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幹好工作, 陳技術員原本頭胎都不想要, 在丈夫的反對下才留住了小命, 後來她從一本書上知道居里夫人原來也有小孩。
老大生下後就送回西安, 母親給找了醫院營養竈上的一位退休大師傅, 和他的老伴兩人帶孩子。 這位大師傅很懂得營養學, 小孩要吃紅薯他給蒸紅蘿蔔, 陳技術員甚是滿意, 在遙遠的邊疆全心全意幹革命。
她妹妹經常接送小孩, 日久生情。 母親對她說 :XX結婚幾年也沒孩子, 你就再生一個把這個給她吧。 相隔四年, 老二來了, 不久妹妹也懷上了。
她是在西安生二胎的, 這是一家醫學院的附屬醫院。 那是一箇中午,母親回家給她取飯去了。
醫院的大喇叭正在播送着XXX的“7.21”指示: 知識分子要和工人階級相結合。 這種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自然要反反覆覆的放大音量播送了, 連陳技術員都聽得入神了。突然, 她感覺不對了, 一骨碌翻下牀, 一邊叫“來人, 來人,”一邊就自己把露出的小腦袋一拽給拽出來了。 她往嬰兒雙腿間撇了一眼, 心涼了半截。
母親回來看她不高興, 問:“怎麼了?”
“又是個臭小子。”
“你怎麼不早說, 早說我給你換一個, 你連知都不知道。” 母親說得輕描淡寫。
她當時想, 換誰呢? 同病房一個生了個女兒, 人倒長得不醜, 可是人品就差點: 她生產前因靜脈曲張幾次住院, 借了病友的飯票不還就溜了, 陳技術員住進來才聽人說的。 她想虧得沒說, 再說自己都看到了,給換掉那是一種什麼感受。 如果老媽真給換了, 自己又不想換而對方非要個男孩卻不肯換回來, 那時又沒有DNA鑑定, 想着竟有些後怕。
這老二生下白白胖胖, 比他哥整整重了一斤, 家人評論:長大比老大還漂亮。
轉眼到了年底, 她的小妹妹放寒假來了, 說是來幫帶小孩的。
當時妹妹十七歲, 含苞待放, 沒想到在廠裡引起了轟動。 一下班, 一幫又一幫的人, 熟悉、不熟悉的, 都往屋裡涌, 說來看漂亮姑娘。
2017年老廠的同事在無錫聚會時, 因陳技術員1981年就調離廠了, 許多人已經不記得她了, 可一認出她, 第一句話就是問那個漂亮妹妹現在怎樣了。
一個在廠子幹了十年的人, 竟比不上一個在廠子現身幾天的漂亮姑娘, 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啊! 可現在許多人不就是靠臉吃飯嘛。 還有理論爲證: 英國的科學家經過多年的研究得出: 看美女五分鐘相當於做有氧運動30分鐘, 更是把養眼提升到了養生的高度。
平時少有跟人交往的陳技術員兩口那見過這陣勢, 受寵若驚, 生怕怠慢了人家, 老頭忙不選地遞煙倒茶, 陳技術員怕小孩哭鬧就抱着孩子一邊和人聊天, 一邊給小孩喂蘋果, 用個小勺把蘋果刮成沬, 一勺一勺地喂。 只顧說話, 不知不覺一個大蘋果挖得只剩下一張皮了。 才發現, 壞了, 大冬天的, 當時小孩只有五個月。
人羣直到11點多才走光。
第二天是星期天, 陳技術員領着妹妹到市裡一逛一天, 傍晚回來, 丈夫說: 拉稀了。
她解開尿布一看, 黃黃的竟不見一星糞便, 她氣急敗壞, 指着丈夫喊: “你死人啊! 不知道給孩子看。”
到醫務室一看, 大夫說已經拉脫水了, 趕緊開了單子, 派車連夜送到省人民醫院 。
一去就收住院, 七七八八的針打了一大堆, 主治藥物是黃蓮素, 每天打, 還是止不住, 後來從膝蓋往裡打, 叫打“封閉”, 仍然無濟於事。 小孩瘦得皮包骨, 肚子呈青紫色, 癟下去, 肚皮的皺摺像一顆栆核的表皮。
