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陵身子晃了兩下,扶着牀頭勉強站穩,沉聲道:“楚將軍,你要爲周國盡忠,朕成全你!明日朕就會見周國使團,安排你的回國事宜,今夜之後,朕不願再見到你。”忽然笑了笑,笑容是說不出的悲傷,“朕以爲自己聰明,未想到頭來是天底下頭號的白癡!你要扮荊軻,朕讓你扮,你要演貂嬋,朕讓你演,你要學西施,朕讓你學。你一心求死,朕卻舉傾國之力救治你。你要怎樣朕都隨你,只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來討你的歡心,恨不能把整個人整顆心都交到你手上。你卻一面笑着接過,一面就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兩腳!所有的事朕都看在眼裡,但不能說更不願說,寧願笑着聽你的謊言,寧願聽任你將朕騙到底。你每句話朕都記得很清楚,你說過,要永遠陪在朕身邊;你說過,只聽朕的話。朕寧願相信你一千次一萬次,只希望哪怕有一次能是真的,只希望終有一天……”符陵頓了頓,沒有繼續。楚翔胸前一空,原來他已撤回了長劍,“好了,這齣戲終於演完了,你也該走了,朕不能學怨婦,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楚翔耳聽着符陵的話,震動的情緒已無以復加,緩緩地閉上眼,但不爭氣的眼淚仍不斷涌出來,順着面頰涼涼地滑落,楚翔嘶聲道:“是我違背誓言,辜負陛下,但憑陛下處置!”沒聽到回答,只察覺有一隻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雙眼睛在仔細地端詳自己,楚翔卻不敢睜眼,不敢面對那眼底無邊的傷痛。兩人就這樣靜默着,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面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又象隔着深不見底的鴻溝。過了好一陣,有手指慢慢地劃過楚翔臉上的血痕,輕柔地摩挲,似是安慰,符陵的聲音象是很遠很遠的嘆息:“翔兒,朕說過不再傷害你……”
那隻手溫柔地拭去了臉上的淚痕,帶着熟悉的溫度,楚翔忽然很想撲進他的懷抱,抱着他大哭一場,爲他,爲自己,爲命中註定的絕望,而那懷抱也必定一如既往地溫暖,能撫平心中最深的傷痕……但他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象只木偶一樣地一動不動。突然右手被符陵緊緊握住,片刻後鬆開時,楚翔手心中卻多了件硬硬的東西。楚翔一驚,卻聽見腳步聲,睜開眼,正看到符陵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隨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沉重的大門關上了,室內的燈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滅,只有暗淡的星光透進窗戶,投射下支離破碎的影子。
楚翔鬆開手,手心裡是那個白底青花的小瓷瓶,正是先前符陵用來裝藥的,楚翔纔想起自己竟忘了問這藥的名字。小小的瓷瓶握在手中,似有幾千幾萬斤重。楚翔手腳並用爬了幾步,爬到寢宮門口,一陣氣窒,再沒有力氣去打開這扇門。*在門上,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蜷成一團,象是要把一顆心都嘔出來。
良久,楚翔才緩過了氣,象是沙漠裡瀕死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眼淚卻又無聲無息地流下來……楚翔乾脆不去管它,任淚水暢快奔流,只死死地咬住嘴脣,拼命壓抑着哭泣聲……他自年前被俘去國,於生死早不掛懷,但從未如此悲傷,今日符陵親口答應放他回去,本是夢寐難求之事,但他心中卻象是有數萬根針扎,痛得一陣陣抽搐,似乎眼淚流盡也無法平息這劇痛。眼前晃來晃去都是符陵那掌心的鮮血,和當時他輸入自己體內的鮮血一樣地殷紅,一樣地觸目驚心……楚翔悽然道:“陛下,我的心早就留在了長江的對岸,從未帶到這裡來,你早就知道,卻要緣木求魚。”是的,一切他都早就洞若觀火,偏自己還一門心思琢磨算計,當真愚蠢可笑之極!楚翔想笑,但忽似看到符陵眼中那絕望和哀傷,他明知道自己不過是騙他,還是要閉着眼睛上當,動了心動了情,還差點把性命賠了進去,原來天下無敵的秦國皇帝,纔是世上頭號大傻瓜,這真是個天大的秘密呢!楚翔咧了咧嘴,笑得卻比哭還難看,胸口如有一塊萬斤巨石壓着,無法呼吸……
楚翔掙扎着爬起來,打開門走到外間,外間空無一人,想是侍候的太監都被符陵遣開了。楚翔走到大門口,打開宮門,他身上只穿着件單衣,還被符陵撕破了前襟,冷風襲來,不由哆嗦了一下。幾個值守的太監聽見動靜,忙跑了過來,驚問道:“楚大人身體欠安,怎不休息,這麼晚了要上哪裡去?”
楚翔搖了搖頭,忽道:“我想到湖心的蟾宮島上去看看。”
太監大驚,忙道:“楚大人,這可使不得,湖面上已結了冰,行不了船,何況現在已是深夜……”
楚翔道:“那就算了,我隨便走走,不用管我。”信步往湖邊走了幾步。
楚翔生病多時,幾乎足不出戶,但符陵早有吩咐,要下人盡心侍候不得違抗。太監見楚翔面色沉沉,不敢多勸,忙飛奔回屋取了大衣來爲他披上。楚翔攏緊大衣,仍擋不住徹骨的寒意。慢慢地踱到湖邊,倚*着一棵柳樹,枝條輕搖,簌簌地落了楚翔滿頭的雪花,楚翔伸手摺下一段柳枝,那枝上的柳葉兒早已掉光。楚翔下意識地一寸寸折斷那枯枝,留春園,畢竟不是江南啊……天上不見皓月清輝,唯有寒風撲面,幾顆殘星映着枯草叢中的點點積雪,分外悽清。楚翔遠望湖面,黑漆漆地沒半點燈火,湖心的攬月樓應仍在,但要想再泛舟湖上卻終究是不可能了……那些歌舞昇平、燈紅酒綠的日子都是一場夢,自己爲他設了一齣戲,他卻把這齣戲化成了一場夢,一場最美的夢,夢中有真也有幻,有他也有我,但再美的夢也會被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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