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夢境不講究邏輯,念頭流淌間,這方世界雲氣之中,真有血光飛掠,爛嘴猿現蹤,猙獰的巨型身軀,便是遠遠看去,也很有壓迫力。
糊爛一片的面孔轉過來,好像盯住了這個目標,正在評估風險和味道。
蛇語只往那一瞥,並無多少情緒起伏,心念繼續流淌。
她單獨探索的時間其實很短暫,等後來宮啓憑藉隱之紗與默之紗的聯繫定位,一頭撞進來,就是另一套劇情了。
不管怎麼說,雲端世界給蛇語的留下的情緒記憶很糟糕,來得稀裡糊塗,走得莫名其妙,存留的時間又是漫長且煎熬。如果有可能,她絕不願意再來體驗,但這不是她能決定的事。
而且,她不是在做夢嗎?
當一個人在夢裡覺察到在做夢時,狀態總是有些奇妙的。於是蛇語把握不準自己的狀態了,但又很符合夢裡的混沌感。
偏偏這時候,羅南又沒了指示。
蛇語在恍惚中,思緒不受控制地發展開來:
話說,如果這是夢,是哪個我在做夢?
已經出竅到“外地球”的靈魂?還是留在內地球的本體?
如果不是夢,到雲端世界的又是哪個?
“夢”在裡世界,在神秘學裡,本就是一個意涵豐富的概念,且往往與“靈魂”掛鉤。蛇語也算是此道專家,當初她以非超凡種的實力,實現出竅的靈魂體在體外生存半年之久,世間能有這般經歷的人,恐怕還找不出第二個。
宮啓的“護持”,隱之紗的支撐,也沒有給這份經歷減色太多。
但這無助於她解釋目前的狀態。
真實與虛幻,夢境與現實,邊界變得無比模糊。
這是夢裡經常會出現的狀態,卻支撐不起嚴密堆砌的思維結構,可是,現在蛇語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她嘗試流轉念頭,移動身體,均無窒礙,唯有狀態本身,含糊不清,由此影響到她對自身肉體靈魂的感知。
相應的,什麼“內外地球”、霧氣迷宮,統統斷去聯繫,只有當下,只有這處雲端世界,纔是她唯一可以把握的實在。
嗯,也不對,還有某人的意志。
一輪明光懸照,重現眼前。
這是引導蛇語重歸雲端世界的“道標”或“工具”。
論光度,它比不得高空那“極域光”事件留下的日輪印痕,卻如在“外地球”那般,瞬間吸聚了蛇語的全副注意力。
隨即,明光下行,穿入厚重的灰白雲層,投向那冒出血光的間隙
蛇語毫不猶豫跟隨。
她這邊剛動,遠處已經盯她多時的爛嘴猿,也不聲不響,飛掠而來,好像是終於忍不住,要撲殺這個不太上枰的獵物。
蛇語渾不理會,目光前指,看明光照耀的有限區間。
雲層深處,她肯定探索過。
她本人,後來又加上宮啓,花了不少力氣在上面。
事實證明,探索是沒有意義的。明明透光的雲層,卻永遠探不到底,好像只是鏡像,是雲層架構的迷宮,是無窮盡的循環。
哪怕以宮啓的超凡種之能、識見之廣,也只有坐困愁城。
這次似乎並不例外,明光並沒有照出什麼清晰的前路,依舊是雲層、血光,沒有盡頭。可蛇語沒有違逆羅南的意志,她一語不發,也不再理會自家的狀態,只追尋那團明光,直直向下。
身後爛嘴猿也持續追擊,而且它能夠同時攪動物質與精神層面,一旦發力波瀾激盪,聲勢極大。於是半途又有其他幾道血光飛來,是它那些同類。這些傢伙平日裡見面也是互相獵殺,但此時卻有志一同,只盯着蛇語追索而下,好像誓要將她分而食之。
以前也是這樣嗎?往雲層深處探索的時候會被爛嘴猿圍攻?
蛇語不太記得了,也沒有過多考慮。
事實上,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狀態又有不同。
她莫名觀照到了“外地球”,那邊有山川女士伏在方向盤上的身軀;也看到了霧氣迷宮,中繼站裡她端正跪坐的本體。觀照既明,念頭就有變化,本能要向那兩邊趨近,迴歸更安全的形神框架,這是本能和理性共同的選擇。
然而那團明光在前,光照所至,這份迴歸趨向便含混了,理性與本能共同帶動的意識也含混了,一切都沒有意義;甚至那團明光,明光中的意志也模糊掉了。
只有下方灰白又透着血光的雲層,充斥她的視界,也成爲她意識翻涌的僅有的對象。
我在做什麼?哦,去看看……
蛇語恍惚這麼想。
這一刻,她徹底模糊了當下、過去的分際,遑論未來。只有一個簡單的目標,橫在眼前。
灰白霧氣在她眼前呼嘯而來,血光鋪開——好像不太一樣。
但爲什麼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些許雜念一掠而過,隨即散入混沌。
雲氣張牙舞爪,好像變化出無數妖魔,以及其他類人、不類人的形象,撲面而來。蛇語下意識眯了下眼睛,但這些猙獰雲氣魔影,剛到眼前卻又崩解,在前方明光之下,盡都化煙消散。
接下來,就是類似情形的往來重複。
重複的並不只是這麼一個撲面、崩解、消散的流程,還有這些雲氣魔影的形象,一輪輪撲擊過來,其中也分明有了重複,大量的重複。好像這些東西不是隨機生成,不是錯覺幻覺,而是這雲氣世界,確實有某些這般性質的存在,裡面甚至有一些更板正的形象。
比如……裝甲載具?
