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三章 不應該(中)

武皇陛下今天是一身淺藍色的復古連衣裙,版式寬鬆,大領,七分袖,腰間寬幅束帶,攏出姣好曲線,又留着長髮大卷,坐下時自然長腿交疊,頗是起範兒,就是看溫柔知性,又茶香四溢那種,非常吸睛。

安東勝當然是認識武皇陛下的,看他半起身打招呼的方式,甚至還頗爲客氣尊重的樣子。

對此,武皇陛下的評價是“能夠平價和安城做生意的人,他都是這副模樣,很好欺負。”

羅南咧咧嘴,很快又皺眉“不是說今天晚上見面嗎?”

“還有嫌棄女士早到的?”武皇陛下單指挑開了飲料瓶蓋,讓那塑料蓋子打着旋兒彈落在桌上,“也對,羅南大人你們在這裡你情我願,好像不用再多我一個。”

嘖,這形象……是“老孃不開心所以不講理”的架勢?

單獨會面,羅南可能就懟回去了,可安東勝在這裡,他不太能把握言語的度,一時啞口。

要說,武皇陛下也算是他請來的,是他想到需要與“盟友”做更多溝通鑑定,便發了消息過去,約定了時間。算一算,也就是與安東勝剛到這清吧不久。

可誰想,武皇陛下竟然這麼迫不及待。

對安東勝來說,兩邊剛剛達成基礎互信,正在陳述一些很私密的事情,冷不丁跳出來一個同等級的強力人物,這其實挺失禮的,弄不好還可能誤會羅南、武曌合力圖謀他什麼。

可安東勝意外是意外,卻並不生氣“陛下能來,也是個態度,我對‘安夏線’更有信心了。”

這是想急着敲定武皇陛下的立場?

武皇陛下抿了一嘴飲料“態度好說,資金可沒那麼痛快。”

“我理解。”

看上去,安東勝姿態放得挺低,確實如武皇陛下所說,是一個好欺負的性格,至少表面上如此。

羅南在旁邊看得搖頭,又去想“埃城”的事兒。

埃城是公正教團的大本營,箕城也算,但地位其實略遜一籌。至於教團高層,拉尼爾大主祭常駐箕城,公正首祭則大多數時間在埃城,也符合教團“真理側”與“世俗側”分庭抗禮的情況。相對於箕城還有一部分軍政和資本勢力“共治”,埃城已經徹徹底底的是公正教團的模樣。

可以說,“星聯委”的文件在那邊還不如一張廁紙。

羅南對埃城的瞭解,也就僅此而已。

至於武皇陛下提及埃城,是信口諷刺呢,還是另有所指,羅南不太清楚,可既然是他不擅長的領域,就不要上杆子去找不痛快了。

見安東勝是低姿態,羅南也適時調整“主要還是想多瞭解一些情況之後,再向您彙報。”

他的姿態擺得更低,至少在人前如此“就是我們剛剛在聊的‘真理之門’,拉尼爾大主祭新提出了一個實驗設計……”

羅南幾句話將拉尼爾大主祭試圖通過“真理天平”,置換“本地時空”和“真理之門”時空結構信息想法描述了一遍,又問武皇陛下

“這事兒妥當嗎?”

武皇陛下斜睨羅南“拉尼爾?你的回覆是……”

“我換成了‘中繼站’,就是在霧氣迷宮搭建的那個,瑩瑩姐已經去過了,大約也和您彙報過。嗯,陛下什麼時候去視察一番?”

“不敢,大人有心了。”

安東勝這才注意到兩人互相的稱呼,特別是武皇陛下對羅南的,視線在兩人面上轉了幾圈,沒有插言,自顧自喝酒。

羅南就笑“霧氣迷宮這地方,陛下也是清楚的。如果能夠通過這種信息交換,完成隔空鏈接,並形成一個對接通道,也算是給大家一個新的探索目標……只是這個度,我把握不準,所以想請陛下指教。”

武皇陛下沒有直接回應,卻也是言笑晏晏“我怎麼聽說,大人最近聚焦荒野、聚焦金不換,連輿論引導帶節奏都用上了?”

“這個,也要陛下指點。”

畢竟,你的司機就是金不換,瞞了大家四年之久,只要你肯開口,我何必捨近求遠?

武皇陛下仍只是一笑,細長手指拎着飲料瓶,又看安東勝“這幾年,你在安城愈發羽翼豐滿,也差不多把那裡翻了個底朝天,有沒有什麼發現?”

羅南疑惑,安城有什麼?

