來,只是安靜了不到五分鐘,就說:“我要吃蛋糕。”

文昕擡頭叫:“小千!”

“她買的不好吃。”他說,“你去買,你知道哪種好吃。”

文昕無可奈何,只得去替他買蛋糕。結果附近沒有他愛吃的那家蛋糕連鎖店,開車跑出老遠才找到。她想了想,選了一塊芝士蛋糕,又多買了塊布朗寧。

回到醫院藥水纔剛剛掛了一半,費峻瑋縮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他卻突然擡頭看她,口罩沒遮住的眼睛彎彎的,看得出來在笑。

文昕將芝士蛋糕打開,又給他叉子。他左手拿叉子甚是彆扭,半天戳不出一塊,文昕看不過去,拿過刀叉將蛋糕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他一臉期待地問:“你餵我?”

“想得美!自己吃。”

他把那塊芝士蛋糕吃完,又看着文昕手裡的布朗寧。

文昕說:“我吃過的……”

“我不介意。”

文昕沒有辦法,只得將那塊自己咬了一角的蛋糕又給他。他吃得津津有味,說:“真小氣,叫你買蛋糕就只給我買一塊。”

“現在吃得痛快,明天形體教練會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他忽然頓了頓,將手裡的叉子都放低了。文昕看他神色不對,於是問:“又怎麼了?”

“你說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到醫院看病像做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報;吃塊蛋糕像犯罪,時時刻刻算卡路里;一舉一動得防着狗仔隊,怕偷拍,怕埋伏,怕圈套……談戀愛更是天大的禁忌……做人做到我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意義?”

文昕安慰他:“怎麼會沒有意義?一個廣告代言夠別人掙十年,哪怕在家數錢,也格外有成就感。”

他白了她一眼:“跟你講真心話,你還打趣。”

“我沒有打趣。”文昕說,“外面成千上萬的人羨慕你,許多人做夢也想成爲你這樣的大明星,你就別自尋煩惱了。”

“真的讓他們來試一試就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以後就再也不羨慕了。”

她歪着頭看他:“你今天牢騷真多。”

“我病了,心理比較脆弱。”

她“撲哧”一笑,他悻悻地說:“你已經好幾天不理我了,也沒對我笑過,現在我拿自己開涮,你才笑了一笑。”

“誰說我不理你,你有什麼事情我沒有理?”她有點好笑,“你看你一過敏,我馬上趕到醫院來,還給你買蛋糕。”

“文昕。”他忽然叫了她一聲,用烏黑的眼珠看着她,卻又靜靜的,半晌不說話。

她有點招架不住:“別放電了,知道你電眼無敵。”

“嫁給我,好不好?”

她愣了一愣,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在發燒?”

他氣惱地躲過她的手,說:“你簡直不是女人!”

文昕訕訕的,站起來去看藥水:“就快要滴完了,我去叫護士來拔針。”

開機儀式非常的低調,正是江導一貫的風格。雖然早就宣佈不舉行發佈會,但現場仍有無數媒體聚集,記者們都被擋在酒店外邊沒能進去。幸好第一個鏡頭是拍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保安嚴密,娛記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辦法混進拍攝現場。

文昕眼皮跳了一上午,Vickie問她:“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沒睡好。”文昕一點也不迷信,只是說,“這次劇組有我們的兩個藝人,一定要盯牢一點,不能出任何差錯。”

“小費倒也罷了,我真擔心汪海。”

文昕沒有做聲,Vickie說:“小費拍過好幾部這樣的大戲,他自然有分寸。汪海這幾年一直在栽跟頭,心又浮,眼皮子又淺,真怕他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事。”

文昕說:“不要說得這麼刻薄,汪海最近好很多了。”

Vickie聳聳肩:“但願。”

話雖這樣說,但文昕其實也放心不下,到了晚上的時候給汪海打了一個電話,是他的助理接的,告訴她說:“汪海正在聽導演講戲。”

文昕問:“哦,我也沒別的事,就看看今天他順不順利。”

助理很乖巧,告訴她說一切都挺順利的,汪海狀態也非常好。

文昕稍微放了一點心。汪海好幾年沒有遇上這樣的角色和這樣的機會了,他想必會很用心地去揣摩,不至於自毀前程。

她想想又給小千打了一個電話,小千說費峻瑋正好在候場,問她要不要叫他接電話。文昕猶豫了一會兒,說:“不用了,免得干擾他的情緒。”

難得準時下班,走出辦公室的時

候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夜空呈現出一種隱隱的孔雀藍色,西北角的天幕上卻看得見細碎的星星,在這城市裡非常罕見。文昕想到家裡的冰箱都空了,於是去超市買了一堆東西,纔開車回家。

這個時候正好是下班的高峰,又是週末,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文昕換車道的時候沒留意,正好後頭一輛商務車要超車,只聽“嚓”一響,商務車就跟她的車蹭上了,文昕本能地一腳急剎,商務車也剎住了。文昕車後本來還跟了一部黑色的沃爾沃,差點追尾撞上她的車,幸得沃爾沃的司機應變極快,方向一打避讓過去,繞到了文昕的車前,剎得“吱”一聲,也跟着停下來了。

三輛車打了雙閃,停在車道上。

“怎麼開車的你?”商務車司機一下來就怒氣衝衝,“你下來!你看看你把我的車刮的!”

文昕只好賠笑臉:“您看這馬路中間多危險啊,要不我們把車挪到邊上再說?”

後頭的汽車全在按喇叭,那人只好也把車子挪到一邊。還沒說上兩句,文昕的電話又響了。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文昕心急火燎,一看手機上竟然是費峻瑋的私人號碼,知道他一般不會用這個電話聯絡自己,不由得越發着急上火,走得老遠避開人,電話一通就問:“出什麼事了?”

“你撞車了?”

“什麼?”文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我收工,正巧從你對面的車道經過,看到你撞車了。”

文昕立刻往對面車道張望,沒看到那部熟悉的保姆車,想必已經去得遠了,不由得鬆了口氣,說:“沒事,颳了一下而己。你明天沒有通告嗎?”

“有。”費峻瑋的聲音在電話裡似乎變得遠了些,他好像在跟別人說話,“前面立交繞回去……”

文昕不由得大叫:“把電話給司機!”

“什麼?”費峻瑋似乎被她的尖叫嚇了一跳。

“我沒事,我很好,一切都很好。”文昕迅速地冷靜下來,“但如果你繞回來就不好了,你叫司機往前開,該幹嗎幹嗎去。”

“可是剛剛那個男人指着你的鼻子在跟你吵架。”

“我有保險,再說兩輛車只是颳了一下,你也看見了,我沒事,頂多賠點錢就行了。”文昕放重了語氣,“你去做你的事情,正事要緊,剛剛你告訴我說明天有通告,對不對?”

“我是明天有通告,不是今天。”他堅持不肯作罷,“那個男人看上去很兇……”

“拜託你了,小祖宗!”文昕只差沒有哭了,“你要一來不更是給我添亂?他再兇又不會吃了我,這是環線,下班高峰,車來車往,你要下車被人看見,隨便誰去網上一爆料,還不立刻上頭條?這種頭條你想要嗎?”

“我不想。”

“很好,乖乖回家去。”文昕知道他的脾氣,又隨口哄了他一句,“我處理完手頭的事情,明天就去探班。”

他果然高興起來:“真的?”

“嗯,快回去吧,晚上早點睡。”

掛掉電話,走回去看開商務車的那個男人,足足有一米八,身形魁梧,正瞪着她。怪不得剛剛費峻瑋說他看上去很兇,果然有點兇巴巴的。

她勉強笑了笑:“先生,我車買了全保險,您看要打122嗎?”

“車都挪了,還打什麼122啊!”那男人口氣仍舊很衝,“我的車刮成這樣,我約了人吃飯談事,耽誤了我的生意你賠得起嗎?你看怎麼辦!”

“她打過轉向燈。”

不緊不慢的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那人瞪大了眼睛,說:“什麼?”

“我說,這位小姐事先打過轉向燈。”黑色沃爾沃的駕駛者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下車了,就站在文昕的車旁邊。這樣的大冷天,他西服領帶,衣冠楚楚,看上去文質彬彬,說起話來卻詞鋒尖銳:“她很早就打了轉向燈,我的車本來在你車子後面,都看到了,你自己沒注意,超車的車速太快,所以才刮到她的車。”

“怎麼說話的你?你跟她一夥的?想捱揍是不是?”

沃爾沃的駕駛者看了看商務車司機那“醋鉢大的拳頭”,慢條斯理地舉起手機:“我已經打了122,這事讓警察來處理。”

“報警我怕你嗎?到時候算誤工損失,我這個合同幾千萬,你負得了這種責任嗎?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律師!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悉聽尊便。”沃爾沃的駕駛者無動於衷似的,“我本人就有律師執照。我畢業於耶魯大學法學院,有法學博士學位,既然是民事訴訟,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足夠處理。如果您真的要起訴我和這位女士的話,我願意爲她提供法律援助。”

警笛聲由遠及近,藍白色的警燈閃爍,在夜色中分外顯眼,交警已經快要到了。沃爾沃的駕駛者看了看瞠目結舌的商務車司機,說道:“現在給你的律師打電話還來得及。”

這種小事故交警處理起來很快,首先問是協議解決還是走程序,倒是那商務車司機悻悻地同意私了。其實他的車也就掉了點漆,反而文昕自己的車門凹進去一大塊。從當時的情形來講,文昕併線的時候明明打過轉向燈,就算論起責任來也要算對方超車的時候不小心,可是文昕也沒心思再理論了。文昕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最後討價還價一番,給了對方五百塊錢。

交警走後,商務車司機很快就走了,好像怕那個法學博士真的找他麻煩似的。文昕覺得挺不好意思,連聲道謝:“今天真是謝謝您了。”

“你不應該給他錢,助長這種人的氣焰。我可以替你當證人,證明你沒有錯。”

文昕無可奈何,說道:“破財免災,真要去交警那裡走程序,一晚上就算埋進去了。那人明顯是個無賴,我的電話號碼什麼的再給他知道,說不定沒完沒了。再說陌路相逢,我耽誤您這麼久,已經覺得挺不好意思了。”

“沒有關係。”他仍舊風度翩翩,從車內拿出大衣,取出名片夾來,“這是我的名片,如果那個無賴再找上你,我隨時可以替你作證。”

文昕接過去,看了看頭銜,是外資銀行的法律顧問,名叫樑江。出於禮貌,她也給了對方一張名片。

“餘小姐……原來是經紀人……真是挺有趣的行業。”他看過之後微笑,將名片收起,向她告辭,“我得走了,再見。”

“謝謝您,再見。”

他駕車離去。文昕正打算上車,突然發現地上黑乎乎的一團,藉着車燈一看,是個男式的錢夾。文昕拾起來一看,黑色的小牛皮,只有細細一行LOGO,非常低調,但文昕知道這個牌子不便宜,正是費峻瑋代言的品牌。她想八成是剛剛那位樑先生掏名片夾的時候掉的,擡頭只見沃爾沃早就去得遠了,無影無蹤,於是匆忙上車拿電話,照着名片上的手機號打給那位樑先生。

結果電話已經轉到服務檯。

文昕沒有辦法,只得打開錢包看了看,裡面除了數張信用卡,還有一疊現金,不僅有人民幣,更有美元和港幣,金額不小,看來是不便給他快遞回去了。文昕重新打電話給他留言:“樑先生,我是余文昕,我剛剛在車邊撿了一個錢包,應該是您的吧?要是方便的話,您給我回個電話,我好把錢包還給您。”

一直到她到家,那位樑先生也沒有回電話。

她隨便做了點吃的,費峻瑋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

“剛纔的事故。”

“哦,早就處理好了。”文昕輕描淡寫地說,“你別擔心了,小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對不起。”

文昕嚇了一跳:“你闖什麼禍了?跟導演吵架了?”

