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秒,或者更短時間的恍惚之後,宮啓似乎聽到些什麼。那細微的聲息,好像隱藏在血魂寺場域“血血血、火火火”的呼號讚美之後,更加遙遠,也更加紛雜混亂。
宮啓心念追溯而上,混亂的程度持續提升,就像是來到大都市的中心,四處都是擁擠的人流,閉上眼睛,時時刻刻都是嘈雜的人聲迴響。明明窺探幽微,卻在這個層面上,幾乎被喧囂的“聲息”淹沒掉。
所幸他經驗豐富,及時調整這一輪感應的錯誤方向,不再去琢磨分析嘈雜羣聲的細節,而是力圖去捕捉混亂中的共性。
羅南,就算是羅南吧,那個見鬼的年輕人,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標準,聚集了如此龐大的信息洪流?
其實,認真去考慮的話,是有脈絡可循的。
血魂寺場域、哈爾德夫人的氣血燃燒、血與火的極端信念……隱藏在些具現化的東西之後的,怎麼也要有些關聯。
信衆的念力、呼喚、禱告?
不,是更原始的東西,還沒有形成具體的邏輯,那麼就是情緒,什麼樣的情緒?
是……恐懼!
一點點地分析、感應,直到捕捉了最關鍵的線索,宮啓的思路突然就明晰、開闊了起來。
沒錯,是恐懼!
那混沌的信息層面,既存在無所適從的驚悸慌亂,也有着困獸之鬥的暴戾兇殘,近乎兩極的反應,又統一在最本質的內核之上。所有的這些,在那個隱秘的層次堆積、運化,層層加壓,如同高溫的熔爐,還在不斷地加註燃料。
每一個參與者,都在有意識無意識地加快這個進程,即便這要求他們不斷地付出、消耗,直至變得虛弱、恍惚。
在裡世界,類似的事情其實並不鮮見,宮啓利用他的經驗,很快給事情定性:
獻祭!
羅南在搞一個獻祭儀式。這種儀式,以所謂的“高維度架構”,將低級資源,換爲一種高級資源。哈爾德夫人在配合他,或者更準確地講,是這套儀式的知情者、執行者。
血焰教團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擅長利用恐懼、憤怒等極端激烈情緒的秘密組織;血魂寺則是最高效運用這類情緒的高端架構。
可按照宮啓先前的感應判斷,血魂寺並非主體,它處在了附屬的位置,也許只算是架構中的一根樑柱。這根“樑柱”目前也在熾烈地燃燒着,和那些在恐懼和躁怒中獻祭出自身精血元氣的人們,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不,應該說它燃燒得更猛烈、更極端!
“哧哧”的氣流聲,不只是在物質層面,也在宮啓心神區間流轉,每個起伏都帶着灼熱的鋒銳之意。
哈爾德夫人的攻擊,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攻伐銳氣的提升,也看不到上限。至少在她的形骸、元氣焚盡之前。
宮啓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擊退,將她到洞窟石壁上、熔岩裡,打碎她的骨頭,禁錮她的元氣。可是,這壓倒性的優勢,卻無論如何也挫磨不掉哈爾德夫人最本質的內核——已經捨棄一切,唯有本心閃耀的極端鋒芒。
這種狀況本不應該出現的,精神意志堅如金剛,也抵不過物質基礎的朽滅崩亡。
可如今的哈爾德夫人,拿出了最極端又殘酷的辦法。她捨棄了一切,又是以最高明的方式捨棄掉——她把自己、也許還有整個血焰教團的體系,都擺上了由羅南架構的祭壇,進行獻祭,以此交換到遠超出她能力極限的支持。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賭博。
這場戰鬥下來,就算哈爾德夫人活着,基本上也是半熟,後半輩子就要在病榻上哀號度過、生不如死。除非、除非她在這一場戰鬥中攫取靈機,臨陣突破,成爲超凡種,修正重塑肌體架構。
她就對羅南這麼有信心?
