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七現在也回過味兒來,小丑最後階段的狀態,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正常,而最後分化爲蚊蟲的場面,更是有悖常理。
要說這裡面沒有那位李維導師的設計和介入,他是不太信的。
嘖,較量真是無處不在。
某人近段時間不斷展現超乎尋常的“神明”手段,包括“感應鏈網”這樣缺德的玩意兒,給予高文福、墨拉等超凡種以震懾。
而李維也不甘示弱,打了一張“小丑牌”,就讓幾十年來積攢下來的赫赫兇威,重新繚繞在這些超凡種的心頭。
如今山君斷臂,憑着與公正教團的合作,遁入霧氣迷宮,前途未卜;小丑更直接,化爲萬千蚊蟲,散入荒野。
這些場面,以及相應的結局,哪怕不通過直播,憑着某人打造的“感知鏈網”,也能直接傳給共同困縛在這張灰質網絡上的超凡種們。
而且,可能還要更加直接、深刻。
龍七在“電影院”時,也關注過“感知鏈網”的情況,山君、小丑的聚焦節點,尤其是後者,確實是隨着小丑分化爲蚊蟲,攤平疏解開了……
這肯定是瞞不過人的。
而裡面最關鍵的問題,恰恰就是小丑與瑞雯的對話中所說的那些:
到了超凡種這個層次,能夠擺脫與李維關係、擺脫相關烙印的少之又少。又有誰敢打包票,老子走的這條路,前方有沒有暗雷?
如此一來,誰人不懼?
這當然不是“王道”之法,可特麼這種真刀真槍、你死我活的形勢下,當然是怎麼有效率怎麼來。
說白了就是一句話:
你究竟站哪邊?
也正是這樣幾乎撕破臉面的手段,也證明一件事:形勢基本上已經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到了非此即彼、非友即敵的地步。
那些平日裡行事肆意、自在往來的超凡種,恐怕也很難想到,有一天竟然會面臨如此艱難抉擇。
話說他們會不會因此對兩邊,特別是對異軍突起的某人,心生怨懟呢?
龍七短時間內泛起了許多感慨,但這些真不能在明面上講,否則他沒事兒,如今正在湖畔賓館的弗里斯,很可能就被哪個惱羞成怒的超凡種拍成肉餅了。
“話說你現在還直播個屁,哪怕是有點兒公德心,也不能再用這種血腥畫面刺激觀衆了。直播間的網管也不管管?”
弗里斯的吐槽,最起碼有一半是對自家生命安全的擔憂。
在直播情境下,他與龍七的對話,等於完全無遮攔地展現在湖畔賓館各位超凡種眼前。大家都是聰明人,再怎麼隱晦,很多言外之意也是能聽明白的。
現在他能主動打電話給龍七,就說明膽氣雄壯,遠超同儕。可就算這樣,他總還要顧及趙汐、劉峰明的小命吧。
“我也覺得……”
龍七也覺得不合適,可有些話、有些事兒、有些刺激,必須要在“大庭廣衆”之下說了、做了、發生了,纔有意義。
所以話到嘴邊,又是一變:“應該也很快,不是要去地洞了麼?到那裡面,肯定就不指望什麼信號了。”
龍七做了個拖延,然後吸了口氣,很大義凜然地指出問題:“今天這事兒來得突然,大家有些想法也能理解。可想法歸想法,做事是做事,現在‘骷魔王’鬧成這般模樣,指不定再過個三五天的,什麼‘颶風蚊柱’‘畸變蚊災’就真正成型了,大家總要有點具體舉措纔好。哪怕是放火燒山什麼的……總要試試啊。”
弗里斯嘆氣:“這個就不需要我來轉告了。”
誰都知道龍七是針對哪些人說話。
當年“畸變蚊災”的時候,就曾經有過火燒荒原的行動,當然沒個屁用。在大江汛期放火燒山更是荒唐,都不用別的,“百峰君”那些條塊區域,自個兒就能調動山間水氣、雲霧,幾場暴雨給澆了個透心涼。
龍七這麼說是標準的拋磚引玉,也是通過直播持續給湖城方面,特別是高文福這樣的大執政官施加壓力。
這也正是他不想切斷直播的主要原因。
當然,這種時候臉皮一定要厚,對於直播間彈幕裡面那些“爸爸在哪兒”“妖魔出世,神明何在”之類的質問……當然也很可能是帶節奏的聲浪,權當看不見就是了。
雖然他也很想跟着咋呼兩聲。
龍七在這裡儘可能的造成社會影響。瑞雯卻是示意老藥啓動飛梭,準備直接飛到三尖頂上去。
她是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主要還是給老藥和龍七準備。
龍七注意到這個,忽又有了新想法,或者是一個擔憂:“你進去地洞,萬一這個時候小丑突然又拼起來怎麼辦?忽然就變了真正的‘骷魔王’怎麼辦?”