安東勝搖頭“一無所獲。”

說話間,他看向羅南,簡單解釋“我曾以爲能從安城找到‘流血季’的發端。”

“嗯?爲什麼?”羅南還記得,他曾與春城的邱萬山討論過這個話題,當時大家都沒有明確的研究方向,遑論答案,不知安東勝憑什麼這樣想。

安東勝

迴應“因爲二代首祭曾瘋狂攻擊安城,以至最近死在城下;初代首祭也在安城生活了很長時間,而且他對‘流血季’的判斷非常準確,我覺得應該有一些特殊元素……”

“只是自以爲是的臆想和錯誤的堅持罷了。”武皇陛下用飲料瓶口點了點羅南,與她溫柔淑女的打扮頗有些差異,“他,就不會像你這麼‘長情’,也不會有這麼強的耐性。”

羅南辯解“我之前是沒有找到節奏……”

武皇陛下不搭理他,繼續對安東勝講“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他比你知道的更多。在時空結構上,在位面知識上,像他就絕不會僅僅是着眼於地球本地時空這一側,而會考慮多個位面彼此間的相互作用。”

全中!

羅南和邱萬山討論的時候,就直接着眼於“三隻貓”的相互關係——那時還沒有這個比喻,思路卻是一樣的。

不過,是錯覺嗎?武皇陛下對安東勝,頗有些當面教導的意味兒。

怎麼說也是安城的大執政官,奔五的人了,面對武皇陛下,呃,天知道這位真實年齡有多少歲。可在地球本地時空,這位明確是67年生人,今年也不過三十歲,年齡差了快二十,武皇陛下又是去年年底才成了超凡種,至少名義上如此,再怎麼是大資本家、大投資人,也不至於讓安東勝如此對待。

咦?記憶中,安東勝是67年離開的公正教團,也是那一年初代首祭死亡;還有,星空會所那個孫嘉怡,也是在67年覺醒,克服了“弱生輪”的影響。

這是巧合?還是他過度敏感,生拉硬扯?

因爲建構“全球生命體系模型”的原因,羅南對一些特殊的時間節點極爲關注,並從2044年起,一連設置了6條“參照線”,作爲判斷個體映射本地時空環境變化、聯繫底層規則的依據。

難道,如今還要再加上一條?

羅南疑神疑鬼,就聽武皇陛下繼續“教導”安東勝“你覺得安城有些東西,然而公正教團這些年,又何曾在安城這邊用力?80年代之前主要是埃城,80年代後又換了箕城,偏偏繞過了你……”

說不定是80年代起,安東勝成就超凡種,“安百戰”之名聲震四方,將安城經營得鐵桶一塊,豈不見二代首祭也死在他手裡了?

羅南心裡腹誹,意緒變化相當豐富。

因爲母親就死在一次超長的“流血季”中,羅南也在這上面花了不少心力研究。他一度懷疑,所謂“流血季”“黑汛”“奔潮”等畸變種集體騷亂,可能與“日輪絕獄”對地球本地時空的高能輻射相關,但後來又覺得不像——他至今沒有察覺“日輪絕獄”的週期性變化,而且以那玩意兒的體量,真要形成個強輻射週期,豈不等於是另一種類型的“極域光”或“白日夢魘”?

地球生靈那是肯定抗不住的。而且,“流血季”與“黑汛”之間明顯的因果關係,全球分區域、分季節的動盪,也不符合這種全覆蓋的影響模式。

現在,他更懷疑是深藍世界、霧氣迷宮,或者只是霧氣迷宮中的某顆“活性星辰”,相對於本地時空畫了圈子,或者乾脆就是一個“大擺錘”,陰影覆蓋了所有“流血季”影響的區域。

安東勝的說法,倒是將疑似“真理之門”所在的那顆“活性星辰”,丟進了有極大嫌疑的對象圈子裡去。

只是,這仍只是猜想。

“活性星辰”在霧氣迷宮中的運動,完全沒有任何規律可言,至少羅南現在還沒發現,更不用提相對於地球本地時空的運動模式;至於霧氣迷宮、深藍世界還有地球本地時空這“三隻貓”,彼此影響,體位交互,實時變動,那種複雜性,哪種怕羅南有“大通意”“齧空菌”支持,想找出規律,也需要積累相當規模的基礎數據才行。

更何況,“三隻貓”前面還要加一個前綴才完整

“披風下的……三隻貓”。

以前羅南從來都沒有想過,將“披風”另一邊的影響加入進來,他想當然的就認爲,“那一邊”就是與中央星區之間那百千億光年、極有可能都超出光錐範圍的遼闊星河。

可是,那個隱秘又詭異的“十三區”、那個沉浮在金不換記憶深處的“六天在上”的讚辭、那個“束神箍”上刻印的“思想星團”標誌性銘文……還有身邊坐着的、本該晚上見面卻又提前出現的武皇陛下,都在提醒他

不要想當然哦!