事實證明,她的信心得到了有力的回報。
捨棄一切的極端作爲,換來的是轟破所有桎梏的無限潛能。相對於在物質層面的衝擊力,哈爾德夫人的心志,正淬鍊出無匹鋒芒。每次對衝,就算她的攻勢被轟得七零八落,宮啓這邊也要受到鋒利意念的切割,雜念紛起,心神越發難以圓融。
當然,這不只是哈爾德夫人攻伐的影響。
宮啓真的不明白,哈爾德夫人自願獻祭也就罷了,爲什麼他這邊也在不知不覺間栽了進去,稀裡糊塗就入了套?
是因爲交戰氣機牽引、彼此攻伐的緣故?
不,不!作爲超凡種,宮啓周身氣機自成一體,自具規則,只有他同化別人的份兒,決不應該輕易被牽涉到別的體系中。至少在氣息能量運化的層面是這樣。
可排除掉這些,再往更深層、往更原始的層面想一想,以恐懼情緒爲根基的獻祭標準,就是說,他本人也符合要求?
他在恐懼……嗎?
哈!
宮啓本能要砍掉這個念頭,可是血魂寺場域之中,虛緲又實在的氣機連結,以及對應的理智分析又告訴他:
自欺欺人毫無意義。
沒錯,他就是在恐懼。
在霧氣迷宮中,他恐懼羅南一系列的謀劃,以及逐步實現的堅強執行力;
在血魂寺場域中,他又恐懼哈爾德夫人捨棄一切的極端意志。就算這女人目的不純,可通過“獻祭”這一模式,其與羅南的目的目標,又形成了完美融合。
觀敵如照鏡,當對方的設計完美無瑕、毫無破綻,自己這邊的斑點缺子就給映照得特別清晰明白。
不管再怎麼否認,宮啓終究是怕的。
怕敗、怕死、怕絕前路。
偏偏這一切都又掩蓋在受挫於孺子小輩的狼籍心態下,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心中有了破綻而不自知,就給了那邊可趁之機……
要穩住!
宮啓對自己喊,靈智之光照射到了他心底角落中的不堪,感覺確實很糟糕,可是這遠遠不到絕境。
認真想一想,羅南折騰了這麼多,一環扣一環,不就是爲了製造他的心靈破綻,以引他上鉤嗎?
可他是超凡種啊!
是什麼樣的依仗,讓羅南有自信,可以建構起困住超凡種的框架?那是什麼層次的知識、力量?
裡世界從上到下,近百名超凡種,代表了地球武力的最高層級。在宮啓數十年的副秘書長生涯中,他與這些人有恩有怨、有仇恨有交情,真正能做到如數家珍。
他現在用最理智客觀的心境,將這些人以及所在勢力歷數一遍。從能力者協會到三大秘密教團,從坐地分贓的大佬,到飄泊四方的遊俠。
然後,他得出的答案是:
沒有!
要同時滿足與羅南有關聯、與他有怨仇、有實力有資格設下殺局的強人或勢力,一個也沒有!
這才正常,若非如此,超凡種也不會是世界上最頂端的戰力;他在能力者協會辛辛苦苦幾十年,也就沒了任何意義。
所以,冷靜下來吧,不要自己嚇自己!
宮啓再次向自己喊話。
即便羅南架構起來的這些,他真的沒能看太懂,那些深藏在簡單獻祭原理之下的複雜又深邃的細節,依舊讓人望而生畏……
可如果羅南確實有壓倒性的優勢,又何必做如此複雜的前置工作?這更像是一種炫技式的威懾,是一種精巧卻有其限定的手段。
對付這種手段,他有經驗!
“你沒機會……”
突然有話音切入,開始之後隔了好久,哈爾德夫人終於主動和他說話。受高溫炙烤的嗓子,沙啞難聽,卻彷彿是最終的判語,刺耳得很。
“忝爲主祭,卻爲一己私慾毀敗教團,你這毒婦,還敢亂我心神!”