一個足夠強大的“首腦”,會對“畸變蚊災”的破壞力形成質的提升。
瑞雯看他一眼:“有血意環堡壘和磁光雲母。”
“你知道啊。”龍七開口就知道自己說了廢話。
而這時候,瑞雯的手環難得響了起來,她接通了。下一刻,章瑩瑩的活力嗓音便傳導過來,連龍七都能聽得清楚:
“呦,瑞雯,好久不見,讓姐姐親一個……Muma!”
“……”
其實章瑩瑩平常也不這樣,主要是興奮的:“你安排的任務我們這裡收到了。放心,小丑或是‘骷魔王’不出來便罷,一旦出來,我們這裡立刻發力,保管轟得它找不到北。”
“現在也可以的。”
瑞雯的迴應,反倒讓章瑩瑩那邊有點兒不會了。
“你是說?”
“現在就可以通過遠程干涉炮進行滅殺……”
虧得龍七理解力不錯,當下咳了一聲,迅速補充:“當然要先清場,等咱們進了地洞,還有之前從補給點逃出去的那幾個,包括近期在山區裡活動的冒險家,都撤離到安全區域之後。”
瑞雯看了龍七一眼,將通話狀態改爲揚聲器狀態。讓龍七可以和章瑩瑩直接通話。
其實在直播狀態下這個並無必要。
龍七倒覺得,他的補充很有必要。
當前情形下,撤離、救援這種活兒,說實話很沒有性價比,但這又是一個成熟的人類社會所必然遵循的原則,否則就真的亂套了。
另外,李維的大本營從來就是深藍世界,在地球這邊合作的也都是政客、資方,永遠在高處、在暗處,超出大衆視野之外,哪怕有些輿論上的壓力,大多數人想批判都找不準目標;況且這樣的勢力,可以說必然掌控媒體喉舌,搞輿論那是職業的,隨便幾招說不定就給偏轉、扭曲得不成樣子。
那位“在世神明”就不一樣了。
他這一方,近期影響力基本上是靠着大衆輿論發家。順風順水,勢頭往上走的時候,自然是無往不利;可一旦有些逆流,又最容易被人帶節奏。
當然,也可能是他想多了,可這種時候,不就是需要他這種人來拾遺補缺麼?
“放心,早想着呢。”
章瑩瑩這樣說話,明顯也是在給瑞雯找補,而且還給出了更有效率的方案:
“和你放火燒山的爛主意不一樣,我們會在這片山區遙感一番,先給他們定位,能營救的會救的;另外通知一下湖城分會,還有相關部門,該做的工作都頂上……再者,會用‘操縱線’劃出安全區的。”
“還能這樣?”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留下來,站在原地不要動,看看死不死得掉。”
瑞雯沒理會他們的討論,伸手往三尖頂方向虛點一下,很快又覺得這樣不方便。乾脆用手指,在空氣中簡單畫了幾筆。
也就是這寥寥幾筆,三尖頂及周邊山區的大致輪廓,便都呈現出來。
要說再怎麼高超的速寫技法,也做不到這點。實在是她手指到處,空氣開裂,又有餘力滲透,蜿蜒暈散,彷彿潑墨而成奇畫。
然而墨汁分明是血跡,只是稀淡而已。
不知是小丑、是那些畸變蚊子、還是瑞雯自己的血。
龍七已然看呆了眼。
想來直播間裡的網友,大約亦如是。
瑞雯隨後的言語,便證明什麼速寫、潑墨,怕是都有精密的計算:“裝定諸元用我這個就可以了。有顏色劃過、滲透的區域,都要照顧到。”
“沒問題。”
章瑩瑩答得爽快,接下來卻有疑問:“不過聽老藥講,現在‘百峰君’應該有那麼一半是咱們的吧,我可控制不了這麼精準。”
老藥也有些擔憂:“教團那邊……三尖頂畢竟特殊,而且渾敦剛醒,我們也把握不住那邊的狀態。”
瑞雯點點頭,大概是表示收到,但很快又搖了搖頭:“轟就是了,沒問題。”
“哇,瑞雯,你可比你哥哥爽利多了!”