又比如,飛艦堡壘?
這些更龐大的輪廓,不至於被明光完全消解,卻是讓蛇語撞進了它們的虛幻又厚重的結構深處,如墜迷宮。
可如果沒有那明光呢?
蛇語恍惚在想,也是此刻,身畔血光連續閃滅。
追擊下來的爛嘴猿,被那些雲氣魔影撲上身,龐大身軀竟然被強行帶飛出去,半途就四分五裂,化爲迸散的血光,轉眼淹沒在雲氣深處,消失不見。
蛇語不懂、不解,也不過多考慮。而此時,或許是爛嘴猿的崩解引發了什麼,也可能是她足夠深處,雲層深處分明響起了隆隆轟鳴,猶如雷震,就發在身畔,幾乎讓人魂飛魄散。
不是感覺,這一瞬間,蛇語真的有驚恐離散之意,而外圍那些剛剛纔扯碎了爛嘴猿的雲氣魔影,更是直接潰滅,俱不成形。
怎麼了?
蛇語混沌意識中剛閃過這念頭,前方那輪明光擴大,一下子將她圈在裡面。外面真好像有了一個光芒屏障,轟隆隆碾過的雷音迅速變小,蛇語的離散壓力也大幅緩解。
心神乍一鬆弛,蛇語卻感受到了更多。
雷音奔走間,裡面似乎有一些斷續起伏,聽得多了,恍惚就覺得好像是什麼音節語句,如同神魔的吼嘯,聽不太真切,但裡面甚至能夠感受到一些情緒。
外圍純然一片的明光,似乎也在雷音中震盪,顯露出更多結構細節。有一些類似文字,但又很是立體的複雜結構,在波動的光芒中流轉起伏,有的還粉碎重塑,重新排布,倒好像不斷修正,倔強地向她展示着什麼。
蛇語當然看不懂,然而這些文字結構分明有種魔力,吸攝心神,讓她看得目不轉睛,連剛剛目標都忘了。
又或者是說,隨着雷音滾動,目標已經完成了?
蛇語心神一團漿糊,基本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是在強一輪弱一輪的雷鳴聲裡,在不斷流轉修正的複雜神異字形中,渾渾噩噩下行。
直到她聽見一聲絕不類正常情況的尖銳嘶叫。
那應是一句話,音節轉折更明顯,與先前雷音滾動的節奏不太一樣,更接近正常的語言模式。
雖不明其具體含義,但那遠比之前更加激烈極端的情緒,如同迸發的毒火,入耳同時,還一下子插進胸口,猛烈爆發,燒得蛇語整個人都要焦化成灰。
她這下子真的承受不住,慘叫着蜷縮在一起,然後又炸開,徹底陷入了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蛇語悠悠醒轉,狀態仍然不佳,精神極度虛弱。不過她畢竟是羅南“手搓時空”的首席試驗品,有豐富的專業經驗,很快得出結論:
剛剛應該是昏迷了,而且進程中斷,試驗大約是失敗了吧。
此時她正趴在方向盤上,意識迴歸了“外地球”,大概時間太久,除了精神層面的虛弱感,身體也很不舒服。
稍稍一動,整個人都像火燒的一般,似乎還聽到了皮膚掙開撕裂的聲響。
是真的裂開!
血液順着乾裂的皮膚滑下,癢癢的,整個身體都在癢。蛇語不敢有大幅動作,只稍稍轉動眼珠,便看到了手背上開了至少七八個細小裂口。
裹在衣衫內的手臂和軀體其他部分只有更多。
哪怕只是表層滲血,也很快浸透了衣物。
“你運氣不錯,如果不是已經習慣了孽毒污染,可能就回不來了。這是從那邊帶來的咒音殺伐……的殘影。”
勉強有點兒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
蛇語扭頭,卻帶出一聲呻吟,這一刻她的頸部也崩開了密密的裂口,鮮血淋漓。
中控臺上,長尾蜥蜴,只能是羅南,用爬行動物獨有的冰冷眼珠注視着她,解釋出現異常的原因。
“看着很嚇人,只是皮外傷。你,或者美德協會應該有不少方法處理……要幫忙嗎?”
後面這句恐怕不是說幫她處理傷口,而是開車。
不是說好了不一道走麼?
蛇語苦笑,臉上痛感同樣明顯,雖然這張臉不是她的,現階段她也不想照鏡子。
幸好這輛車配置足夠,有自動駕駛功能,於是車子啓動。
發動機轟鳴在車內車外同時響起,驚動了周邊叢林,一時百鳥飛騰,枝葉飄灑……
血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