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吮了一口茶, 這一口茶意味深長, 這是徒弟的第一杯敬師茶, 他將茶杯從嘴邊移開, 緊接着像煙癮很大的人久已沒有煙抽而剛剛得到一支好煙那樣,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實際上, 這一向以來他已經沒有在上班時間抽菸了, 只因爲有一次當那白色的煙霧絲絲升騰的時候, 萬曉陽用手向外扇了扇, 於是只要看見她, 那手伸進口袋觸碰到滑溜溜的煙盒時, 會自動縮了回去。
很快, 幾乎是不自覺地他又把杯子舉到嘴邊, 吮了一口, 臉上就綻放出一個不太明顯、 而又無法抑制的欣慰的微笑。 剛纔, 當他將這一批活進行收尾的時候, 萬曉陽離開他, 當他轉身將工具往工具箱裡歸置時, 萬曉陽指着工具箱頂上冒着熱氣的茶杯莞爾一笑說:“師傅, 喝茶。”
如雷貫耳, 建國愣了一下, 擡眼望去, 此時曉陽正在清理現場, 當她用那白嫩如凝脂的細長手指去撿邊角料時, 他威嚴的吩咐道:“帶上手套。”
他那不清不楚的思緒便信馬由繮地隨聲飛揚, 她剛來不久, 第一次雙手握住兩塊鐵皮顫抖着舉到他眼前時, 一道白光如閃電般在他眼前晃, 他握住焊槍的手竟也有些顫抖, 便萌生了製作手把焊接夾具的念頭。
他捧着笑臉, 遞上好煙, 反覆試驗, 這套夾具竟做成了。
任書記在車間大會上表揚了他, 陸茵把這件事寫成表揚稿登在了車間黑板報上。
上午一上班, 廠廣播站的皮記者來到車間, 由任書記領着來採訪建國, 建國正在幹活, 任書記叫了好幾聲, 他都沒聽到。後來幾乎是扯着他的衣袖才拉到了記者面前, 可記者卻像沒看見似的, 眼睛在一堆鐵傢伙裡亂瞅, 頭也不擡地問:“哪傢伙呢?”。
建國從牆根將它搬了出來, 記者蹲下身, 端起胸前掛着的相機,“咯嚓”一聲就將它的身影吸進了鏡頭。
他是從二車間出去的, 知道這傢伙的技術含量和經濟價值, 憑記者的敏感, 他明白年初以來輿論宣傳的風口是技術革新、生產效率, 他可不滿足於只是表揚表揚建國, 讓他的優美文筆隨着播音員的拿腔拿調, 在廠子的上空隨風飄揚那麼一會兒, 他要讓它變成鉛字, 哪怕是豆腐塊、巴掌大都行, 只要是他的大名見諸於市報, 說不定還能上省報呢, 想着, 這臉上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得的微笑, 這才發現了站在眼前的建國。
他捅他一拳說:“哥們, 乾的不錯呀, 只是害兄弟跑腿還得挖空心思想整詞。”
“那你還是省省吧, 我那活還急着要。”說完扭頭就走。
“別, 別走, 兄弟今日這可是政治任務。 ”記者一把拽住他, 任書記也急了, 搶下她手裡的焊槍 說:“這不是你個人的事, 關乎到車間的工作。”
“說麼子?”話一出口自覺彆扭, 改口道: “你想知道麼子?”
“你先把這套夾具的情況介紹一下。” 記者道。
“原來要人兩手拿着來對, 現在改由這些個壓板、螺栓了, 就這些。” 他手指那個鐵傢伙很平淡地說。
“你這是爲車間解決了一道難題, 別太輕描淡寫了。” 任書記插言道。
“你要介紹它提高了工效多少倍, 提高質量, 噢, 廢品率降低了多少等等。” 記者啓發道。
建國若有所思,片刻說: “這還真不好說, 又沒有專門測試過。”
任書記急出一身汗,拿起一個手把, 指着平整的焊縫, 對記者說: “你看現在這焊縫多好看, 你沒見過去焊的, 跟狗啃的似的。”
“也別把過去說得一無是處嘛, 好像我們過去幹的活全都不合格似的。” 建國小聲地嘟囔着, 如一盆冷水潑下, 任書記不再吱聲。
記者按照採訪的慣性思維, 啓發道:“你做這套夾具, 從設計、製造、調試, 直到生產出合格產品, 肯定遇到了許多困難, 花費了不少的心血, 現在你談談, 是什麼力量促使你這麼做的?也就是說你的動力是什麼?”