章瑩瑩大聲讚歎。
天底下敢這麼講的,貌似也沒幾個。
血意環堡壘的“干涉炮”,也就是當初一炮轟滅了著名畸變巢穴“藻島”的遠程武器。既然名曰“干涉”,肯定要對目標周圍環境,包括現實世界、淵區、極域狀態和彼此作用關係等等,有非常清晰的認知。
龍七這段時間努力補課,也只是大概瞭解:當初對着“藻島”發炮時,其實做了不少前置工作。除了利用某人的精神感應結果及衛星監測數據以外,還對周邊及區域進行了分批次的試射,實時收集干涉數據,這才經過一定量的計算推演,這才確定了主炮攻伐模式,一舉獲得讓人驚豔的戰果。
這樣來看,血意環堡壘的“干涉炮”要比大家想象的威力弱一些,起碼是使用要求高出一些,不是那種可以無腦轟擊的類型。
可從另一個方面看,它的每一個步驟又都是清晰可見,可以複製、學習、延伸、變化,體現出的是一整個遠程干涉攻擊的體系,這就非常厲害了。
龍七不知道,眼下有多少人注意到了“干涉炮”威力之外,更重要的價值所在。但從瑞雯目前的表現來說,她對血意環堡壘的運轉方式顯然都瞭然於胸。
然而龍七這段高強度補課期間,從沒有見瑞雯到那上面去過,也沒有聽過類似的傳聞,難道是某人給他開了小竈?
龍七心中轉着靠譜不靠譜的念頭,再看瑞雯隨手點畫潑墨的作圖,無論如何不敢等閒視之。
事實上,這時候瑞雯和章瑩瑩已經開始做交接了。龍七都能感覺到,大氣中有明顯的干涉力量,在瑞雯手上的“簡圖”中掃過,收攝了相應的比例數據,並保持聯繫,隨時更新調整。
此後,瑞雯也沒有別的安排,只對龍七和老藥道:
“走吧。”
老藥還不怎麼熟悉如何和瑞雯打交道,龍七就主動攬過了交流的活:“直接去三尖頂……是去天脊?”
瑞雯搖了搖頭,伸手點了一下“簡圖”中的三尖頂區域:
“到這裡。”
那是三尖頂區域U型山脈圍攏之下,最中央的那處盆地。如果較真細究,瑞雯手指點去的位置,則是典型的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身在虛空之中。
“唔,行吧。”
龍七想不明白,但這種時候沒有什麼可究根問底的,瑞雯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就是。
龍七老實不客氣地登上了老藥遠程遙控過來的飛梭,在後面座艙坐定。這個飛梭的形制和他之前被小丑打爆掉的那個差不多,只能裝兩個人。
他現在坐的,就是山君的位置。
這可不是什麼好位置。龍七壓力上來了,嘴裡順口出溜了一句,對着瑞雯:
“一起?”
說完他就後悔了,又在心中大罵袁無畏,就是那個口無遮攔的“污染怪”的錯。
幸好瑞雯的便宜哥哥不在這裡,瑞雯本人也懶得理會這種小細節。如此一來,龍七隻需要去忽略直播間裡洶涌而來的羣嘲和斥責之聲就可以了。
這裡面還有一半,是因爲他和老藥坐在飛梭裡,反倒是將瑞雯留在了外面。
當然,哪怕是最無可救藥的媽媽粉,親眼看到他們的乖乖女兒步空躡虛,與另外一個非是善類的強人凌空交戰,餘波便是十級颶風,最終還將人“打爆”的種種事實,也很難再有什麼實質的、有說服力的理由
。
事實上,直播間裡大部分人,在持續攝入這等超常規、超自然、超出正常認知範疇的信息之後,更多是在現實、夢境、幻想之間做着感性和理性的複雜抉擇。
每當他們將相關信息揀選到“現實”這個筐子裡,就等於是對多年來塑造的世界觀、思維模式和信念體系劃上一刀,直至面目全非。
這個過程可以說是“痛苦”的,只不過這份“痛苦”在冰冷的真實面前,分外沒有意義罷了。
龍七終於有時間往直播間的彈幕上掃幾眼,並做一些簡單分析,但也僅此而已。以他們與三尖頂的距離,在飛梭的助力下,趕過去也就是幾分鐘罷了。
很快,龍七的注意力就轉到飛梭外面。
他們剛剛跨過了因爲山體大量開裂剝落所引發的煙塵幕牆,近距離、也算是居高臨下,看到三尖頂上那些甩擊、糾纏、自相攻伐的根鬚魔影所掀動的暗色狂潮。
其實,在這個時段、這個方向和角度上,整體去看,說什麼“根鬚”,只能是先入爲主的概念作祟。
這一刻,龍七對“三尖頂”最直觀的印象,更像是一片灰黑與天藍色交織、層流清晰分明的海底世界。
下方,是無數在海水中搖曳擺動的妖異藻類,形成了讓人心悸的海底森林;而上方,哪怕是理論上空無一物的天空,事實上也已經被某種強大的力場約束着、扭曲着,形成了波來蕩去、暗潮涌動的危險湍流區域。
這些絕不僅僅是視覺效果而已。
龍七乘坐的飛梭,剛到這片虛空“海域”外圍,便開始劇烈起伏晃動,駕駛艙裡各種警示一起閃爍鳴響的場面,着實嚇人。
已經很多年沒怎麼操控飛梭的老藥,遇到這種情況,一時間手忙腳亂,只能是根據內置智腦的要求,快速提升高度,試圖躲過這個危險區域。
龍七記得很清楚,他凌晨時分駕駛飛梭過來的時候,絕不是這樣的場景。可也就是這樣的場景,或許才更匹配“百峰君”這個不是畸變種、卻勝似畸變種的稱謂,及其代表的兇險。
直播間裡那些嘲諷帶節奏的彈幕,一時間也都失了聲。這種在飛行器裡上下搖盪、隨時可能跌落的場面,還是那些情緒化的留言更有共鳴一些。
龍七也顧不得看這些五顏六色的字句,只聽到老藥百忙中嚷嚷了一聲:
“瑞雯小姐趟過去了!”
