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手”和江冢終究還是被後藤義提走了。
奧平容三也沒能脫身,此時他正坐在車上,隨後藤義一行前往客運碼頭。除了坐自家的車子以外,性質上與“老手”貌似也沒什麼差別。
“社長,很抱歉……”奧平容三終於撥通了電話,他已經做好準備去承接鬆平義雄的怒火。
奧平容三認爲,這是正確的判斷。涉及到當前阪城大背景,他在這種時候強行出頭,只會帶來滅頂之災——不管是對他個人,還是對大澤教團。
“按照後藤義的說法,靈魂教團是已經定性的非法教團,‘老手’是靈魂教團在阪城的重要接頭人,而近期‘老手’與江冢已經形成了經濟往來,合作收購加工廠的股份……他認爲,我們在明顯有更賺錢方式的前提下,與‘老手’商談收購事宜,有利益輸送的嫌疑。
“而且這裡面還有所謂的‘血焰教團的高層’參與,血焰教團在夏城涉靈魂教團的暗殺事件中,持有較大的嫌疑,也可能與靈魂教團有勾結。
“所以他要求我們去和血焰教團的莫先生等人對質,甚至要前往湖上某個疑似靈魂教團據點的位置,現場勘探。”
很奇怪的,鬆平義雄並沒有發火,他以不可思議的淡定,面對加工廠面臨的麻煩,還有疑似其摯友的江冢的遭遇。單純聽起來,他對後藤義似乎還更感興趣一些:“是嗎?看上去已經線索齊備,即便推理很武斷,也基本實現了閉環。他終於又找到了暴飲暴食的機會……”
“社長的意思是?”
“他是對着我們來的……在執行任務的同時,順便填飽肚子。”
鬆平義雄冷靜得像是在說別人家的閒事:“既然要當惡狗用,肚子就要餓着;要當刀子,總要臨陣打磨,這樣下口才深,下刀才狠……他現在餓得急了,不找食吃,怎麼能撐得起皮囊骨架?”
奧平容三大約能理解鬆平義雄的意思,可是對照後藤義平日裡的手段行爲,除了那副“癮君子”的外貌,怎麼也和“餓”和“磨”聯繫不到一塊兒去。
壓下心中疑惑,奧平容三說出他心中最大的擔憂:“這樣一來,今天的事情,大事化小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
“除非他能找到更肥美的肉骨頭。”
奧平容三心底發沉,他差不多已經明白了鬆平義雄的推斷。
目前的大澤教團,由於主祭的神明脫逃,已經算是一隻沒牙的老虎,偏偏他們還在阪城有頗爲可觀的產業……他們不是肉骨頭,誰纔是?
事情說來很尷尬,如果天照教團按當日未進行的計劃持續推進,這邊還有可能搏一個“先見之明”的名聲。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天照教團似乎徹底遺忘了他們的大計劃,他們在阪城的境況,也就越來越窘迫。
這段時間裡,已經不止一家新老勢力對他們流露出惡意,後藤義只是這裡面威脅最大,也是最惡形惡狀的一個——藉着天照教團生事,一舉將大澤教團的主要產業吞下肚,絕非不可能。
他們目前,不知不覺竟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
奧平容三深深吸氣:“社長,我們該怎麼應對?”
“務實地看,教團在阪城機會不大。”
便在這種時候,鬆平義雄的語調依然平靜,簡直像是一個純粹客觀的分析師:“教團的根基散掉,露出空當,別人沒理由留手,就我而言也會動手的。”
“……”
“僅就後藤義來說,還有些變數。因爲就算是惡犬,啃肉骨頭之前,總要聽主子的話,呲一呲牙……說不定就要挨一腳呢?”
“呃?”