“沒有。”他悶悶地說,“就是覺得幫不到你。像今天你出了那樣的事,我只能眼睜睜看着,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文昕鬆了口氣:“嚇我一跳,還以爲你又惹事了。都說了,真的沒關係。只要你不給我添亂,就是幫我了。”

他不滿起來:“我有那麼不懂事嗎?”

“偶爾。”

他“哼”了一聲,“啪”地把電話掛了。

文昕放下手機去盛飯,剛吃了兩口,電話又響起來。她拿起來一看,又是費峻瑋。

“又怎麼了?”

“我知道,現在你有汪海了,所以不待見我了。”

“怎麼會?”文昕舀了一勺湯,“你怎麼這樣沒自信?不說別的,你每年替我掙的佣金比汪海多多少?看在錢的分上,我也會對你比對他好啊!”

一句話激得他又提高了聲音:“看在錢的分上?”

“好好,還有你比他帥,這總行了吧。”

“我本來就比他帥!我演技也比他好!我還拿過影帝!”

文昕喝着湯,敷衍地“嗯嗯”了兩聲。

“你在吃什麼?”

“西紅柿蛋湯。”

他放軟了聲音:“我也想喝。”

“叫小千給你做。”

“她做的不好吃。”

“不要動不動說助理這不好那不好,小千已經很好了。你那少爺脾氣,一般人誰受得了啊?小千能忍你就不錯了,不要還成天抱怨人家不好。”

“那你明天來探班,給我帶湯。”

“明天去不了。”文昕說,“明天我約了人談事情,過兩天再說吧。再說江導的劇組,出了名的伙食好,你又吃的是小竈,還要我送湯去,也不怕人笑話你耍大牌。”

“剛纔你還說明天來探班!”

“剛纔那是哄你的。”文昕覺得好笑,“不然按你那脾氣,要是真跑回去替我理論,可真要上頭條了。”

他氣得把電話又掛了。

到了第二天,樑江纔給她回電話。他說:“不好意思,我那時候是去機場,就把手機給關了。現在正在東京出差,錢包麻煩你幫忙保管一下,回來我再過去取。”

文昕滿口答應。

週一早晨有例會,開完會還要處理堆積下來的一堆電郵。每個人幾乎忙到飛起,中午的外賣送來了,就在會議室裡吃。文昕拿起筷子剛吃了兩口,手機就響起來了。

文昕看也沒看就機械地按下接聽:“您好,余文昕。”

“餘小姐,我是樑江。”

“啊……”文昕腦子裡還有點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是不是挺忙?”樑江似乎有點歉疚,“我猜你週一工作特別多,所以特意選了午餐時間打給你。”

“還好,正在吃飯。”她整個人放鬆下來,只要不是公事,尤其不要是突發的公關危機,她就覺得這午餐時光還不錯。

“那我就不多說了。晚上你有沒有時間?”

她覺得有點慚愧:“現在還不知道。”

“沒關係,我託朋友訂了兩張話劇票,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看話劇。劇名是《更好的時光》,聽說還不錯。這樣吧,我晚上下班的時候再打給你,如果你有時間,我就過去接你,一起去吃飯看話劇,當做謝謝你,好嗎?”

本來自己就應該去還他錢包,又還欠着他一個人情,一個男人這樣溫存地在電話裡邀請,文昕實在不忍心拒絕。她說:“把東西還給你是應該的,真不用這麼客氣。”

“你不要太客氣纔是真的。”他笑着說,“包裡差不多有一萬美元,請你吃一頓實在是太便宜我了。”

文昕推辭不掉,只得答應晚上再約。

“好的,晚上我再打給你。”他說,“好胃口。”

文昕悶頭吃飯,旁邊的Vickie卻笑嘻嘻地問:“是不是男朋友?”

文昕知道越描越黑,於是隨口說:“一個記者,想約做訪談。”

“你對記者說話從來不是這種口氣。”Vickie搖頭晃腦地說,“不要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我平常對記者說話是什麼口氣?”文昕不由得檢討,“難道兇巴巴的?”

“那倒不是,反正不是這種小女人口氣。你平常跟人講電話語速都快,像機關槍似的,三下兩下就講完了。”Vickie狡黠地一笑,“可是你剛剛說話的時候溫柔得很,從來沒聽過你用那種語氣跟人講電話。”

“嗐……”文昕說,“那是因爲對方說話很溫柔,所以我不知不覺也就變客氣了。”

“唔……”Vickie略帶陶醉,“一個說話溫柔的男人,聽上去真迷人……”

“誰迷人?”正巧另一組的同事王義走過來,“能有你們的小費迷人?”

“比小費更迷人。”Vickie促狹地朝着文昕笑,“別看小費是萬人迷,可是這世上還是有人比他更迷人。”

“哇!真的假的?快快挖來,正巧手頭有個廣告,跟我們舒琴搭檔,保證一炮而紅。”

Vickie笑眯眯地說:“人家不是藝人,估計不會跳槽。”

“做不做藝人倒也罷了,千萬別犯傻來當經紀人。”王義嘆了口氣,“你們又吃盒飯?”

“上午開會開過了頭,正好叫了外賣一起吃。”文昕問他,“怎麼啦,滿腹牢騷?”

王義說:“我餓得眼前發花,先出去吃點東西,回頭有空跟你聊。”

等王義走開,Vickie才低聲問文昕:“你真的不知道?”

“什麼?”

“江玉吟跟王義大吵了一架。”

文昕覺得挺意外的,不過各工作室都是獨立運作,王義和她不是一個工作室,她還真沒太關心這些事。

“鬧得都驚動老闆了。”Vickie悄悄地說,“江玉吟說王義偏心,還說王義利用她。其實王義手頭三個藝人,就數江玉吟最紅,王義對她也最好,幾乎所有資源全給了她,另外的兩個,一個舒琴最老實,還有一個薛沫沫哪兒有心思接戲。所以王義對江玉吟是真的用心,各項工作,也都是揀好的給她。”

文昕隨口說:“那江玉吟還鬧什麼?”

“江玉吟說用她來帶新人,過後就過河拆橋,還說王義偏心眼,對舒琴太好,給舒琴接的廣告都最實惠了,錢多,而給她的廣告,代言費都少得可憐,鬧得不可開交。最後是老闆出來說,舒琴的廣告都是日用品、家居用品,跟江玉吟的形象根本不搭,而且江玉吟的廣告都是化妝品和汽車,雖然錢不多,但是定位夠高端,定位高端了,接的戲纔夠好。老闆說這話其實是太客氣了,王義氣得都要吐血了,嘔心瀝血捧出一個人來,結果反倒被這樣誤解。”

文昕嘆了口氣:“幸好我不帶女藝人。”

Vickie卻說:“小費小氣起來可小氣了,你等着吧,總有一天他會因爲汪海生氣的。”

文昕說:“他不會的。”

Vickie聳了聳肩:“說實話,我真不明白你爲什麼要籤汪海,我真的不看好他。”

“人生要有挑戰,纔會有驚喜。”

“但願不是驚嚇。”

“呸呸!烏鴉嘴。”

因爲要還錢包,文昕特意把事情趕着做完。晚上臨下班的時候,樑江果然打來電話:“怎麼樣?晚上有時間嗎?”

文昕問:“我們在哪裡見面?”

電話那端他笑起來:“我過去接你。”

文昕將公司地址告訴他,在辦公室裡收拾了一下,就下去停車場裡等。樑江在金融街上班,離這裡不遠,所以沒等一會兒就看到了他的車。

“怎麼提前下來了?”他連忙把車子裡的暖氣往上調,問她,“不是說我到了會打電話給你嗎?今天有零下十四度,風這麼大,凍着了吧?”

很體貼的男人,文昕已經緩過來了,笑着說:“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先去吃飯?”

“好。”

他沒問她到哪裡去吃,帶她到了劇院附近的一條街。這間餐廳文昕從前沒有來過,裝潢得挺低調,燈光也明亮乾淨,是中餐西吃的地方,只有大廳沒有包廂,很適合像他們這樣的關係。餐廳裡很安靜,雖然現在正是用餐的高峰,卻仍然能聽清播放的背景音樂,是一首英文老歌。

樑江已經訂好了位置,又特別客氣地請她點菜,她推辭了一會兒,點了幾個中等價位的菜品,兩個人邊吃邊聊。

樑江說話還挺幽默有趣,跟她講業內的笑話,文昕聽得半懂不懂,也只得微笑。樑江心細,已經看出來她沒聽懂,於是笑着說:“別光顧着說話,多吃點菜。你這麼瘦,不用減肥了。”

這年頭誇女人瘦是一種恭維,於是文昕說:“其實是三餐不定時,餓的。”

“國內的經紀人是新行業,是不是特別忙?”

“對。”文昕微笑,“成天跟着藝人跑來跑去,一週總有六七天在加班。”

吃完飯文昕要買單,他堅持不肯:“這是男人的義務,何況早就說了,今天是我感謝你。”

“應該我感謝你纔對,”文昕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天幸虧你幫我說話。”

“那下次好了。”他微笑,“我還想下次再見到你。”

文昕覺得有點意外。她只隱約覺得他似乎對自己有點好感,可是沒想到他會坦白說出來。

話劇很精彩,出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筆直的長街車流如河,他們這一盞微芒,匯在那茫茫的車流裡,便顯得微不足道。樑江開車送她,黑色的沃爾沃,他開車很平穩,車裡乾乾淨淨,明顯是個很注意細節和生活品質的男人。文昕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他大約也覺得氣氛稍微有點僵,於是放了一張CD給她聽。

巴赫的《薩拉邦德舞曲》。

連品味都這樣沒得挑。文昕有點懶得講話,而樑江也不是聒噪的人,一時間車裡很安靜,只聽得到音樂迴旋在車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問她:“要回你們公司取車嗎?”

“啊,不用。我車子還在4S店,補漆做鈑金。”

樑江將她送到了樓下,然後說:“我在這裡看你上去,進門後記得發短信給我。”

文昕心裡一暖,在外頭漂泊多年,圈子裡一路摸爬滾打,誰人都當她三頭六臂,從老闆到合作伙伴到下屬,人人都覺得她似乎可以承擔一切,不管是天大的婁子也好,再多的困難也好,誰都知道交到她手裡就可以放心。上司信任她,藝人倚靠她,下屬更是欽慕她,可是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當她是需要保護的普通弱女子一般。她點點頭,微笑着對他說:“晚安。”

“晚安!”他也對她微笑,“再見!”

