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夜,黑暗夜幕正與浮華燈火交構,將靜寂與躁動揉在一起,展現出都市的原色。
這本是可以吞沒一切的繁華,可在短短三十秒後,在夜幕一角,暫時被大多數人遺忘的溼地叢林中,無聲雷鳴,有如魔神的車架,沉沉碾過。
齒輪相鄰的沼澤小湖上,受閃動的火光影響,有魚兒躍起,衝出水面,可轉眼魚軀抖顫,砸回水裡。
湖岸邊,正踏着淺水覓食的鷸鳥,驀地全身翎羽豎起,踉蹌着奔出兩步,振翅飛起。
相隔不過數秒,百千種、上萬只驚惶的鳥兒,譁拉拉從林間飛起,而在它們身下,狐獾鼠兔,乃偶爾現蹤的狼、鹿等走獸也開始了瘋狂而混亂的奔逃。
其中絕大部分,是被驟然崩潰的叢林氣氛帶動,茫無目的,彼此衝突踩踏,乃至直接撞樹落水,慘叫嘶鳴聲不絕於耳。
溼地叢林瞬間變成了地獄油鍋,崩潰式的混亂,急劇擴散。
就在這混亂的背景下,齒輪靠着叢林的一側,咣啷啷的響聲中,粗壯人影撞破二樓窗戶,跳出來,在地上一個翻滾,停都沒停,又發力狂奔,撞入叢林深處。
無形無聲的震波,覆蓋了齒輪周邊數百米方圓。一路衝過來,林地裡到處都是死掉的鳥獸,大多不見外傷,姿態扭曲,令人心悸。
次聲波的殺傷,主要是與大腦、胸腹腔的固有振動頻率形成共振,導致神經系統紊亂,內臟扭曲破裂而死。可以死得極快,也可以死得極慘。
目睹此情此景,一貫以悍勇自居的坦克,也覺得脊柱生寒,腳下跑得更快,且是直線前衝,務必要以最短的時間,衝出這片死亡領域。
在狂奔的同時,他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聲,臟腑蠕動,氣血之力汩汩作響。以多年形骸修持,鼓盪氣血,形成雷音,自成格局,與次聲波相抗。
強大聲壓之下的次聲波,來得無影無蹤,饒是他見機得快,第一波也受到不小的衝擊,然後再強行鼓動肺腑,抵禦共振,滋味絕不好受,內傷也在積累。
更何況,精深的修爲可以控制五臟六腑,卻控制不了大腦,便有雷音抵禦也只是暫時而己。所以他只能鐵青麪皮,踏着爛泥積水,狗熊般一路撞樹折枝,悶頭逃竄,別的念頭,想也不敢想。
到叢林深處數百米,身體突然一鬆,無形的聲壓終於不見,坦克又奔出一段路程,纔敢停止五臟雷音,卻是忍不住逆血上衝,涌上喉頭,整個嘴裡都是腥氣。
他呸了一聲,吐出血沫,通過內部通訊頻道,聯繫操線人那邊,理所當然無人迴應。還有神秘兮兮的蛇語,單扯出來的精神聯繫線路,也沒了音訊,這讓坦克心情愈發糟糕。
恰在此時,另一條線路上傳來通訊請求。
“袁非?”
這傢伙已經被軟禁了,來個通訊相當不容易,可坦克一點兒不領情,剛一接通,他直接就吼了過去:“特麼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不是說這小子沒什麼背景,定向次聲波武器是什麼鬼?”
那邊,袁非聲音傳回:“你昏頭了?”
“昏你媽個頭!”剛從生死線上走一遭,腦子還被次聲波攪了一圈兒,坦克現在見人就咬,管你是誰?他口無遮攔,“姓袁你mb的連自己人都坑,以後就算你送屁股上門,老子都不帶多瞅一眼的!”
“你確實昏頭了。”袁非的聲音保持冷靜,“夏城這邊,只有荒野邊緣的永固工事才安排了次聲波陣列,隔着幾百公里殺你,是要讓全城的人陪葬嗎?
“平江區,知行學院、北岸叢林,特麼這裡的動物的死相,你瞅瞅看?老子差點兒就和它們一樣!”
坦克還想再吼,可喉嚨裡忍不住嗆咳兩聲,勉強壓下又涌上來的一口血,聲音不得已降了八度,但還是咬牙切齒:“還有,附贈個消息,行動組徹底沒信了,操線人還有蛇語,剛剛還活蹦亂跳、折磨逼供呢,眨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死去哪兒了,要麼就是夏城分會的硬手趕到,要麼那小子水深……我再給你強調幾遍,定向次聲波武器,定向次聲波武器,我草!我草草草!”
袁非沉默片刻,方道:“我會通報給宮秘書長。”
坦克吼了幾聲,沸騰的腦殼終於冷靜下來一些,也知道嚷嚷毫無意義,便恨聲道:“事到如今,沒什麼可說的了,我按c預案撤離……”
“直接出城?”
“md,大規模殺性級別的次聲波武器說用就用,這是軍方纔有的本事好不好?我不出城,難道等着被打靶?”