重做了心理建設之後,宮啓的回答也是直指根源,犀利太多。而相應的作法,則更加直白凌厲。
迎着哈爾德夫人飛縱的血光,青灰雲氣倏然滾沸膨脹,高矗如崖,色澤轉深,便如夏季的積雨雲,臃腫龐大,頂部凝結晶化,強行抗衡血魂寺場域的躁熱高溫,並形成強大的對衝力量。
渾茫雲氣,便如搗天之柱,強行撐裂了血魂寺場域在物質層面的法則根基,給這片熔岩之國塗抹了完全悖離的色彩。也讓其間最活躍的堅強女性,變成了微緲的爬蟲。
“呼隆隆”的氣流崩摧之聲,直接壓過了熔岩翻滾爆裂的轟鳴,彷彿有一場暴風雪,從天外而來,壓垮了上方不知多深的岩層,將徹骨的陰冷冰寒降下。
超凡領域的強行扭曲干涉,一者鎮壓血魂寺場域規則,一者是超凡種級別無所保留的衝擊。
哈爾德夫人再次被轟飛了,宮啓心理建設之後的決斷,終於對血魂寺場域實現了足夠的壓迫,破壞了相關環境,部分力道甚至打穿了場域架構,落在外圍。
熔岩洞窟開始坍塌,外圍通向蟻巢的甬道也受到衝擊,每一秒都有成千上萬的火神蟻湮滅化灰,作爲血魂寺場域重要支撐力量的火神蟻羣體意識也遭到衝擊。
這樣級別的攻伐,再有兩到三輪,宮啓便有信心將血魂寺場域徹底轟破。更重要的是,隨着超凡領域之間的深度干涉對撞,宮啓對於他所面臨的環境有了更細膩的認知:
第一點,羅南纏網式的框架建構,要比他二度判斷的水準還要高妙許多。雖然前面的攻伐已經攪亂了支撐哈爾德夫人發揮的血魂寺場域,可更層深的無形框架和約束仍無聲聳峙,同時架設在物質與精神層面之上,似無實有,似實而虛,任熔岩澎湃奔涌、淵區風暴肆虐,也未見受到影響。
真的是羅南的手筆?
不像,真不像!
如此建構,研究之透闢、思慮之深邃、框架之高妙,隱然已經超越了淵區層面,向更高層探入。按照宮啓的瞭解,恐怕只有艾布納那老鬼,或三大秘密教團領袖這種級別的強人,纔有資格涉及,若真如此……
呸,這不又是與剛捋順的邏輯相悖了麼?
那麼就是某種未進入裡世界關注範疇的“成果”——雲端世界都有了,再有這麼一個高端架構,也不算什麼。至於羅南以怎樣的方式去支撐這個建構框架的地基,讓它存在並運轉,恐怕是一個非要到事件終結才能解開的疑難問題。
相較於這一個難以解釋的疑難,宮啓發現的第二點,讓他放鬆了些:撇除忌憚,砸破血魂寺場域之後,舒展開來的精神感應,沒有發現羅南的第二張底牌。
是的,除了那個精巧到不真實的獻祭架構,周圍可以探知的範圍,再沒有任何超凡種級別的力量。羅南這個年輕人,真的只用哈爾德夫人及其血魂寺體系,作爲截殺他的最終手段……或者,是作爲把他扯入羅網的彎勾。
這究竟是超卓的自信呢,還是無可奈何之下的妥協?又或者有危險敵人以絕大的耐心,在遠方做更致命的伏擊?
這些都不重要了。
宮啓靈體的瞳孔結構,都被青灰色的精氣所浸染。同色的粗壯雲柱,裹着他強橫的規則和意志,再一次與血魂寺場域對撞,併發出地震般的轟鳴。
無所顧忌的第二擊!