她搭電梯上樓,到了樓層走到安全梯那裡往下看,路燈照得清清楚楚,他果然還站在車邊抽菸。一晚上沒有抽菸,她還以爲他並不抽菸,原來是因爲顧及她。文昕心裡感慨萬千,拿出手機,本來想給他發條短信,不知爲什麼,還是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到家啦。”

“好的。”他一邊講電話一邊仰起頭來,似乎在找尋屬於她的那盞燈光,他說,“那你早點休息。”

“嗯。”文昕看着澄澄如金沙般的燈光籠罩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的身影,彷彿有一種異樣的溫暖。她說:“你開車注意安全。”

“好。”他說,“晚安。”

“晚安。”

她把電話掛斷,看着他打開車門啓動車子,車燈一轉,只見一對紅紅的尾燈轉過小區的路,拐了個彎就再也看不見了。不知爲什麼,文昕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想要抽一支菸。

但她到底沒有抽菸,只在安全通道里站了一會兒,就走出來掏出鑰匙去開門。

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座機在響,她連鞋子都來不及換,忙抓起聽筒。

“文昕?”

“媽。”她喘了口氣,那端的餘媽媽卻問:“你怎麼了?跑過來的?”

“剛進門就聽到電話響了。”文昕一邊講一邊坐下來,拉下靴子的拉鍊,“有什麼事嗎?”

“沒事媽媽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餘媽媽嗔怒,“過年的時候回來嗎?”

去年她訂機票的時候太遲了,只有頭等艙,她嫌太貴,又買不到動車票,所以沒有回去,被餘媽媽唸叨了一整年。今年她再不敢了,乖乖答:“我已經訂了機票了。”

餘媽媽說:“你別又一個人回來,你要是一個人回來,我可不給你飯吃!”

文昕沒轍了:“我又不能變出個男朋友。”

“我的女兒這麼優秀,怎麼會沒有男朋友?我不管,今年你要是再不帶男朋友回來,我和你爸就去韓國旅行,讓你一個人在家過年!”

文昕沒好氣:“還有兩個月就過年了,我總不能去大街上抓一個男人回來。”

“平時不努力,事到臨頭抱佛腳,怪誰?怪你自己!”

文昕哭笑不得:“那我要隨便帶一個回去,你也不知道是吧?”

“沒關係,你隨便帶個人回來都可以,只要是男人。”

文昕徹底覺得被打敗了:“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

“哎呀女兒,你不知道,左鄰右舍的女兒們都嫁了,媽媽壓力好大。”

“你爲什麼要跟人家比嫁女兒啊?”

“你成天跟着大明星,難道就沒一箇中意的帥哥?”

“這和我跟着大明星有關係嗎?我跟着他們是因爲工作。”

“知道你是工作狂,不過你們公司那麼多男同事,就沒一個看得上眼的?”

文昕無奈了:“媽,我成天忙得要死,哪兒有工夫談戀愛?”

“反正我不管,你看着辦吧,今年你要不帶個男朋友回來,我就不讓你進家門!”

文昕哭笑不得,餘媽媽已經“啪”地把電話掛了。

都已經臨近年關了,難道她真的上街去抓個男人?

平安夜的時候費峻瑋有商演,汪海也有通告,文昕前後忙了好幾天,等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才發現公司裡頭空蕩蕩的,所有人都走光了。她鎖上辦公室的門走出來,正好遇見打掃清潔的大嬸。大嬸笑眯眯地問:“餘小姐,今天不跟朋友出去玩?”

是啊,平安夜,再傻的人也不會待在辦公室加班吧?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擡腕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八點,自己還沒吃飯。今天的各種餐館一定爆滿,路上交通也一定一塌糊塗。她有點懶,走出來到便利店,買了一個三明治吃。

啃着三明治接到樑江的電話,他仍舊口氣溫和:“我知道臨時約會很不禮貌,可是這兩天一直在加班,剛剛纔從會議室裡出來,所以我決定碰一下運氣,今天晚上可以請你吃飯嗎?”

文昕差點被三明治給噎着,一瞬間在心裡轉了無數個念頭,猶豫了片刻,最後終於說:“好吧。”

他問了她的位置,選了一個離她很近的餐廳,說:“我會盡快趕過來,不過現在路上肯定有點堵,估計得四十分鐘左右。”

文昕就當散步一樣走過去,不過因爲近,走過去也才幾分鐘。她覺得這樣子進餐廳傻等似乎有點不妥當,於是就到對面的商場去逛一會兒。

商場里人山人海,正是聖誕打折最瘋狂的時刻,電扶梯上密密匝匝全是人,也就是一樓各大牌專櫃的人稍微少點。

文昕一擡頭就看到了費峻瑋的大幅海報,燈箱底子是白光,越發襯出他的輪廓分明,五官俊朗得不可思議。文昕端詳了片刻,而他目光溫柔,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是在微笑,又似乎是若有所思。文昕還記得這張照片是在香港拍的,當時Marilyn叫自己陪着他過去。香港人特別敬業,在攝影棚裡拍足一整天,她在旁邊待着都又餓又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而他被攝影師擺佈來擺佈去,卻一直笑得帥氣十足,也真是難爲了他。

專櫃小姐見她注目許久,於是輕輕走過來問她:“需要我將這款手錶拿出來給您看看嗎?”

“噢……”她覺得自己有點失態,有幾分抱歉地說,“不用了。”

在商場裡流連了一會兒,手機“嘀”的一聲,是有短信進來了。發信人正是樑江,他告訴她說他已經到了,坐在靠窗的17號臺,並且讓她不要急,時間還早,開車注意安全。

文昕看了看費峻瑋的海報,這個時候,想必他快要登臺了吧?

他不屬於任何人,她無限惆悵地想,然後轉身離開商場,到約好的餐廳去。

並不大的一間館子,吃家鄉菜。 ωωω ★тt kǎn ★C ○

餐館裡都是熟客,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氛圍自然是談不上了,可是味道一流。

文昕胃口大開,吃了許多。樑江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裡。”

有一點點大男人氣概,但是不嚴重,很聰明的男人。文昕有點不自信,問:“你爲什麼想要跟我交往?”

他想了一會兒,問:“才見第二面就問這種問題,會不會太早了些?”

“我想知道。”

“我想結婚。”他說,“最多的一個月連飛了十四天,比空姐飛得還勤。最後回家洗澡,在浴缸裡睡着。醒來後整間屋子都是黑的,連燈都沒有一盞,覺得心裡很悽惶。那個時候就想,談戀愛結婚吧,起碼會有人爲我點一盞燈,等我回家。”

文昕說:“我工作也很忙,或許不是你理想中的太太。”

他笑了笑:“有事業的女人才有魅力。我不會要求你做家務,那些事可以交給鐘點工。我只想要這世上有一個人是在等我,我知道工作結束就可以回家,便足夠了。”

文昕有點欷歔,一個人在外頭拼了這麼久,她也曾經在浴缸裡睡着。或許是孤獨的滋味太難受,偌大的城市,茫茫的人海,兜兜轉轉,也許愛情的要求已經低到不能再低,只餘了最後的取暖。

她說:“我的條件很一般,跟你日常接觸的女人比較起來,我沒有她們那樣能幹,我也不是大美人。”

他說:“你下車跟那人說話的時候,我想到自己剛到美國,碰撞了一個美國人的車。其實是很小的事故,他走下來兇巴巴地呵斥我,那時候我英文並不是特別好,一緊張連話都說不出來。看到你身形小小的,站在那個男人對面,我就在心裡說,這個女人我一定要幫她。”

“你這是可憐我,並不是喜歡我。”

“你一轉過臉來,我看到你的臉,覺得圓圓的,眼睛漆黑,像小朋友,很可愛。你知道麼?可憐加可愛,就比喜歡多很多。”

真是一個會說話的男人,文昕不由得又笑了笑:“那像你這麼優秀,爲什麼沒有女朋友?”

“工作太忙,而且我們圈子裡,女同事很少。即使有女同事,也都不是我的那杯茶。我相信緣分,你撿到我的錢包,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我,我覺得我喜歡的品質你都有,比如善良、坦誠、不貪婪,所以我想追求你。當然如果你覺得反感,我不會勉強你。我們可以試一試交往,你或許覺得我太心急,那麼就慢慢來,你可以試着瞭解一下我。我這個人雖然缺點很多,但優點也不少,我相信你會覺得我是個值得交往的人。”

文昕徹底無話可說了,她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別發好人卡給我,我知道,女士只要說‘你是一個好人’,基本就是在否決這個男人了。”

文昕被他逗得笑起來。

知道她沒有開車來,吃完飯後他就開車送她回去。不知不覺車子已經駛入了環線,文昕有點驚詫地問:“方向不對吧?”

“帶你去個地方。”他說,“你不會十點鐘就上牀睡覺吧?”

“我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看過絕不後悔,叫你多開十個會你也會樂意。”

車子停到公園外,她更意外了:“公園已經要關門了。”

“沒事,還來得及。”

這公園她來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從這邊的門進去過。進去後才發現原來竟然是酒店,服務員一路領着他們,無聲無息地踏破冬夜的岑寂。

月色下青瓦琉璃的建築,軒窗明滅,帶着古意般溫暖的燈火,連拾階而上都彷彿夢境。

“坐這裡。”他伸出手牽着她的手,一直將她引到黃花梨的八仙桌邊。偌大的落地玻璃正對着一池水,室內暖氣正上來,服務員替他們把大衣掛起來,然後問他們喝什麼茶。

“白茶?”他徵詢似的問她。

她點點頭。

第一次跟他吃飯的時候,她點了一壺白茶,想必他那時便已經留心。這裡白茶的品種很多,服務員向他們推薦了一樣。

這樣的地方喝茶都是其次,靜謐得不像是在城裡,月色遍地,照在屋瓦之上彷彿殘雪,疏疏地漏下來。檐頭的紙燈籠在風中微微晃動,有隱約的琵琶聲,細聽才知道原來是蘇州評彈。

隔水聽來,飄渺似仙樂。

喝一壺茶,配幾樣精緻的淮揚點心,本來晚上吃得挺飽,可是那些點心做得很漂亮,味道又好,不知不覺又吃了不少。她吁了一口氣,說:“這樣的地方你怎麼找到的?”

“上次公司在這裡開高管會。”他笑着告訴她,“一幫老外覺得這裡安靜,就在正對着園林的會議室裡,大講特講對衝基金和東南亞貨幣體系。在場除了我還有一箇中國人,他對我說:‘焚琴煮鶴。’我說:‘是,這樣的好地方,應該帶着喜歡的人來。’”

再多話都是多餘,白茶淡淡的香氣氤氳,評彈的聲音很好聽。蘇州話字字香糯,可是半句也聽不懂,叫了服務員來問,才知道是著名的《再生緣》。

“我們兩個也是焚琴煮鶴。”文昕不由得笑,“唱了半天都不知道在唱什麼。”

他卻另起了一個話題:“會滑冰嗎?”

當然會,小時候冬天黃河會凍得結結實實,還有水塘,那時候一幫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去滑冰。放了學就揹着冰刀,成羣結隊去滑冰,那時候花樣很多,除了比賽誰滑得最快,還比賽誰最會轉圈,誰能像電視上那樣,滑出各種各樣的花式。

她向他講起家鄉的冬天,講起那些河上滑冰的趣事,他聽得津津有味。

大學畢業後她就再沒滑過冰,他慫恿她:“今晚要不要試一試?”