整個過年都住在醫院裡, 過完年, 大夫們對小孩又觀察了兩天, 下了最後診斷: 沒救了, 回去吧。
陳技術員懊腦, 內疚, 遷怒於這個“漂亮”。 她媽常說的一個詞:“紅顏禍水 ”電閃雷鳴般地從腦子裡的一道縫隙中勇敢地鑽了出來。
小時她媽就講過這樣一件事: 她們醫院有一位護士長得漂亮, 一天剛出院門, 一輛美國兵的吉普車追了上來, 邊喊:花姑娘, 站住。 這姑娘嚇得只顧往前跑, 這車竟追上去活活把她壓死了。 因此她從不要女兒們打扮, 陳技術員更是將這一思想發揮到了極致, 上大學時母親給她做了一件淡紫色、有白色花朵的棉布罩衫, 她穿上就覺着全身亮晃晃的不自在, 於是買了包黑染料, 在學校用洗臉盆放在電爐上煮, 給染得烏七碼黑。
可母親自己卻偏偏生下兩個這樣的“禍水”, 打小就沒讓她省心, 連陳技術員這當老大的也跟着受累, 從記事時起她就充當了大妹妹的護花使者, 大約從十一、二歲起, 走在路上看到有人拉妹妹的手或摸她的臉時, 她就站住, 揮舞着兩手大聲地罵: “不要臉,不要臉。” 這好像也沒人教算是原創吧。
大妹妹初中一年級沒上多長時間, 老師就把母親叫了去, 說:“快把你女兒轉走吧, 我這班沒法帶了。” 原來妹妹愛打乒乓球, 球打得也不錯, 是市裡中小學生乒乓球比賽的裁判。 每到下課前一段時間, 班裡的男生就蠢蠢欲動, 都想早點衝出教室去佔外面的乒乓球檯, 然後讓給妹妹,且愈演愈烈,騷動時間不斷提前。
母親羞愧難耐, 又求人找關係將她也轉入了女中。
女中學生全是女的, 可有男老師。 不幾天男班主任又把母親叫了去, 說你女兒學習態度有問題。 原來他教語文, 凡課堂練習或自習時, 他總要熱情地站到妹妹的桌前問長問短, 不厭其煩地講。 一天妹妹火了, 在教室裡大聲地喊: “你怎麼不問別人, 光問我。” 這位老師有失顏面, 惱羞成怒, 找母親來撒氣,母親只好低三下四給人說好話。
再說這小的, 下鄉沒幾天, 生產隊派人把母親叫了去, 說: “把你的女兒轉走吧, 我這隊長都沒法當了, 派活時, 幾個小組的男生都要跟她一組, 成天吵吵鬧鬧, 這手裡都是鐵傢伙, 打起來會出人命的。”
母親二話沒說, 收拾了東西就要將她領回家, 說: “我養活你。”
妹妹不肯,說: “這怪我的什麼, 又不是我要他們爭的。”
母親執拗地把她帶回了家。 從此, 母親日夜看着她, 上班就將她鎖在房裡。
家住在醫學院的家屬院裡, 鄰居們猜疑也不明說什麼, 妹妹平時在校也是個好學生, 北京外國語學院附中在西安招生時, 考察了她的情況, 問她願不願意去後說: 那你回家徵求一下你父母的意見。 她回家一說,母親就那麼一聽,只說:去唄。 人家勞心費力連罐飲料都撈不着, 這事自然是沒下文了。
有一天母親下班回家嚇了一跳, 她躺在牀上已經不省人事, 身下的被單溼了一大片,枕旁放着安眠藥瓶子和幾行草草的字: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錯, 於其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媽也不用這麼費心了。
趕緊送醫院搶救, 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人家的議論可就不得了啦:說她是懷孕流產了等等, 父母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母親意氣用事,強行將她帶回家, 差一點要了她的命, 而且毀了她的前程, 使她失去了進入國企工作的機會, 禍根就一個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