奧平容三一怔神的功夫,所乘坐的車子速度減緩,後藤義拉出的車隊,已經陸續下了高速磁軌,進入平貿市場的客運碼頭,然後停下。
沒法再和鬆平義雄交流,奧平容三匆匆掛斷電話,再調整一番呼吸,開門下車。
車子就停在湖岸邊。
今日多雲,但漫天的雲彩間隙中,投射下來的陽光仍然有着發熱致眩的功效。在這樣的環境下,奧平容三感覺很不舒服。
在他之前,後藤義已經從前車上下來,遠眺碼頭上的高級遊艇停泊位。碼頭上人來人往,頗爲熱鬧,不過在那邊,人員的密度還是上了兩三個級數。
遊艇停泊位那邊,已經變成一個典型的對峙現場。
在岸上,聚着一羣人,個個身強體壯,穿着板正的黑西裝,中間還穿插着幾個身着制式戰鬥服的人物,看上去卻又不似善類。
在天空中,還有嗡嗡作響的無人機;近岸的湖面上,則有三五條快艇,轟鳴着來去。
海陸空三方夾擊,聚焦的中心就是正在岸邊的遊艇。
至於遊艇上面,近岸的位置,十多個精壯水手站成一排,背靠着快十米高的艦身,氣勢倒也不落下風。
這場面,好像在圍捕哪個罪犯,但要把立場掉轉過來,似乎也說得通。
奧平容三當然知道雙方的底細。
岸上那幫人不用說,“天國衆”裡的一些重要人物,在平貿市場乃至阪城,露臉的機會還是挺多的;至於困在停泊位上的遊艇,還是兩週以前從他的手上轉賣到了血焰教團的名下,換回了一批週轉資金。
現在連舷側漆上的名字,都還沒變呢。
後藤義的眼皮聳拉着,半遮擋凸出的眼睛,嘆息式地感慨:“現在的人不比當年,都要撞得頭破血流才認賬。”
奧平容三很想告訴他,如果這世上的人們都像肉骨頭一樣,那麼“天國衆”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
想來這個道理,後藤義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這位也只是發一通感慨,順便等人罷了。
“後藤義?”
有些生硬的腔調,在停車位的側方響起。一個身穿標準戰鬥服的黑臉男子,大步走過來,與遠方對峙區域那些社會暴力人士相比,同樣彪悍的體型,同樣的戰鬥服,穿在這人身上,就頗具正規氣象,卻不知是什麼來路。
後藤義並未因爲對方不客氣的稱呼而生惱,瘦臉上笑容反倒更清晰了些:
“吉米隊長?”
黑臉男子朝着對峙區域呶呶嘴角:“這是你搞的?我飛回來的時候,以爲可以開戰了,結果又是這麼個場面……警方、SCA乃至阪城分會都可以上,怎麼就讓這些不着調的傢伙過來?”
“不不不,我們首先需要觀察。”
面對這位頗有些驕橫氣的行動隊長,後藤義依舊不緊不慢,只是咧開嘴巴發笑:“我的使命就是觀察,觀察就要有不同的場景和條件。如果兩邊都是守法良民,一切按規矩行事,還有什麼意思?”
“哦,這是個好理由。”
吉米隊長看出來了,後藤義就是故意往激化事態的方向去的,這符合預期,但他還是做出了細節修正。他直接伸手,很不見外的攬住後藤義肩膀,把這個“觀察員”往前推:
“你需要的是抵近觀察。”
後藤義並不抵抗,只是抽動嘴角:“是的,如果升級,就需要你們出馬。”
“相信我,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一條還沒吃飽的惡犬,一把已經迫不及待的尖刀……
在奧平容三眼中,後藤義和這位吉米隊長,都有對應的角色,而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是比較微妙的。他們存在着等級差,也有功能性上的差異,但在根本性質上,又都屬於工具類,並沒有本質的差別。
當然了,就算是使用工具,手眼協調也是必須的,他們之間仍然要互通有無。
後藤義又問:“雖說可能用不到,但證據方面……”
“我讓蒂城那邊給予配合,直接對質也可以。”
“這麼聽話?”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一點上,我們最在行。要不然現在就預排一下?”
“預先溝通是很好的。”
此時,後藤義的手下,已經把“老手”、江冢等所謂證據鏈上的關鍵人物帶過來,他便當先起步,一行十來號人,沿着湖畔木製的走道,往對峙現場去。
吉米隊長說到做到,走路的時候撥出了一通電話:“籌備得怎麼樣了?讓卡德曼接電話……”
話說那邊換人的速度有些慢,吉米隊長久久沒有開口。
奧平容三終於感覺到異樣,扭頭去看,卻發現那位吉米隊長黑臉發沉,眼神從遠程通話的空視狀態轉回來,凝聚成一點。
在其聚焦的位置上,也就是在他們即將經過的湖岸邊,作爲圍護欄杆一部分的粗矮金屬立柱上,坐着一個人。
那人並沒有太多可以記憶的特點,如果強說一點,大概就是特別閒適的肢體語言吧。他穿着休閒裝,雙腿自然的岔開,仰頭向天,嘴皮不斷的啓合,乍看上去就像是神經質似的自言自語。
當然了,這也有可能是通過內載的通訊工具和人聊天。
這是一幅很生活的情景畫面,放在人來人往的客運碼頭,沒有任何的突兀之處。可如今,不遠處的遊艇之前,就是氣氛緊繃的對峙,相隔不到三十米,這位先生的表現,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吉米隊長的反應不用再說,在看到這個人的第一時間,奧平容三就有些擡不動腳。
他身邊的後藤義,甚至比他還要更早放緩步子。昏黃眼珠在眼眶中發生了明顯的位移,帶着那堪稱乾枯的頭顱,完成了一次注意力的轉移。
可不管他們如何反應,和那個人的距離都相當接近了,一定是停車的地點捱得太近的緣故……
由於距離接近,他們能夠清楚聽到那位的“自言自語”:
“母親節……對啦,老姐你真聰明,我肯定不摻和呀。
“你聰明我也不傻,咱們可是從來不過這種洋節的,多半是誰漏了口風,你過來興師問罪了吧。
“呵,你好不容易享幾天清靜,就乖乖閉關好了,回頭出關再大殺四方,名震天下。
“怪?有什麼怪的?我一直都是這麼說話……放心,我這邊地位不同往日,自然有人伺候着,比在家還舒坦。
“是滴,我也不會得意忘形,故意給家裡招惹麻煩。如果事情輪到讓你去處理了,這個世界離毀滅也差不多就是一步之遙……
“哈哈,玩笑,就是玩笑!”