“啊?”她駭笑,“沒冰刀,再說這裡哪能滑冰?外頭池子裡?”

“酒店肯定有冰刀,咱們去公園的湖裡,這時候湖水一定凍結實了。”

她覺得很好玩,像小時候老師家長再三恫嚇,說會掉進冰窟裡,可是大家還是偷偷地去滑冰,有一種犯法似的快樂。酒店另外有一道隱秘的門通往公園。這時候公園已經清場關門了,不見了遊客,四處只有寂寞的路燈。他們拎着冰刀溜進去,空氣凜冽,地上彷彿有霜,走了一陣子,文昕才發現原來那不是霜,而是月光。

城市裡很少看見天際線,可是這裡卻靜得彷彿另外一個世界。遠遠已經看見冒着寒煙的湖面,還有繞着湖的柳堤,瓊樓玉宇一般的雕樑畫棟,都浴在月色裡。除了他們,再看不到任何人,整座皇家園林似乎都已經睡着了,而他們,是夢裡的精靈。

湖上風大,文昕沒有戴帽子,他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替她包住頭臉。

細膩的開司米很柔軟,有淡淡的茶香,和一種薄荷般清涼的香氣,文昕覺得很溫暖。

他說:“我先下去試試。”

“會不會有冰窟?”文昕因爲臉被圍巾給矇住了,所以說話也嗡嗡的,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擔憂地看着他。

“不會。”他彷彿挺有把握,“什剎海都有好多人滑冰,這裡一定也挺安全。”

他在冰面上走了一趟,襯着遠遠山嵐的背影,人是冰雪世界中的芥子。遠遠看到他回頭衝她笑:“下來吧,挺結實的。”

文昕好久沒有滑冰,剛下去就差點栽了一跟斗,幸好樑江拉住了她的手。他沒有再放手,兩個人牽手在冰面上滑行,像是兩顆自由的流星。擡頭望去,天空幽藍,月亮是一痕白色的殘玦,寒氣湛然。風割在臉上像刀子一般,可是心裡卻是暖的。

他說:“要是有音樂就好了。”

“要不用手機?”她也覺得挺快樂,快樂的時候總希望有音樂。

“我手機裡全是默認鈴聲。”

“沒關係。”她掏出手機,摘下手套,然後聯上網絡,迅速地下載一首彩鈴。手機播放的聲音很小,可是這樣安靜的深夜,也足夠了。

他同她開玩笑:“明天送你一部山寨手機,聲音會更大些。”

旋律響起一遍又一遍,他問她:“這首歌真不錯,叫什麼名字?”

她稍微停了一會兒,才告訴他說:“《星光璀璨》。”

幸好他沒有問起,是誰唱的。

唱歌的人仍舊平捲舌不分,聲音並不像專業歌手那般訓練有素,可是卻彷彿有種魔力一般。

“你是我的星光,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樑江說道,“歌詞寫得真好。”

她擡頭仰望,沒有星星,天上只有一輪冰輪,清清冷冷的光輝籠罩着大地。四面是冰盆似的山水,他們慢慢地在冰面上滑行,腳下冰刀發出細碎的響聲,像是一種呢喃般的低語。冰刀劃過冰面會留下淡白的痕跡,經歷過往事的心裡呢,會不會也深深淺淺,刻下那些印痕?那麼有沒有辦法,將所有的痕跡,全部都抹去?

遠處傳來腳步聲,隱約可以看到手提燈一閃一閃,從密林後露出來,像是一隻太過明亮的眼睛,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問:“會不會是保安?”

“唔,捉住我們會罰我們把整個公園打掃一遍。那慘了,掃三個月也掃不完。”

她瞪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結果提燈而來的是酒店的服務員,擔心他們太冷,所以拿來幾件很長的羽絨服。

他們上岸去套上羽絨服,呼出的大團大團的白汽幾乎要凝在眉毛上,才覺得真的很冷。尤其這樣的夜半時分。他說:“咱們回去吧,太冷了。”

她看到服務員手裡還有一件羽絨服,不由問:“還有人在這裡滑冰?”

“是。”服務員微笑,“還有位先生,在橋那邊。”

“莫道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樑江喃喃地說。文昕知道這是《陶庵夢憶》中的一段話,不由得道:“咦,你還讀過《陶庵夢憶》?”樑江笑着說:“難道你以爲我是假洋鬼子?”接着對她說,“來,咱們去看看,還有誰跟我們一樣,零下十幾度的三更半夜,在這裡滑冰。”

走了很遠纔看到果然還有一個人,獨自在冰面上滑行。那個人技術很好,雖然花樣甚少,只是滑到橋下便立刻折返。但文昕一看他轉身的動作,便知道這個人一定受過專業的訓練,彷彿行雲流水一般,揮灑自如。

樑江也覺得服氣:“這才叫滑冰啊。”

運動的美充滿力量與張力,冰刀刷刷地輕響,而那人獨自在冰面上,彷彿自由自在,又彷彿超然世外,又偏偏與這山水月色渾然竟成一體。他們三個人站在岸上不知看了多久,那人才緩緩慢下來,轉身朝岸邊滑過來。

樑江伸手鼓掌,文昕和服務員被他帶動,也拍起巴掌來。冰上那人甚有風度,遠遠按着胸口一鞠躬,彷彿是在謝幕。

上岸來文昕才發現他戴着專業的滑冰帽與口罩,服務員替他穿上羽絨服,他纔開口:“求婚成功了?”

文昕直髮怔,樑江也怔了一怔,那人才覺得有點尷尬:“啊,不好意思,我剛纔遠遠看到你們在那邊說話,還以爲他是在向你求婚。”

樑江不由得笑起來:“這個地方確實適合求婚。哎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這個地方確實不錯,不過我上次在這裡求婚,被人拒絕了。”那人爽朗地大笑起來,雖然戴着口罩看不到嘴角,但是他眼睛中滿是笑意,“後來我覺得,是因爲這裡太冷了,雖然夠浪漫,可是不夠溫暖。”

他們一起走回酒店去,服務員替他們提燈照着亮,其實隔不遠就有路燈,不過只是偶有地方看不見。文昕很少在這樣的地方走路,覺得像回到了小時候,鎮上的中學都要上早晚自習,冬天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就要去學校,一路披星戴月地走着,常常會有雪花落滿肩頭。他的圍巾還包着她的臉,呼出去大團大團的白汽,凝成細霜,圍巾的邊緣變得絨絨的,更令她覺得有些恍惚,就像小時候走在上學的路上,新月還沒有落,前後隱隱可以看見人家,安靜得只聽得見自己踏在雪中沙沙的腳步聲。

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裡,文昕覺得很暖和。

一進酒店就完全是另一重世界,燈火闌珊,暖洋如春。那人向他們揮了揮手,就順着抄手遊廊往後走了,估計是住在這裡的客人。文昕擡腕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了。

“我送你回去吧。”樑江善解人意,“明天還要上班。”

到了她家樓下,他才告訴她:“我明天要出差,去香港。”

“哦。”文昕問,“去很久嗎?”

“大約一週左右。”他輕輕地問,“可以吻別嗎?”

畢竟才見第二次,文昕覺得有點意外,想了想說:“額頭。”

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額頭,說:“快上去吧,冰面上太冷了,不應該帶你去,現在你的臉還是冰冷的。”

“不,很好玩,我很喜歡。”她由衷地說,“已經很久沒有人帶我去玩過了。”

自從長大以後,所有人都是以成年人的標準來要求她,很少有人純粹地帶她去玩,尤其是像這樣的玩樂,就顯得彌足珍貴。

“你喜歡就好。”他顯得很開心,“快上樓去吧,我在這裡等你短信。”

上樓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忘了將圍巾還給樑江。她發了條短信給樑江,內容是:“我到家了,今天晚上我很快樂,圍巾下次還給你。”

遲遲沒有收到樑江的回覆,估計他正在開車。她想起費峻瑋晚上的演出這時候也應該結束了,於是給小千打了個電話,問:“演出怎麼樣?”

“挺好的。”小千有點怯怯的,大約是怕她責備,“收工後小費說有點事,自己開車走的,叫我和司機都先回來了。”

“他要是回去了你就給我發條短信,還有,叫他早點睡,免得明天拍戲沒精神。”

“好的,文姐。”小千乖巧地答,“他一回來我就給您發短信。”

她隨手把手機擱在牀頭櫃上,拿了本書,只說翻兩頁順便等短信,結果不知不覺就睡着了。等醒過來天已經亮了,窗簾忘了拉上,半間屋子都是冬日的晨曦,溫暖而清澈。她抓起手機,只有一條樑江的未讀短信說晚安,竟然沒有小千的。

她心想難道費峻瑋一晚上沒回去?他跑到哪裡去了?平安夜難道跟朋友泡吧去了?今天還有戲要拍,難道玩得太High了沒起牀?一急就又打給小千,劈頭就問:“小費還沒回來?”

小千支支吾吾,說:“我們已經在片場,馬上就開工了。”

文昕不由得鬆了口氣,問:“昨晚你忘記給我發短信了?”

“不是……”小千怯怯地說,“小費說……叫我不要發短信給你……”

大約是回去得太晚,擔心告訴了她捱罵。以前他偶爾也有這樣的毛病,於是她沒太放心上,趕着起牀去上班。

一上班就出了事。各大網站鋪天蓋地,娛樂頻道頭條全部是“平安夜費峻瑋新女友曝光”。各種照片,都是費峻瑋摟着厲貝貝,兩個人神色很親暱。有一張費峻瑋低頭在她耳邊說話,乍一看上去,如同熱吻一般。

電話差點沒被打爆,Vickie應付得很好,可是新聞裡還爆出來厲貝貝是老闆的妹妹,又是小費的英文教練。

有人陰陽怪氣地在網上說:“怪不得有公司力捧,還能演江導的新戲,原來是潛規則了老闆的妹妹。駙馬果然佔便宜,有張帥臉就可以吃軟飯。”

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同在一個娛樂公司旗下,費峻瑋在新戲裡演男一,汪海只演男三,這就是公主的力量。誰讓汪海沒本事,沒泡上老闆的妹妹。”

說什麼的都有,亂糟糟甚是難聽。文昕一邊安排Vickie發闢謠申明給各大傳媒,一邊打電話給費峻瑋:“你怎麼能讓人拍到那種照片?”

“娛記要偷拍我怎麼知道?”

“我不是在怪你。”文昕耐着性子,“平安夜出去玩是很正常的,你跟厲貝貝一起也是很正常的,可是你過馬路牽她的手,又被人借位拍到這種曖昧的圖,我們解釋起來很麻煩。緋聞不是不可以有,但厲貝貝是老闆的妹妹,其他人都會聯想得很難堪。你跟方定奇傳緋聞,誰都不會在乎,誰都會以爲是在宣傳新戲;你跟厲貝貝鬧緋聞,連fans都不會站在你這邊。你要我怎麼向所有人解釋?”

他大聲道:“那就不解釋好了!去他媽的!”