坦克又往前走,大概是離齒輪比較遠了,這裡總算有了點兒生靈氣息,鳥獸飛驚奔行,亂哄哄的。混亂的生機也是生機,多少有些安慰作用,他吐出一口氣,分辨方向,準備進入南岸學校的宿舍區,就算軍方再怎麼喪心病狂,也不可能把次聲波砸進那裡。
袁非的聲音繼續入耳:“確認所有的通訊記錄都發到雲端,然後銷燬終端設備……”
坦克冷笑,正要說話,心尖兒上陡地一顫,像是無形之手直接捅進了心窩,用力合攏。
“……”
坦克張了張嘴,已經到喉嚨眼裡的言語,全部崩掉,代之而起的,是激盪的氣血,嘩啦啦上衝,頂得大腦懵然,耳鳴尖嘯。
次聲波又來!
坦克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捏爆了,然而周圍明明比較正常,耳鳴聲裡,鳥獸雜音還時時入耳,一眼掃過,也都是活蹦亂跳。
濃重的不祥感覺上涌,坦克猛擡頭,叢林之上,烏沉沉的陰影覆蓋下來。那是真的、可以目見的巨大陰影。
“鳥……魚?魔鬼魚!”
眼前的情形,總算與從通訊頻道斷續得來的信息融合在一起,可這又有什麼意義?
在上空龐大陰影的壓力下,附近的鳥獸都是屁滾尿流,拼命飛掠狂奔,其實這樣不錯,至少沒有次聲波的殺機。
然而坦克寧願恢復到早先的狀況,無論人鳥魚獸,各個均攤。眼下次聲波不是沒有了,而是真正地完成了定向約束,將恐怖的聲壓能量完全指向他,低頻的震波穿透林間枝葉,也穿透了他臟腑、顱腦,從中化生出一隻猙獰的死神之勾,探摸他幾個體腔的固有頻率,尋求連線。
坦克的反應其實很快,在心臟受到衝擊的第一時間,就重新鼓動雷音,可問題是,不管他怎麼強行改變五臟六腑的共振頻率,利用雷音自成一格,貫穿顱腦、臟腑的次聲波,都會相應變化,牢牢鎖定其頻率。
如此連續幾次切變,坦克承受不住了。特別是功夫上不去的顱腦區域,就像被風暴連續吹卷肆虐,幾次碾壓反覆,強勁的衝擊就轟碎了意志之壁,將巨量的負面情緒釋放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
坦克真要崩潰了,在次聲波的作用下,他的身軀從完整協調的整體,被撕裂成幾個彼此衝突的區塊,氣機錯亂,氣血逆轉,空有鋼鐵之強度,卻彼此衝撞摩擦,互扯後腿。
這不是拳拳到肉的強攻,而是要將他從內到外,撕成碎片的絞殺!
“坦克!”
隔着通訊儀器,袁非感覺不到坦克承受的次聲波壓力,坦克的慘叫聲,他卻聽得清清楚楚,然後就是嘈雜的枝葉斷折聲、掙扎滾動聲、聲嘶力竭的大罵聲、求饒聲……
袁非再沒嘗試聯繫,只是沉着臉孔,聽着聲音從混亂變得更混亂,然後戛然而止。他霍然站起,走出洗手間,無視了冷漠的監視人,匆匆走向來時的方位。
尚鼎大夏12層,與18層以下的大部分區域一樣,都是採光糟糕,完全憑藉人造光源照明。而這一層由於並非是生活區,連“模擬天光”都沒有開啓,走廊泛着慘白的光,一點兒人味兒不見。
就在走廊中段,他看到了總會副秘書長,也是此次調查組的組長:宮啓。
宮啓是能力者協會的老資格,眼看就將百歲了,但他保養得宜,面容清癯,看上去也就七十來歲,正常人退休線上下的樣子。他習慣性地穿一身正裝,身姿板正,架子也搭得起來,
此時,宮啓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玻璃幕牆之外,冷冷盯視幕牆後的情況。明知袁非走過來,連眼角都吝得給,臉上不苟言笑,十分嚴肅。
倒是在他旁邊,另一位百歲老人,雖矮了半截——坐在輪椅上,卻是笑盈盈的,隔着宮啓,還歪過頭,向袁非笑了笑,見之可親。
袁非見了笑容,心裡卻是一抽,急匆匆的步伐不自覺就緩了下來。
輪椅上的是遊老,夏城最老資格的能力者,比宮啓大了三歲,可看上去老了足有三十。他的頭髮已經掉光,連眉毛都稀疏了,只有一側兩三根長壽眉,一直垂到頰側,看上去倒有幾分滑稽。
袁非覺得,最後幾步路子當真難捱,好不容易走到近前,正琢磨如何向宮啓通報事項,忽有所感,便見這位組長大人背在身後的左手五指,慢慢搓動,絲絲有聲。
袁非眼皮一跳,什麼彙報的心思也沒了。跟在這位副秘書長身邊多年,他自然知道:老傢伙心情糟糕,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