記者也覺得這是個需要拔高認識的問題, 所以他說: “這個問題有點大, 你考慮一下。”
可他張嘴就來, 他沒有說是爲了幹好革命事業, 往小了說是搞好生產或提高焊接質量什麼的, 而是一臉真誠的說: “當初就是怕火星燒着她。” 這她, 自然指的就是萬曉陽。
記者先是一怔, 頓感失去了採訪的價值。 “遇上這麼一個大傻冒, 真是瞎耽誤工夫!” 他滿臉無奈地拍拍他的衣袖, 一轉身, 嘟嘟囔囔地走出了車間。
“怕火星燒着她”,這是他當時的真實想法,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去思量, 因爲所有的人都明白, 他們的人生軌道壓根兒就是平行的雙軌道, 永遠也不會相交。在他, 每天看着她, 像是欣賞一幅畫, 僅此而已,絕無非份之想, 畢竟, 在大多數人的眼中, 明朝年間的南京人與當代的江南人不可同日而語, 在他心裡, 機關大院裡的幹部千金與他這個市井街巷中的平民小子原本就是兩層水裡的魚, 儘管有時平靜的心也會泛起漣漪。 這就是愛嗎? 他自己都不敢苟同:它的存活只是想像中的花蕾,不能在現實中綻放,也不能拿出來觀賞, 它只是在虛幻的想象裡, 但它卻時刻刺激着他的神經, 他生活在自己虛幻的愛情裡。
在幹警聯合問案的那個上午, 曉陽在車間辦公室忐忑, 建國就在工位上不安, 回來後她站在那兒傻楞, 他問:“阿麼了?”
“不阿麼了。”她用壓根兒就不想談的口氣極不耐煩地敷衍了他。
當天廠子下了個六條規定, 下午開會任書記揭開了謎底。
他是一個保守的人, 出了這檔子事, 他認定這個徒弟這一輩子算完了, 他咽不下這口氣, 找到宋軍, 怒氣衝衝地說:“幫找幾個哥們。”
“幹啥?”
“到四中附近埋伏, 撓要卸掉狗日的兩條腿。” 建國圓睜的一雙眼睛噴射出憤怒的火光。
“怎麼? 要X人呀! ” 宋軍沉思片刻又接言道:“唉, 我說, 你要是真爲你這徒弟好, 就悄悄的, 別再鬧出什麼動靜了,最近, 公安抓了這幫傢伙, 不是還叫曉陽去指認了嘛, 但結果還不是一樣, 除了給人增加點談資之外還能怎樣, 你再折騰豈不是火上澆油?”
“那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成建國雖然覺着他說得在理, 可還是不甘心。
“不這麼算了你還想怎麼樣? 現在人們再說都是捕風捉影, 誰也鬧不清那萬曉陽到底被咋樣了,可要是人被抓住了,他要是供出來,那可是鐵板釘釘的事了,更何況這些傢伙都是晚上鬧事, 烏漆碼黑、日急慌忙的, 他能看清個屁, 到時候還不是你問急了,他胡說一氣,那不更害了她。”
他點點頭, 這一回是口服心服地說:“你說的在理上。”
宋軍楞了一會兒, 看着他的臉說:“該不是看上了吧?”
“ 胡說,就是我不在乎,我媽也不答應。” 他不假思索一口否定。 話雖如此, 但他心裡還真是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自打出了這檔子事, 那個叫做“自卑”的東西開始在心裡彎了腰, 一種慾望卻蠢蠢欲動。 而曉陽又適時地用形體語言向他傳遞了一個信息: 曉陽跟他並排而坐了, 時不時地還有意往他身邊擠擠, 好像爲她從前的清高道歉, 他把她以前的行爲理解爲‘清高’, 更使這種慾望迅速膨脹, 他的心裡像種子施了肥似的,那棵愛苗開始茁壯成長。虛幻的花蕾一點一點開始綻放。
他一如既往地愛惜她, 留意她的行蹤, 怕她發生不測, 幹完活, 他坐在她身旁, 用真誠的話語撫慰着那顆曾受流言蜚語刺痛的心, 講故事說笑話讓她釋放心頭的鬱悶, 他說:“這兒雨稀罕, 我屋裡老阿奶不識字, 但愛聽收音機, 氣象預報每天必聽, 一天, 她問:‘你知道這局部地區是阿里(哪兒)?’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她接着說:‘那兒差不多天天有雨。’”
曉陽茫然的內心涌起了一絲溫暖, 她笑了。
看到她久違的笑容, 建國心裡輕鬆了許多, 這輕鬆裡還夾雜着一點點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