所以,“破爛神明披風”另一面,若確實對本地時空有某種影響力,它又會以怎樣的形式……

念頭剛剛閃過,羅南耳畔卻是“嗡”的一下,隨即聲音拔尖,響起了彷彿是夏日蟬吟般的耳鳴聲。

以羅南當下的形神框架,沒有外在的超強刺激,耳鳴之類的症狀本該絕跡,可現在他就是接收到了外界的強刺激,他也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本地時空”的哀嚎。

當然,這是一種擬人化的形容,只是將“本地時空”在“大通意”刺激下,即時反應裡最強烈的那部分抽離出來做一個概略“表述”,用類似反向“入夢法”的方式,在自己認知層面構建出一個他本人才能覺察到的“虛擬人格”,一個半瘋顛的“酒蒙子”形象。

嗯,這其實就是把“夢神孽”或“幻魘之主”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羅南已經習慣了這樣做,哪怕後續可能會帶來一些麻煩。否則真要將那些巨量、龐雜、散碎、混亂的時空信息整理清楚,並及時反應,再給他十個“葵姨”都不成,地球百億人架構的“祭壇蛛網”也差點兒……大君級的磁光雲母或許還行。

此時,“本地時空”這個“酒蒙子”,依稀是在嚎叫

“這不應該啊,不應該啊!這不對勁兒,不對勁兒!”

這樣的“嚎叫”,沒有任何正向的、確定的信息,但撲面而來的卻是密集的錯亂信號,以及由之形成的絕大“困惑”。

羅南也沒料到,他對“披風下的三隻貓”時空結構的某種新思慮,竟然造成了這樣的應激反應。

唔,要說羅南對“披風之外”還不夠了解,可思路變化之後,他豁然驚覺既然有“披風覆蓋下”的這一面,就應該有暴露在外的另一面,哪怕是空氣、是真空,一旦上升到“時空位面”的級別,怎麼也應該對“披風下”有實質的影響。

更何況,目前許多線索都指出披風之外的干擾,或者是存在形式,要比空氣、真空強烈得多、明顯得多!

所以,“披風之外”的影響必然是有的。雖然這只是個混沌的念頭,還無法還原爲理性的架構,但已足夠羅南對“披風下的三隻貓”體位變動留出了餘量,對“本地時空”的存在狀態有了更深層的認知。

他現在和“本地時空”也算是在“談判”,所有的認知變化,都會通過“大通意”自然而然地進行實時調整,成爲對“本地時空”新的表達。

於是,“本地時空”這個“酒蒙子”躁動了,隨即又像是委屈了很久的小孩子,哇哇大哭。

羅南耳道內的“耳鳴”聲更尖銳刺耳。他皺起眉頭,卻也沒法制止“本地時空”的躁動,只能是持續不斷地將他的認知,通過“大通意”的全新表達傳出去。

如此折騰了快五分鐘,武皇陛下和安東勝的“教導局”都沒有仔細聽,“本地時空”的“哭嚎”總算是漸漸平復了下來,漸轉安靜……也不對,那個“酒蒙子”還在單方面地傾訴,哼哼唧唧,慢慢地味道就變了,大概就是“雖然還是不懂你,可是這樣表達也很舒服”“也許我們可以互相體諒”……

呃,這樣也行?

羅南左手五指不自覺的在桌沿上輕擊,從小指到無名指,到中指、食指、大拇指,先是這樣有規律地敲擊划動,後來順序就亂了,就這樣擡起、落下,也不再是“敲擊”“划動”,倒像是……

撫摸。

是的,羅南這一刻,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擼貓”狀態,不是隔靴搔癢,而是真的觸碰到了“本地時空”一個相對舒服的點,以至於那邊似乎都發出了抽噎般的呻吟,還有甚是愉悅的咪唔聲。

嗯,幻覺,這個肯定是幻覺。

身側和身前,武皇陛下和安東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交談,都看過來。

其實他們所在的這張臺子及周圍區域,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徵,可是他們就覺得,身邊這位幾分鐘前突然進入失神狀態年輕人,好像做了什麼。

不管白天的公務接待活動中發生了怎樣的不愉快……咳,不敢說“不愉快”,總之,作爲今天整個公務接待活動的重頭戲,淮城官方對安城大執政官安東勝將軍,以及星聯委特聘專家羅南教授的歡迎晚宴,還是如期舉行了。

只不過,讓籌備人員人仰馬翻的意外,又出現了。

全球著名投資人武曌女士,完全沒有任何徵兆地抵達淮城,並且與羅、安二人混在了一起,且沒有分頭行事的意思,以至於已經安排好的酒席排序,立刻就成了一堆渣渣。

且因爲淮城這邊,很多耳目靈通且又精於投機之輩嗅到了風聲,紛紛想插個位子進來,多方請託,壓力巨大,籌備組負責人乾脆破罐子破摔,將傳統席面轉換成西式冷餐會的形式……你們愛怎

麼地就怎麼地吧!