文昕怔了一下,還從來沒聽過他罵髒話,他已經掛了電話。Vickie走過來給她看闢謠申明,她打起精神來,斟酌修改了個別字句,說:“發出去吧。”

軒然大波已經形成了,文昕還得去向老闆解釋。幸好老闆一向寬宏大量,反倒安慰她:“貝貝沒經驗,這事情不能怪小費。”

文昕再三道歉,說:“這是我們工作不周到,其實事先已經跟娛記打過招呼,他們都知道厲小姐是小費的英文教練。但我們沒公開厲小姐的身份,當時也是怕娛記會聯想,結果反而適得其反。”

老闆說:“沒事,告訴小費,好好拍戲,我讓貝貝馬上回美國,謠言自然就冷了。”

結果厲貝貝回美國的時候,費峻瑋到機場送她,又被記者拍到,轟轟烈烈再次頭條。這次文昕真的氣得吐血了,跟費峻瑋大吵一架:“你原來是故意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我連到機場送朋友的權力都沒有了?”

“有,你什麼權力都有!”文昕只覺得心力交瘁,一週以來的工作統統白做,動用了幾乎所有的媒體資源把這事冷卻下去,結果他重新燃起一把火。她想到這裡就怒不可遏,“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別人的勞動?整組人爲了你這緋聞忙得不可開交,結果你還來火上澆油。你是不是真的愛她?真愛她你就向全世界宣佈!我給你開記者招待會,現場直播求婚,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又沒跟她吻別,你這麼着急上火幹什麼?你們安排緋聞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說個‘不’字,我自己被偷拍到一張照片,你就衝我大吼大叫。我是個人,然後纔是藝人,你是我的經紀人,你本來就應該爲我處理這些事情。你到底把我當什麼?寵物?高興的時候就哄我一下,不高興就把我一腳踹開?余文昕,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殘忍!”

文昕呆了呆,只見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也是怒到了極點:“我受不了你,你這種工作方式我沒辦法接受,你去跟老闆說,我要求換經紀人!”

他推開門走出去,將門摔得“砰”一聲巨響。文昕愣在那裡,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她獨自在辦公室坐到天黑,Vickie怯怯地來敲門:“文昕,你還不下班?”

“我過會兒走,你先下班吧。”文昕終於活動了一下發僵的手臂。剛纔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呆坐了整整幾個小時,連手肘都僵了。Vickie小心地問:“你是不是跟小費吵架了?”

他把門摔得那麼大聲,想必外面的同事都聽見了吧,她苦笑了一下,問:“老闆下班了沒有?”

“不知道,我替你打電話給姜小姐。”

老闆的秘書姜小姐說老闆還沒走,於是文昕上樓去老闆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告訴他:“小費要求換經紀人,您看派誰過來接手,我好安排。”

老闆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說:“小費向來有點小孩子脾氣,你怎麼也跟他一樣,吵架了?”

“沒有,工作上有點分歧,他覺得我做得不好,我也覺得自己對他不夠耐心。”

老闆笑起來:“小費是什麼性格,你還不瞭解他嗎?他純粹是被你罵急了,所以才頂撞你。這次的事情是他任性,不過你也別太逼急了他,緩一緩,回頭他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了。”

“我覺得我們不合適再搭檔。”文昕心灰意冷,“我性子太急躁,常常沒有耐心。他現在主動要求,那就換人好了。”

“換誰去帶他?”老闆只覺得好笑,“全公司所有經紀人,你說換誰去帶他?文昕,你

從前可不是這樣,你永遠是迎難而上的那一個。他說要換人,那你更得好好幹,讓他覺得離了你就不行,這纔是我印象裡的余文昕。”

文昕苦笑了一下:“您真是看得起我。”

老闆拍了拍她的肩:“我這是相信你。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工作上的事情,船到橋頭自然直,也別太着急上火。回頭我會給小費打電話。相信我,他就是說說而已,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文昕回到家,也懶得吃飯,將下午的事情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分,尤其是對費峻瑋說話太不客氣了。其實從前他也傳過緋聞,那時候她還負責宣傳,直接跟娛記們打交道,工作量更大,可是也沒有像今天這樣上火。大約那時候明明知道那些緋聞都是假的,所以才從容不迫地處理。而如今在內心深處,不管承不承認,她其實很不願意費峻瑋跟厲貝貝太過接近,所以一看到他們倆的緋聞,她就有點反應過度。而這是爲了什麼原因,她卻不願意去想。

費峻瑋說要換經紀人,也確實是賭氣,如果他真的有這種意思,應該直接去跟老闆說,而不是對着她大吼。不過她下午的時候也對他大吼大叫了,這樣一想,她就覺得自己錯得更多。果然晚上的時候,老闆打電話給她:“我跟小費談過了,他壓根兒沒有提要換經紀人,就說最近趕戲壓力太大,而你有時候性子又急,所以他纔會跟你有爭執。他那脾氣你是知道的,你回頭哄哄他,給他個臺階下就行了。”

因爲費峻瑋平常通告很多,有時候幾天不跟她打照面也是正常的,尤其現在劇組又趕進度,走不開身。她想這事還得自己先有所表示,他纔有臺階下,所以她特意去探班,帶了水果和熱湯去給大家吃。汪海看到她挺高興,跟她討論了好一會兒角色。導演正忙,她就沒過去打擾,看到費峻瑋的椅子放在那裡,小千和費峻瑋卻都不在。

“上洗手間去了吧。”汪海看到她往椅子那裡看,便告訴她說,“剛剛還在這兒。”

拍外景,天氣特別冷,又是在長城上,人被風吹得都快凍成冰棍了,她站了一會兒就覺得受不了了。汪海經驗十足,告訴她:“你去發電車後邊,那邊避風,暖和一點。”

“你們都注意,別感冒了。”她穿着羽絨服也覺得被風吹得透心涼,“這風真是刺骨。”

“導演說了,下雪長城纔好看。”汪海叫助理從自己的保暖壺裡給她倒了杯熱咖啡,“來,喝點熱的就好了。”

一杯咖啡喝完,纔看到費峻瑋跟小千走回來。小千替他拿着暖手包等雜物,費峻瑋沒有戴口罩,鼻子凍得紅紅的。小千遠遠已經看到她,於是跟費峻瑋說了句什麼,費峻瑋皺着眉頭,卻沒搭腔。

他一回來就被導演叫去試機位,小千悄悄走過來打招呼:“文姐。”

“小費怎麼了?”文昕問,“臉色很不好似的,是不是病了?”

“這兩天沒睡好。導演嫌他胖,每天五點爬起來跑步,七點就要出門開工,晚上又不能吃宵夜。”

文昕嘆了口氣,告訴她:“我帶了蟲草雞湯來,小費那份你待會兒去我車上拿。”

“文姐,你是不是跟小費吵架了?”

文昕怔了一怔,沒想到這事連小千都知道了,於是裝糊塗:“什麼?”

“那天小費回來得很晚,我要打電話給你,他都不讓打。”小千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正在攝像機前走位的小費,“你知道他酒精過敏的,那天他卻把紅酒都打開了,也不喝,就統統倒進洗臉池裡,氣得眼睛都紅了,他以前沒那樣發過脾氣。”

文昕安慰道:“沒事,可能他是太累了。”

遠遠看着費峻瑋,很認真地在工作,似乎心無旁騖。周圍一堆人圍着,拿着遮光板、反光板,燈光、劇務、攝影助理,全都忙得團團轉。她想了想,過去跟導演打了個招呼,江導正忙,也沒顧得上跟她多說什麼。

文昕又交代了汪海幾句,就開車下山去了。

下了雪後,山路並不好走,沿路也沒有什麼車。她心裡有事,越發將車子開得慢,還沒有走到山下,已經覺得沮喪,於是把車子停到路邊,打開天窗。清冽的空氣涌進來,車內那點淺薄的暖氣一下就被吹散了。她點上一支菸,抽了兩口又丟掉,拿起手機給樑江打電話。

因爲是國際長途,所以手機裡回聲有點大,彷彿他站在很空曠的地方,聲音聽上去有點嗡嗡的:“文昕?”

“很忙嗎?”

“還好,上午沒有開會,只有幾件事情要談。”他在電話那端微笑,“你是想我了嗎?”

“打電話看看你那邊順不順利。”她問,“你幾時回來?”

“下週吧。CFO過來香港了,估計要多待兩天。”

風吹得指端發涼,她告訴他:“我在長城上。”

“這個季節爬長城?”他有點意外似的,“會不會很冷?”

“不是,是來探班。”

“工作的一部分?”

“嗯。”

他停了一會兒,忽然問:“文昕,你哭了?”

“沒有啊。”她曼聲說,隨手抽了紙巾把眼淚擦乾,“風吹得太冷了,我得走了。”

“好,注意別感冒。”他說,“晚上我再打給你。”

她把天窗關上,重新開車上路。

還沒有進市區就接到Vickie的電話:“文昕,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怎麼了?”

“剛剛一位記者打電話給汪海的父母,要求做個採訪。老人家說不接受訪問,讓他直接打給我。”

“然後?”

“記者沒有打給我,轉而要採訪汪海的姐姐。”

“別反應過度,沉住氣。”文昕說,“不要讓記者覺得我們有什麼事情想要瞞住他。”

“我知道。”Vickie說道,“你放心,我會應付,不過是告訴你,讓你心裡也有數。”

文昕想了想,又叮囑她:“不要告訴汪海,免得他緊張。”

“好的。”

她返回公司後事情很多,等處理完,天早已經黑了。冬天的白晝太短,辦公室裡白熾燈開着,總讓人忘掉時間。她並不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經過走廊,她看到王義他們工作室整組人還在加班開會。忙碌的生活到這個時候才令人有一絲疲憊,走到公司樓外,才發現原來又下雪了。

雪下得並不大,綠化帶的灌木上還沒有多少積雪。她剛剛啓動車子,忽然電話響起來。

是樑江,他問她:“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情?”

“什麼?”

“我有個朋友到北京,他人生地不熟,打電話想讓我去機場接他,結果我又出差在外頭,你能不能幫忙跑趟機場,替我接一下他?”

“行,沒問題。”

“那我叫他在3號航站樓的12號門口等你,我把你手機號告訴他,回頭我讓他打給你。”

“好。”

幸好機場高速沒有堵車,一路很順利就到了,她把車停到地下車庫,然後上去找12號門。

入夜的航空港仍舊十分忙碌,燈火通明彷彿一隻吞滿螢火蟲的異形怪獸。寒風凜冽,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她找到12號門,那個人卻還沒有打電話來,她覺得有點急了,於是又打給樑江:“我已經到了12號門,你朋友還沒有打給我。”

“沒關係,他已經看到你了。”

她轉身,詫異地看到了樑江。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提着黑色的公文包,仍舊是衣冠楚楚的模樣,正朝她微笑。

她半晌才問出一句話:“你怎麼回來了?”

“明天下午一點纔開會,趕早班飛機來得及。”他很仔細地端詳她,“怎麼不戴帽子?連臉都凍紅了。”

她下意識用手揉了揉臉,他颳了刮她的鼻子:“車停在哪兒?咱們快回去找個地方吃飯吧,我餓了。”

到了車上她才說:“今天你要向我求婚,沒準兒我都會答應你。”

“別以爲我是專門爲了你回來。”他瞥了她一眼,“其實也是公私兼顧,還有點公事要處理,正好回來一趟。”

文昕說:“沒關係,我已經很開心了。回來處理公事,還專門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因爲下雪不好打車。”

她終於氣餒了:“就不興哄哄我啊?”