整個熔岩洞窟都在搖晃擺動,火光亂迸。
窮究更細節的敵方心理,已經不是宮啓的當務之急。因爲擴展開來的精神感應網絡,爲他標註了一個狹小但又絕對安全的區間。有這麼一段距離作緩衝,就算緲無信息的外圍區域,真的還有強敵埋伏,宮啓也有自信全身而退。
畢竟,他擁有世界上最頂級的“瞬移”技術,只要破壞掉血魂寺場域這個巨大幹擾源,讓周圍時空環境保持相對穩定,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鐘,也足夠他遠遁千里之外。
此前羅南用雲端世界、霧氣迷宮,還有這個血魂寺場域壓制了他的能力,但如今他不可能再回到前面兩處見鬼的地方去,而剩下這個看似麻煩的干擾源,在缺少了最讓人忌憚的潛在威脅之後,也就不能再稱之爲麻煩。
是的,不……能?
青灰“積雨雲”忽地搖晃了一下,上層隔絕高溫高壓,自發凝結的雲層頂端,或許是其表象與自然界中某種氣象條件太過接近,便在低溫雲氣與外圍高溫場域密切接觸的鋒面處,滋啦啦的電火閃過。
宮啓已經浸爲青灰的光瞳,閃爍微光,隨即凍結。
雲層之上的光芒也只是短暫的閃滅,可在這一刻,正是這細微的電火,讓某種尚未明晰的不祥暗影,暴露出了些許輪廓。它還在生長、還在爬升,如同一株從地獄裂隙裡扭曲着掙扎出來的醜樹。
它每一分顯化,都代表着多個維度的增長。長度、面積、體積、氣息強度、力量層次……
不,這不是增長,而是暴漲式的增殖!
宮啓確認他已經及時捕捉到了對方的存在——那本就是在他的超凡領域對血魂寺場域扭曲干涉的鋒面上,近在咫尺,而且隨時可以干涉作用。他也確實做出了反應,出於心頭不祥的“觸感”,他本就是存着將威脅扼殺在萌芽之中的想法,手法猛烈而乾脆。
這應算是第三擊,較之前氣勢略遜,而精微處遠勝之。
那一方區域內流轉起伏的能量被他徹底凍結、抽乾。這種“抽吸”是如此猛烈,以至於時空結構都在抖蕩,並小部分湮滅,釋放出更暴烈的衝擊。
這等直指微觀層面的干涉,也就是超凡種級別的技巧和經驗,才能在精神感應未能完全透析、駕馭該層次變化的前提下,實現強大的效果。
毫無意外,血魂寺場域再一次被扭曲撕裂,而且短時間內似乎難再彌合。
洞窟頂部的岩層炸碎,原本無形的衝擊波,藉着無數道四面輻射、並持續延伸的寬大裂隙,囂張地暴露出來。所有裂隙匯聚的源頭,就是岩層上漆黑的深洞,邊緣塗抹着熔岩和青灰雲柱交織而成的光芒。這些光芒本身似乎就具有腐蝕力量,使剛剛成形的洞口,轉眼就有崩潰之勢。
按照宮啓的估算,那暴漲式增殖的不祥陰影,應該與那個洞口同步受創,觸碰到其力量層次的天花板,飆升勢頭中斷並急轉直下,再被他支起的青灰雲柱攫住壓制。
事實上,青灰雲柱在撕裂了血魂寺場域之後,已經鼓動餘勢,要硬生生搗進岩層爆裂的中心點,不給那不祥陰影任何避讓的機會。
對方確實沒有避讓,可相應的,那令人心悸的暴漲式增殖勢頭也沒有絲毫減弱。它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根本不給宮啓再做反應的機會,就以那種彷彿理所當然的步調,碾過了99.99%的裡世界能力者都難以觸碰的天花板,就像是正常人隨意踏上的一層階梯。
青灰雲柱與血魂寺場域扭曲碰撞的鋒面上,燦爛電火再度閃耀,在陰晦顏色的雲柱中擊打穿梭,卻決不只是展現力量而已——因爲形成這無數電光的區域,不可計數的陰離子、陽離子、水分子……在並不那麼充分、甚至完全相悖的物質條件下,在超凡領域充分扭曲干涉的複雜環境中,與來自於其他維度的精密結構準確對應,彼此影響干涉,迅速架構起某種強橫又穩固的別樣秩序。
就算是宮啓,也無法撼動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