這種形式相對來說自由許多,也更適合信息的流入流出,以至於在能力者協會總會的內部論壇上,都有人玩起了“直播帖”的把戲,還不止一個。畢竟淮城能力者中,能夠參加這種參會的也有幾位。

可不管這些人如何擺弄,目前論壇上最權威的,還是夏城分會的貓眼女士所開的“秘書直播帖”——沒辦法,距離太近了,基本都是貼臉拍攝。美中不足的,就是以圖片爲主,只因爲貓眼實在是太懶了,哪有閒心始終盯着幾個關鍵人物;而且也要照顧一下淮城官方的面子,就隨機抓拍幾個場景,陸續傳上來了事。

饒是如此,內部論壇中,人們也紛紛感嘆

“淮城那些官員怕是要碎了。”

“羅神、安東勝和武皇陛下,嘖嘖!三位超凡種同時出現,就算是在湖城,高會長也要趴着。”

“他們應該感謝拉尼爾大主祭,那位也要湊個熱鬧的話,就直接爆炸好了。”

“看看淮城分會的伊剛,他的臉色也不好看,笑不如哭……拍照的實在太惡毒了。”

“所以‘安夏線’這是確定了對嗎?”

“肯定的呀,要軍方有軍方,要強人有強人,要資本有資本,夏、淮、安三城還有星聯委,瘋了纔會否掉!”

在熱火朝天的討論中,也插播了幾條淵區恢復正常的信息,卻因爲和大多數人沒有關係,並沒有獲得多少熱度。

有過來比較晚的,看到了新發的照片,就感慨

“果然,超凡種都是比較高冷,湊在一起,不和別人玩兒。”

“兄弟往前翻,前面市長和近防軍司令去了,撐了有兩分鐘沒有,就跑掉了!”

“那還不是不帶他們玩兒?”

但很快,“秘書直播帖”裡又拋出了一段錄音,貌似是淮城頭面人物的“某某某”乾笑着插話

“……是在討論什麼問題嗎?”

“嗯,在討論安夏線,尤其是建設時的用工問題。”

羅南已經全世界皆知的公鴨嗓響起來“這項目建設工期長,用工成本是很大一筆支出,非常讓人頭疼。有人建議我要從深藍世界取經,看看他們是怎麼將低人力成本運營延續這麼多年的……淮城過去三十年,向深藍世界輸入了起碼二十萬免費勞工,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充當遊民的轉口中介,能介紹一下相關經驗嗎?”

然後就是頭面人物思維混沌的胡言亂語,錄音結束。

“這又是什麼情況?”論壇上不免又有些風言風語傳播。

但這些,現場的幾位超凡種確確實實沒有理會,此時他們三個,還有何閱音、貓眼、餘副官,就聚成了一個小圈子,排除掉了周圍干擾,主要是聽餘副官講述他的遭遇。

這是安東勝已經答應的,果然踐行承諾。

其實,餘副官的情況,和羅南瞭解的十三區“逃亡者”的基本信息框架都差不多

曾經是荒野遊民,在遊民回城運動中被轉送進入到了深藍世界,成爲奴隸礦工,因爲承受不了那種高壓環境,加入了反抗組織,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向着致命的礦區深處逃亡,遁入了“十三區”。此後又在持續追殺中,不要命地強化自己,最終意外且僥倖地脫離。

羅南之前知道的信息,肯定是軍方綜合多個信息源之後總結出來的框架,基本上也不會有特別大的偏差,不過餘副官的講述,還是有其獨到意義的因爲羅南要的就是細節,怎麼進入深藍世界?在深藍世界怎麼生活?反抗逃亡路上的經歷如何?怎麼回到地球……

這些信息,在摻入了餘副官的獨有的記憶和情緒體驗之後,就非常有價值。

當然,還有“思想星團”。

有接觸必會留有痕跡,這些能否在餘副官身上體現、在記憶中留痕,都是羅南很關注的方向。

“我看過一些逃亡者的資料,他們胸腹部位會有……”羅南比劃了一下大小,“這樣一個金屬嵌入體。”

何閱音往羅南這邊瞥了一眼,應是很清楚,她給出的資料上,並沒有這方面的信息。

餘副官回答得很是爽快“有的,我們將它稱爲‘嵌板’,是後續改造的基礎。”

說着,他還往自己的胸腹部位敲了敲,隔着軍服,也發出了悶沉但清晰的金屬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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