“好啊,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這話聽着怎麼就像韓劇呢?”

“別介,千萬別。韓劇沒一個好結局,不是車禍就是白血病,像咱們這樣的,應該像臺灣偶像劇,不管怎麼樣,最後都是大團圓。”

文昕很意外:“你還看臺灣偶像劇?”

“你有沒有研究過,其實電視劇的收視跟股市有着很密切的聯繫?”

文昕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樑江告訴她,“偶像劇火熱的時候,必然是經濟不景氣的時候。因爲只有那個時候,人們才寄望於虛構的童話般的偶像劇。要是跟2007年一樣,股市站在6000點上,所有家庭婦女都去炒股票了,誰有心思看電視?”

文昕仍舊半信半疑:“聽上去好像有點道理。”

“本來就是這樣,美國經濟大衰退的時候,娛樂業反倒突飛猛進。市面蕭條,要是再不看電影、電視,生活就更沒有意義了。”

文昕想了想,問他:“那麼前幾年韓劇特別熱門,說明韓國經濟有問題?”

“不。”他很嚴肅地說,“說明中國的電視臺那幾年引進韓劇特別多。”

她怔了一下才大笑,他也笑起來:“好了,笑了就好了,把不開心的事情統統忘記。晚上多吃點,明天起牀,又是一條好漢。”

“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

“如果真的關心一個人,那麼他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你一定會知道。”

文昕真的覺得被感動了,她說:“要不咱們結婚吧?”

“少來。我這樣的青年才俊,要多多地考察一下你,才知道你到底合不合格。再說求婚這種事情,當然是得男人來做。而且得浪漫,起碼得有花有鑽戒,世貿天階大屏幕什麼的,那才叫求婚。”

文昕呻吟了一聲:“你不會真的打算在世貿天階大屏幕求婚吧?”

“又沒百分百確定是要向你求婚,即使我租下世貿天階大屏幕,你也不用這麼緊張。”

文昕徹底地投降了:“以前沒覺得你有這麼貧啊,以前覺得你挺紳士的啊。”

“我們才見過三次面,你認爲你瞭解我嗎?”

文昕想了想:“有道理。”

這樣說說笑笑,等到餐廳吃飯的時候,果然吃了許多菜。這次是文昕挑的餐廳,離她原來的大學不遠。

“考試之前通常會來這裡吃一頓,吃完就信心百倍地去考試了。”

“大學談過戀愛嗎?”

文昕點點頭,說:“談過。”又問,“你介意嗎?”

他笑着說:“當然不介意。我大學時談過好幾個女朋友,你介意嗎?”

她意外地睜大了眼睛:“有多少個?”

“一、二、三、四……”他笑吟吟的,“五、六、七、八……”

她這才悟過來他又是在逗她玩,於是大笑起來。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很認真地對她說:“文昕,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不開心,不過我很願意等。我知道你現在並沒有愛上我,但是我相信,我們之間是有緣分的,我希望你多給我一些時間,也多給我一些機會。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希望你知道,我很認真。”

文昕沉默了片刻,才說:“對不起。”

“不,別對我說對不起。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都有感情,也都有過去。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因爲如果你對我說這三個字,就說明你打算放棄我,或者,打算離開我。”

文昕小聲分辯:“我沒有那樣的打算。”

“目前你是暫時沒有。因爲你還沒有來到我身邊,你仍舊將我放在一個模糊的位置,離你不遠,可是也不近。”樑江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我很擔心將來會有,所以別對我說對不起。即使將來你要離開我,也不要對我說這三個字。”

文昕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其實我也覺得很奇怪啊,爲什麼會是你?也許我從前見過的姑娘太少,所以一見你就有點暈頭轉向。”

“我又不是狐狸精。”

“別人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我或許就是情人眼裡出狐狸精了。”樑江重新開起玩笑,“人各有志。”

文昕終於告訴他:“最近工作上有很多事情不開心。”

“嗯,我注意到了。費峻瑋最近鬧緋聞,你一定很忙。”

文昕詫異:“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費峻瑋的經紀人,你怎麼知道?”

“你的名片上確實只有經紀人這職業,沒有印着‘費峻瑋經紀人’這幾個大字,你也確實沒有對我說過,不過我上網搜索了一下你的名字,看到相關的娛樂新聞,就發現你是費峻瑋的經紀人。”

文昕慍怒:“爲什麼上網搜索我的名字?”

他怔了一下,才說:“對不起。”他輕輕地說,“我對你知道得太少,所以每次想到你的時候,纔會上網搜索你的名字,想找出一點與你有關的事情。如果你不高興,我以後再不會這樣了。”

文昕呆了半晌,才說:“你這種人竟然沒有女朋友。”

“是啊,所以你是撿到寶了,快快接受我的追求,不然我就被別人搶走了。”

送她到樓下,他照例問她:“可以吻別嗎?”

文昕指了指額頭,他於是再次溫柔地吻在她的額頭上:“好好睡,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就不打電話給你了。”

“好,晚安。”

“晚安。”

第二天去上班,剛進辦公室,人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她,她問:“怎麼了?”

“文昕,你好幸福!”Vickie指了指裡間,“快去看看!”

一大束梔子花,足足有百來朵,密密匝匝像是一捧雪。這種花非常罕見,又非常香,香得整間屋子都好似初夏的雨後。文昕一走進去就開始打噴嚏,沒有辦法,立時淚眼汪汪地退出來,求Vickie把花拿出來,然後又請她幫忙打開窗子通風。

Vickie大驚小怪:“文昕你花粉過敏啊?”

“是啊,很多年了,一直沒好。”文昕揪着紙巾,不停地擦眼淚,“真慘,這種花這麼漂亮,我卻聞到就要掉眼淚。”

“何止漂亮,還很貴呢。”Vickie無限惋惜地說,“這種花平常花店裡都沒有,而且放一天就變黃了,一定是特別訂的。你男朋友對你真好,送花也送得這樣別緻,真像言情小說,哦不,像偶像劇。”

“我沒有男朋友。”文昕終於停止了涕淚交加,又抽了一張紙巾。

“那這花是誰送的?”

“我怎麼知道?”文昕問,“花裡有卡片嗎?”

“啊,有的。”Vickie找到了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她。文昕拿到辦公室去拆開看,字跡陌生,只有一句話:“一直想送你梔子花,在香港看到,立時買下來。願盈手香氣,可伴你到我回來。”沒有落款,可是她已經猜到是樑江,不由得微笑。

他行事瀟灑而浪漫,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花粉過敏吧。她無限惋惜地想,梔子花大約只得擱在Vickie的案頭了。

中午她懶得出去吃飯,同事幫她叫了外賣,她蜷在椅子上一邊吃,一邊看網上的娛樂新聞。論壇掐架掐得死去活來,各路粉絲各路無間熱鬧非凡。還有人自稱是娛樂公司員工,開帖爆料,點擊驚人,建起了萬丈高樓。

文昕看了三五行,就忍不住“哧哧”地笑,拿着雞腿邊啃邊笑,結果嗆住了,咳得沒有辦法。她辦公室的飲水機插座壞了,一直沒有修,於是平常都在外面辦公室飲水機倒水喝。所以她狼狽地放下勺子,聽見外面有人走動,以爲是Vickie吃飯回來了,她咳得滿臉都是飯粒,於是一邊擦嘴,一邊提高了聲音:“Vickie,幫我接一下飲水機的插頭,謝謝啦!”

沒有人應,於是她拿着杯子推門而出,結果看到是費峻瑋。他一個人站在辦公室中央,手裡正拿着飲水機插頭,看到她出來,於是看了她一眼,彎腰把插頭插上。

文昕沒想到是他,怔了一會兒,才十分客氣地說:“謝謝!”

花還放在Vickie的桌子上,她聞到那幽幽的香氣,突然忍不住就打了個噴嚏,幸好及時背轉身去,回過頭來才說:“對不起。”

他走開讓她去接水,她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地呷了一口。他去開了窗子回來,問她:“後天直播的行程表在哪裡?”

“我打出來給你。”

她走回自己辦公室打印行程表,他跟着她進了辦公室,無所事事地坐在沙發上。因爲辦公室地方不大,所以只靠牆放了一對單人沙發。他腿太長,往沙發裡一坐,連腿都伸不直。

文昕把行程表給他,問:“你今天沒有通告?”

取行程表是小事,可以叫小千來拿或者傳真給他一份,都不必他自己跑一趟。

“今天只有上午兩場戲,已經收工了。我回公司看看,有什麼事沒有。”

他眼睛紅紅的,仍舊像是沒睡好,眼圈下有點青,人也瘦了些許。

文昕知道劇組通常都很緊張,尤其是江導的戲,所有人繃到極點,難怪他如此憔悴。

上次吵完架後,兩個人還沒單獨碰過面,氣氛有點僵,她只得沒話找話:“怎麼不叫小千過來拿?”

“她感冒了,我放她假,讓她休息兩天。”

文昕有些意外,問:“怎麼不告訴我?公司好安排人接手。那現在誰照顧你?”

“我表妹,放寒假了沒有事情做,正好叫她臨時過來頂替兩天。”

文昕突然問:“你是不是在發燒?”

他怔了一下,沒有做聲。文昕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的。

“發燒多久了?”

他的聲音裡終於透出一絲病態的虛弱:“兩天。”

兩天了還在按進度拍戲,還讓助理休病假,要是她不問,他就絕對不會說。文昕一時氣得眼前發黑,不再多說,拿起電話打給醫院預約,然後說:“穿外套,把帽子、圍巾全戴上,去醫院。”

他又跟她擰上了,說:“我不去。”

“你再多說一句試試看!”文昕大怒,“我馬上打電話給老闆,我不幹了,換誰來都比你省心!”

他緊閉了嘴不說話。

文昕開車帶他去醫院,走後門找相熟的大夫,量完體溫,已經高燒到40℃,醫生很憂慮:“我們要驗血,以便排除甲流。”

去化驗之後,先開了藥打吊瓶。醫院特意給了個單獨的病房給他們當觀察室。大約是太累了,沒日沒夜地趕戲,拍外景冷,拍棚景累,費峻瑋躺下來一掛上水,沒一會兒就睡着了。在室內他還是口罩、圍巾捂得嚴嚴實實,遮去了大半張臉,文昕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睡着了。

他濃而密的睫毛覆下來,像小孩子。睡得不穩,眼珠還在微微動着,彷彿是在做夢。最近他又瘦了一圈,臉簡直比她的臉還要小,可是這樣上鏡頭纔好看。這行業就是這麼殘忍,連一絲贅肉都不能有,人人最好永葆青春,所有病痛都是看不見的,觀衆眼裡只有光鮮靚麗,風光無限。

文昕在牀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忽然發現,他還圍着自己那條圍巾。那條圍巾她織得很用心,沒有什麼錯針漏針,可是因爲是純羊絨線的,所以有一點點起毛球。他圍着略微有些短,所以只在脖子裡繞了一圈,襯着微紅的臉。

因爲燒得溫度太高,所以藥水掛到一半,醫生又安排護士過來量體溫。文昕怕護士認出費峻瑋,又怕她弄醒他,於是說:“我來吧。”

護士以爲她是家屬,就見怪不怪地將水銀溫度計給她,然後說:“我過會兒來拿。”

她把自己的手在暖氣片上烤了一會兒,才走過來將他釦子解開兩顆,然後輕輕將他右手擡起,將溫度計放進他腋下。大約是溫度計太涼,他倏然睜開眼睛。

文昕覺得有點尷尬,她的手還在他衣服裡面呢。

“溫度計……”她有點底氣不足地解釋,“護士說要再量一次體溫……”

他慢慢地坐起來,太近,她本能地將手一抽,可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取下了口罩,然後,吻在她脣上。

他的嘴脣還是滾燙的,文昕一瞬間覺得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並不是沒有被他吻過,可是今天這個吻,彷彿心碎一般。他吻得很輕,很慢,很無力。過了許久,她才推開他:“把口罩戴上,護士會進來!”