龍七認爲,“趟”這個字用得極妙。
這一刻,躡空蹈虛的瑞雯,的確是正對着三尖頂上無形的場域湍流,正面“趟”了過去。
她目前的高度比飛梭要低個百來米,正好是在灰黑與天藍“層流”的交界點上,飄搖的“海底森林”上方。一些長度出格的根鬚,差不多一個招展,便能將她纏繞吞沒。
然而瑞雯所到之處,無論是實質的根鬚還是無形的湍流,盡都中分兩側,亮開一條虛空甬道,幾乎構不成任何威脅。
事實上,她的上方甚至還可以容納“墨水”自由展翅盤旋,與側後方起伏搖擺的飛梭形成鮮明對比。
這個情形又有點兒類似於早前山君突破重圍,滑翔到長尾河補給點上的場景。要說那時萬千根鬚魔影紛紛避讓,形成巨大空洞,感覺要比瑞雯現在還要霸氣。
然而在龍七這個忠誠的直播員賣命跟隨下,廣大網友能夠以更直觀的方式,感受到這處“虛空海洋”的洶涌澎湃,以至於瑞雯的平趟,仍然有一種海水中分、大道立現的宗教般的儀式感,以及相應的震懾人心的體驗。
“這可以算是超凡領域的衝撞嗎?”
半個來月的時間,老藥也在不斷補課,說的話已經很有裡世界的味道了。而且他性格沉穩,出口一句話,指不定在心裡揣摩了多少遍,一旦發言,還很是那回事兒,至少和龍七自己想的差不多。
“大概是。”
龍七實在不敢去輕率揣測超凡領域的事兒,只能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他心裡面則在想:如果老藥和鄧純的感知是正確的,那麼什麼磁化傀儡·渾敦(委培版)真的在現實世界裡甦醒,並造成了百峰君內部供養和加持體系的混亂。那麼目前三尖頂上這塊區域所體現出來的對於大氣、時空的強勢扭曲,其實也不過就是“百峰君”內鬥的餘波而已。
由此及彼,倒是能夠體會到“百峰君”龐大領地之內,所蘊含的恐怖的潛力。
如果羅、李任何一方,能夠真正地完全主導這種力量,說他們是“神明”,也沒有誰會提出異議的。
而在此刻,以前所未有的強勢姿態走向百峰君最核心區域的瑞雯,又在想什麼?
她知不知道,她的形象正隨着直播鏡頭第一時間傳入成百上千萬人的眼睛、記憶和更深層的精神世界?
如果說瑞雯不知道,龍七相信。
她的年齡、閱歷很匹配這種可能性。
但如果說,瑞雯知道又這樣去做,也不是不可能。而其中所蘊含的意義,還要更加深邃、有力。
一念至此,龍七忽然有些懷疑:
瑞雯這樣做,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個未曾言明的用意?
這或許是一種宣告,一種在直接面對大衆輿論,面對那些超凡種的猶豫恐懼,面對似乎就要翻覆的形勢,所做的最直接坦蕩的表態:
李維固然根基深厚,無人能比;可是他們這對兄妹,同樣擁有了超乎想象的、足以顛覆任何既定局面的能力!
是這樣嗎?
李維出牌,小丑、骷魔王和百峰君“三位一體”,那位回敬……
現在那位或許並沒有餘力關注這邊,而是瑞雯主動將自己置身於牌桌之上,然後與她搭配的是血意環堡壘、磁光雲母。
這樣的牌面,能否與前面三張牌的組合相匹配?
這甚至不是可堪“匹配”就能夠算數的,還必須在人們的認知印象裡,給出明確的答案。
如果真是這樣,瑞雯所展現的一切就必須要做到位、做得足夠直白、凌厲、危險、強硬,必須給所有正關注着當下形勢的人們,留下一個短時間無法磨滅的深刻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