那位男子用正常的語速聊天談笑,卻讓這邊後藤義一行人不自覺把腳步放得慢了又慢,到最後還是無法保證自然姿態,陸續都停下了步子,站在距離男子大約七八步遠的位置,盯着那邊不放。
如此大約二十秒鐘後,那位男子終於結束了聊天,帶着笑掛斷通訊。也在這時,他似乎終於發現了這邊不正常的關注,微微偏轉臉頰,也將視線投注過來,與這邊打了個照面。
奧平容三早就認出來這是哪個,下意識想開口招呼,卻不知爲什麼,話到嘴邊就出不去了。
時近正午,由於天空中厚厚的一層魚鱗雲,即便陽光穿透下來,也並不算燥熱,尤其還有湖面上微溼的空氣,在水陸之間氣壓差的驅動下拂面而來,體感上算是很舒適的。
可就在這一刻,那拂面的微風,分明是化作了一層無形的厚重幕布,也許還沾透了水,飄蕩着刮過來,猛的糊在他們臉上,封住了口鼻乃至五官七竅,甚至是每一個毛孔,隔絕內外,一時間竟有近似於窒息的昏然,從腦際心頭瀰漫開來。
有那麼一瞬間,一行人都是口鼻呼吸中斷,至於後面……後續什麼都沒發生,只有拂面的微風,帶着北山湖上的水汽,中和了午間豔陽的熱力,清新宜人。
這時候,被挾在人堆中的“老手”,終於也看清了湖岸邊這個人,一時間還有些不敢相信,到是那位又偏轉目光,微微一笑,打了個招呼。
“守師傅。”
“老手”心頭,遲疑和驚喜的情緒前後推擠着,一發頂上喉頭,脫口而出:“莫……莫先生!”
那人又笑:“我要的那些玩意兒,希望別耽誤了工時。”
“廠子裡,他們還在幹着呢。”
老手明知道眼下氛圍微妙又緊張,就像一堆不斷壓實堆桶的火藥,隨時可能爆開。可在荒野上幾十年來磨礪出的辛辣性子,也在這時頂出了頭:“虛頭巴腦的東西咱沒有,都是一錘接一錘敲打出來的,一定實實在在。”
“那敢情好,我指望着呢。”
旁若無人地和“老手”交談兩句,在多人的目光注視下,莫先生的視線又轉向人堆裡的江冢,停駐了幾秒鐘,才又垂頭,捶了捶大腿,似乎要消除無形的疲憊。
也在這時,不遠處的對峙現場,忽然有了一些騷動。那邊密密麻麻的社會暴力人士羣體,陡然分開了一道縫隙,似是有什麼人出來。
可到最後,從人羣縫隙中穿過來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電動輪椅。從逐步接近的噪聲裡分析,輪椅的電機似乎還沒工作,天知道是哪裡來驅動的。
一路上,氣勢洶洶的“天國衆”成員,呆子一般看着這玩意兒路過,竟沒有一個伸手攔下。
數秒鐘後,已經失去一半功能的電動輪椅,乖乖的停在莫先生身邊。後者緩緩起身,慢悠悠挪上去,再調整一下坐姿,這才吐出一口長氣,視線移到了後藤義的臉上,與其昏黃的瞳孔對接。
後藤義的眼球,鼓脹的情形更加明顯,瞳孔不動,卻有層層疊疊的暗光,在更深處交錯交融。
莫先生眨眨眼,讚了一聲:“你這眼睛不錯……感覺比我這個還要強些。”
那言語,好像路遇熟人,問其身上的尖貨是從那裡買來,價格幾何。
也是在說話間,莫先生的左眼之前,憑空出現了一隻單片鏡,虛浮在眼窩正前方,映着天光,遮去了半邊瞳孔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