他並沒有戴上口罩,只是看着她:“你愛我嗎?”

文昕不做聲,他亦不再問。過了許久,他忽然笑起來:“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看看你這樣子,嚇着了吧?誰叫你跟我吵架?我非得把感冒傳染給你,是甲流最好,看你下次還吼不吼我!”

他戴上口罩,自顧自又躺下去,背對着她闔上眼睛:“還有,要是病好不了,後天的直播就沒辦法去,你快點想辦法。”

文昕忍不住:“小費……”

“別吵我,我要睡覺。”

她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薄薄的碳色羊絨開衫,襯着淺藍色的被子,越發顯得瘦,瘦得肩胛骨都突出來了。她忽然想伸手摸一摸那肩胛,可是費盡理智,終究還是忍住了。

是的,她愛。

平安夜那晚,當她站在商場裡,看着那幅海報,她心裡就明白,她愛這個男人,哪怕明明知道,這愛是帶着一種狂熱沒有理性的、毀滅一切的可能。她不應該愛,他是藝人,她是經紀人。是的,他們曾經有過過去,可那只是識於微時,此時此刻,他早已經不是當年的費峻瑋,而自己,也不是當年的余文昕。

如果他並沒有紅,會不會不一樣?

不,即使他沒有走紅,自己和他或許也沒有可能。橫店的事情,早就是一段模糊的過往。即使他們從那一次就開始交往,可如果他仍舊是個小小的龍套演員,東奔西跑,輾轉在各個劇組,他們遲早會成爲一對怨偶。圈內的無數情侶,就是這樣分手的。太辛苦了,一年見不到幾次,感情自然就淡了,而且掙不到什麼錢,一切世俗的難題都會等着他們,貧賤夫妻百事哀,有情亦不能飲水飽。

後來他走到了萬人中央,就更抹殺了一切可能。他站得越高,就會越孤獨。或真或假的緋聞,不能不顧及的輿論,當任何一段感情都必須在衆目睽睽之下受盡百般苛責,那麼或許誰也沒有力氣走到最後。

也許是因爲她自己不好,將公事和私事攪到了一起,纔會帶來這樣多的困擾。

她決定儘量地公私分明。

第二天她就囑咐Vickie,最近的通告都由Vickie陪費峻瑋去。難得Vickie竟然有點猶豫不決:“那種大場面,我沒有經驗。”

“又不是春晚,再說就算是春晚,你只是跟去做節目,怕什麼?”

Vickie說:“黃金檔,又是直播,收視這麼高,跟春晚有什麼區別?……”

“是小費去唱歌,又不是要你唱歌。”文昕笑了笑,“要緊張也是他緊張,你緊張什麼?”

“我就怕他一緊張會出事,那豈不是砸了?”

“你什麼時候見過他怯場?”

Vickie想了想:“那倒沒有。”

“放心去吧,也就是唱首歌,你在後臺等他唱完就行了。直播也沒什麼,他不會忘詞的,真忘了會有提詞機的。”

三言兩語安撫了Vickie,然後將行程表交給她:“小費已經看過了,應該沒什麼問題。聯絡人姓名、電話全在上頭,你回頭再跟對方確認一下細節。還有昨天小費發燒,今天不知道好點沒,你打電話問小千,要是他還在發燒,立刻跟節目組聯絡,只怕會有問題。”

“好的。”

Vickie確認了一切然後又向她來交代:“小費不發燒了,不過今天跟劇組請假,在家休息,他說明天沒問題。節目組那邊我也確認過了,只是明天上午小費還有兩場戲,導演堅持讓他拍完再去電視臺。好在直播是晚上,中午我跟保姆車去接他。”

“好,有問題隨時給我電話。”

“OK!”

春節放假之前特別忙,因爲各種晚會與商演特別密集,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分。文昕覺到肚子餓,才發現天早就黑了。

樑江打來電話,問她:“又在加班?”

“還好,差不多忙完了,正打算回家。”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就給你挑了梔子。”

她這纔想起來:“噢,謝謝,我很喜歡。”

“那下次還買給你這個。”

“不用了,太貴了。”

“你值得更珍貴的東西。”

這人真是講情話的一流高手,文昕只覺得耳朵癢癢的,乾脆問他:“在香港沒有豔遇嗎?”

“在香港只顧跟大老闆開會,餘下時間全在想你,哪裡有時間豔遇?”

文昕笑起來:“你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或者後天,看工作狀況。”他說,“再不回去,就得在香港過年了。”

文昕忽然下定決心:“你過年回家嗎?”

“無家可歸。”他很幽默地說,“父母在墨爾本,不回來過年,我是孤家寡人。你願意跟我這孤家寡人一起過年嗎?”

她說:“春節我打算回家。”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立時就問:“那麼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榮幸,趁春節放假和你一起去拜訪伯父伯母?”

“你有車有房嗎?”

“有的。”

“年薪多少?”

“唔……不算分紅也超過百萬了。”

“我媽一定會喜歡你。”文昕喃喃地說。

“我也覺得。”他話峰一轉,“可是重點是,你喜歡我嗎?”

她很坦白:“目前說不上喜歡。”

“沒關係,將來你一定會喜歡。”

文昕笑起來:“可不可以當我剛剛那些話統統沒說過?”

“不可以!”他堅定地告訴她,“回來我就去見你,你別想逃之夭夭。”

講完電話之後,不知道爲什麼,心情不僅沒有好轉,甚至似乎更加沉重了。文昕在辦公室有點坐立不安,最後走出來倒茶,忍不住問Vickie:“今天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應該沒有。”Vickie隨口說,“小費請假,汪海在劇組,除了小費明天有直播的通告,這兩天沒什麼特別重要的安排。”

或許是前段時間太累了吧,文昕心想,幸好就快要放假了。於是跟Vickie說:“把劇組近期的宣傳通告給我看看吧。”

Vickie發給她,她看完宣傳通告,又處理完幾件事情,就無所事事了。到底是閒不慣,覺得口乾舌燥,又走出來倒水。Vickie終於發現了她的異樣:“文昕,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頭有點暈,全身都沒勁。”文昕使勁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怎麼了。”

“是不是感冒了?要不早點走,去醫院看看?”

文昕心想,沒這麼快吧,這麼快費峻瑋就把感冒傳染給我了?不過她渾身乏力,坐在辦公室裡也覺得無法集中精神,於是跟Vickie說:“那我早點走,去藥房買點藥吃,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Vickie說,“既然不舒服,就別開車了,打車回去吧。”

她把車扔在公司,攔了出租車回家去。在小區附近買了一些感冒藥,回家找到溫度計一量體溫,果然在發燒。

她吃了一堆泡騰片、VC沖劑之類的東西,又洗了個澡,只覺得精疲力盡,昏昏沉沉倒在牀上就睡着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覺得全身皮膚灼痛,於是爬起來又洗了個澡,洗到一半想到今天小費有活動,裹着浴巾又跑出來打電話給Vickie:“Vickie,對不起,我今天不舒服沒有去公司,你別忘了去接小費。”

“我兩個鐘頭前就出發了,現在都已經快到劇組了。”Vickie語氣輕鬆,“我知道你不舒服,所以沒打給你。放心吧,雖然你這個女超人病了,不過地球仍舊在轉動,我沒那麼不靠譜。”

文昕被她逗得笑了笑:“知道你很靠譜,我就是打電話給你確認一下。”

“好的,我和小費到電視臺後再給你短信。”

“OK。”

她回浴室繼續洗完澡,然後出來吹乾頭髮,把髒衣服、被單全扔進洗衣機,然後叫了一份外賣。

不管病成什麼樣子,飯總是要吃的。沒有人照顧她,她也得叫外賣。

外賣送來她勉強吃了兩口,終究還是難以下嚥。打開冰箱找到兩個胡蘿蔔和一把芹菜,索性給自己打了一杯蔬菜汁,喝完就當吃過飯了。

雖然不去公司,但還是不太放心工作,文昕打開電腦看了看後援會網站,拿到入場券的粉絲正在集結,打算晚上去參加節目。有人已經到了電視臺門口,後援會的兩個副會長正在清點人數,用手機發帖直播集結的狀況。

文昕覺得很放心。

偷來浮生半日閒,一閒下來,還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

不知爲何,她隨手註冊了一個新馬甲,進了後援會論壇的灌水版,發了個帖子:“如果小費要結婚,大家會怎麼想?”

明明後援會論壇人氣很足,可是這帖點擊率很少。過了半天總算有人回帖,她刷新一看,只有一句話:“拜託樓主了,這種沒營養的帖子不要天天發好不好?讓人連搶沙發的興趣都沒有了……”

她愣了一會兒,用“小費結婚”四個字當關鍵詞,在論壇裡搜索。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竟然真的每隔一陣子就有人問“如果小費結婚大家會怎麼想”。

粉絲的回答千奇百怪,但還是以花癡爲主:“譁!小費穿黑禮服站教堂裡一定帥死了!”

“生兩個像他那麼帥的寶寶就好了!”

“新娘要是我就太好了……別打我,我在做夢……”

也有個別很激烈的回覆:“小費結婚我馬上去跳樓!”

結果被無數人唾棄:“那你跳樓好了!小費幸福就好,像你這樣的人別自稱是‘小飛俠’!”

她饒有興趣地往後翻帖子,結果發現竟然有人PS了小費的結婚照。

是拿劇照PS的,新娘是潘勝茵穿婚紗的另一張劇照,都不在同一部劇中,難得作者非常用心,合成得幾乎天衣無縫。

可是底下有無數人吵架,因爲還有不少“小飛俠”喜歡費峻瑋跟薛沫沫搭檔。

“他們是一個公司的,而且又是校友,說起來小費還是沫沫的師兄呢!小師妹什麼的最有愛了!小費一定要和沫沫在一起啊!我是‘飛雪派’!小費小薛最般配!”

“小費還是跟勝茵最搭!他們剛出道就合作過,他們演情侶的時候,薛沫沫連戲劇學院都還沒考上呢!”

嘰嘰喳喳熱鬧非凡。當粉絲就是這樣開心,有關偶像的一切事情,哪怕是芝麻綠豆的細細碎,哪怕根本是虛無飄渺,也可以這樣津津有味,當做一等一的大事來關注。

Vickie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會員區看費峻瑋的各種高清大圖。“小飛俠”們十分用心,很早的圖片都有收藏,那時候費峻瑋眉目間猶帶青澀,根本還是個大男生,拍照的時候連pose都不怎麼會擺,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不過天生一雙電眼,就算是望着鏡頭外,都十分吸引人。

他真是天生該吃這碗飯,文昕想着,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聽見,拿起來看是Vickie,連忙接聽。

“Vickie,怎麼了?”

“文昕,我接到小費已經返程了,但現在我們被堵在路上。”

“什麼?”

“進城的高速出了重大事故,一輛油罐車撞了貨車,現在油罐車起火,貨車上有危險化學用品,高速封閉了。消防車來了十幾輛,所有車全堵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

“小費呢?”

“他在我旁邊,你要跟他講話嗎?”

“不,不用。你們馬上想辦法下高速。”

“沒有辦法,前後都已經有幾公里長的堵車,交警全來了,也不能調頭。”

“步行呢?步行可以走下來嗎?我馬上安排車去接你們!”

Vickie說:“我剛剛查過地圖,步行可能得五公里纔有另外的公路。”

“五公里?”文昕擡起手腕,“現在三點半。”

“節目八點開始,六點一定得開始化妝。”

文昕飛快地計算:“即使你們下了高速,進城還得一個半小時。”

Vickie幾乎已經要抓狂了:“而且進城後正好遇到下班的晚高峰。”

文昕當機立斷:“打電話給節目組,趕不到了!”

“不!”Vickie叫起來,“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文昕,你好好想想。”

文昕頭疼欲裂,思緒如麻:“我沒辦法。”

“文昕,不要放棄好不好!你也說過,這節目很重要,機會難得,是你動用了特別的關係,爭取了好久才爭取到的。”

文昕苦笑:“那又怎麼樣?五公里步行得多久?就算你們走到公路,路上再遇上堵車呢?高速一堵,所有的車都會從另一條路進城,機率太高了!我建議馬上給節目組打電話,說明情況。”

Vickie退讓了半步:“好吧,那我打給節目組,也許他們能有辦法。”

“他們會有什麼辦法?”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Vickie說,“晚上是直播,節目預告早就放出去了,要是臨時改動,他們也會着急。”

文昕只得由她去操作。放下電話她上網搜索了一下,新聞已經出來了,滾動的字幕播送着“高速重大車禍,請進出城的車輛繞行”。

這下完了,另一條路更會堵得水泄不通。

Vickie的電話一直在通話中,也許正在焦急地聯絡。她沒有再撥打,想了一想,打給費峻瑋。

他說:“Vickie在講電話。”

“我知道。”文昕問,“要不要我趕過去?”

“你過來也會堵在出城的高速上。”

“你勸勸Vickie,這種事情是沒辦法的,不要太勉強。”

“如果你在這裡,你會放棄嗎?”

文昕微微一怔:“什麼?”

“你和Vickie都是Marilyn帶出來的,有時候你們倆其實很像。”

文昕不語。

費峻瑋說道:“如果你在這裡,不到最後一秒,你絕不會放棄希望。你會想盡一切辦法,從困境中脫身,讓我可以按時參加活動。”

文昕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過了片刻,才輕聲道:“是,這是Marilyn教會我們的,凡事都一定要100%努力過,即使最後失敗了,仍舊可以問心無愧。”

“所以不要勸Vickie,讓她想辦法吧。”

他掛斷了電話,輕輕的一聲“嗒”,聽筒裡傳來急促的忙音。她拿着手機,突然覺得悵然若失。

Vickie說得對,離開了她,地球仍舊在轉動。

即使離開了她,對費峻瑋而言,對公司而言,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吧。

從前那樣拼命地工作,工作幾乎在生命裡佔了全部意義,就像Marilyn一樣,敬業、執着、專注……可是Marilyn還是離開了公司。Marilyn走之後,自己接手她的工作,公司的所有都彷彿沒有變過。天並沒有塌下來,一切順利良好,連費峻瑋都適應得很好——雖然是Marilyn帶他出道,又做了他好多年的經紀人。他十分念舊,對Marilyn感情很深,半師半友,一直非常尊重她的意見。

這世界上,誰離開了誰是不能活的呢?

她自嘲地想,Marilyn尚且如此,如果現在自己離開,想必公司也會在輕微的調整之後,繼續順利地運作下去。

她忽然覺得倦怠,彷彿爲之奮鬥已久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半個小時後,Vickie興奮地打電話給她:“文昕,我們解決了!小費會按時趕到電視臺,你放心!”

她沒有說到底是採用了什麼辦法,文昕忽然也懶得再問,只是微笑着答:“解決了就好。”

“文昕,不跟你說了,現在我們要步行一段路。到了電視臺我再給你電話,Bye-bye!”

“Bye-bye。”

她打開網站繼續看新聞,記者紛紛趕往事故現場,不過因爲大堵車的原因,很遠就得開始步行,所以還沒有現場的視頻和圖片發回來。不過離事故路段較近的一些車主,將一些彩信發到了網上。只看到堵車堵成了長龍陣,見首不見尾,還有很多消防車、救護車以及警車夾在裡面。據說交警正在盡力疏導交通,不過堵成這種情形,沒有大半天工夫,是疏導不通的。

她不由得有點擔心費峻瑋,前天他還在發燒,雖然昨天休息了一天,可是如果今天步行五公里,回頭再去臺上又蹦又跳地唱歌,還是直播,還不能跑調……

她嘆了口氣,給Vickie發了條短信:“盡人事,聽天命,實在趕不到就算了。”

久久沒有迴音,也許Vickie正忙着講電話,又或者,是沒注意短信的提示音。

五點多的時候Vickie終於打電話回來:“文昕我們到電視臺了,馬上進化妝室。”

“好。”文昕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來,“路上還順利嗎?”

“順利極了。”Vickie似乎格外興奮,“節目組有一位副導演是小費的fans,她幫忙找到了直升機……”

文昕幾乎要吐血了:“直升機……”

“是啊,所以我們趕到了。”

“Vickie,直升機的事千萬別往外說。”

Vickie已經悟過來:“我明白。”

掛掉電話她還是覺得有點不放心,想想還是換了衣服出門,攔了輛出租車去電視臺。這個時候正是堵車堵得最厲害的時候,司機開着電臺,聽交通狀況。等從車水馬龍的三環線下來,已經快七點了。到了電視臺外面,她纔想起來自己沒出入證,進不去。

算了,也懶得找人出來領自己進去了。天氣太冷,在馬路上站了一會兒就覺得受不了,遠遠看到有快餐店的招牌,於是進去蹭暖氣。

進了快餐店才發現自己餓了,午飯本來就沒吃什麼,看到食物越發覺得餓。

點了漢堡與熱飲,坐下來草草咬了一口漢堡,卻沒有了食慾。於是用手機上網看在線直播,明知道流量一定不少,也顧不上了。一直看到費峻瑋唱完整首歌,沒出任何狀況,纔不由得鬆了口氣。

沒一會兒Vickie也打電話給她:“小費收工了,我們打算走了。”

“你們晚飯吃了沒有?”

Vickie說:“還沒有。”

文昕說:“我就在電視臺外面,這樣吧,我請你們吃飯。”

“好啊。”Vickie說,“我跟小費就出來了。”

她從快餐店出來走到電視臺門外,不一會兒果然看到熟悉的保姆車駛出來,停在她面前,Vickie打開車門:“快上來!”

這裡是禁停,她很利索地跳上了車。車裡很暖和,費峻瑋拿着鏡子在卸妝。文昕見怪不怪,知道他練出來了,在車上也能穩穩地卸妝,於是問Vickie:“想吃什麼?”

Vickie卻扭頭問:“小費想吃什麼?”

文昕說:“我主要是請你,他是順便,別管他了。今天你辛苦了,你想吃什麼?”

Vickie笑着說:“你還慪小費玩兒呢?得了,咱們去吃粥火鍋吧,太餓了。”

到了餐館進包廂,服務員認出費峻瑋,不由得眉開眼笑。點完單經理就來了,送了果盤和普洱茶,自然要求拍照給餐廳留念。

費峻瑋向來脾氣很好,拍完照,還替服務員簽了名,服務員歡天喜地地去了。Vickie說:“每次跟小費吃飯都佔便宜。”

“又沒給咱們打折。”

“還沒結賬呢,說不定結賬的時候就打折了。”Vickie很樂觀,“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在三亞誤機了?就遲了兩分鐘,我跟值機央求,說我是費峻瑋的助理,趕着去錄節目,能不能想想辦法。結果人家破例讓我走VIP趕到登機口,還替我升艙。哎,真是沾小費的光。”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來,“對了,小費,你還有沒有登機牌?”

“什麼登機牌?”

“搭完飛機的登機牌。”Vickie說,“我表妹是你fan,除了你的簽名海報,就想要一張你用過的登機牌。”

“應該沒有吧,早就隨手扔了。”費峻瑋大約是累了,嗓子有點啞啞的,“要不我問問小千,看她那裡有沒有。”

“那回頭我自己問小千得了。”

文昕這才問:“你嗓子怎麼了?”

“感冒後遺症,唱完歌就這樣了。”

服務員進來上菜,她就沒再多問。三個人都餓慘了,文昕還好點,那兩個人都是空着肚子折騰到現在。吃完之後去結賬,果然打折了,還送了一張VIP卡,經理親自將他們送出大門,一直說:“歡迎再來。”

“近期內是不可能再來了。”Vickie說,“回頭餐廳把小費的照片往牆上一掛,譁,不知道多少fans要來點名吃他吃過的菜,然後天天在這裡守株待兔。總得等這陣風頭過去,我們再來。”

剛上車文昕的電話就響了,她看到號碼是樑江,猶豫了兩秒鐘才接:“你好。”

“還在加班?”

“沒有,剛跟同事吃完飯,過會兒回家了。”

“要不要我過去接你?”

“啊?”她還沒想明白,腦子裡仍舊是糊塗的,“什麼?”

“我已經回來了,下午的飛機,想你正忙着,我也要去公司有事,就沒打給你。現在手頭的事情都處理好了,正好可以過去接你。”

她想了一想,說:“不用了,這麼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

他素來細心,問:“你和朋友在一起?”

“嗯,是同事。”

“那我去你家樓下等你?”

“不,不用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好久沒有見你,我想今天就看到你。”

她耳根子發熱,只好說:“好,回頭我再給你電話。”

掛斷電話,一邊的Vickie就忍不住笑:“是那個說話特別溫柔,然後又送你梔子花的普通朋友?”

文昕不知道爲什麼,努力不去看費峻瑋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道:“不是,是我家裡打來的。”

“催你回家過年吧?”Vickie很機靈,見她不願意講,立刻就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你機票訂了麼?”

“訂好了。”文昕問,“你今年回家嗎?”

“不回去!省得我媽又逼着我換工作。”Vickie提起來就是牢騷,“口口聲聲什麼娛樂圈太亂,一點也不明白我的工作是怎麼回事。”

文昕第一個下車,因爲她住的最近。她下車時費峻瑋似乎已經睡着了,一個人歪在後座,帽子壓得低低的,或許是太累了,有時候從片場回來,他就會在車上睡着。Vickie也怕吵醒小費,於是跟她揮了揮手,文昕輕手輕腳跳下車,也朝她揮手道別。

進電梯時手機響了一聲,是短信提示音,她原本以爲是樑江,結果拿出來一看,卻是費峻瑋。

“你會離開我嗎?”

屏幕上只有這行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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