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怎麼說呢,並不是特別讓人意外。
鄧純甚至能夠猜到,他並不是唯一一個被要求過來“描述夢境經歷”的人。凌晨時分,教團內所有的參與者,恐怕都免不了這一遭。
問題是,規矩越多,不免就顯得能拿出來的東西越少。
當他不願意回憶嗎?
誰也不願意死得稀裡糊塗的,哪怕是在夢境中、在遊戲裡。然而那惱人的混沌、死亡後大片模糊消失的記憶缺口就擺在那裡,他又有什麼辦法?
想是這麼想,埋怨也只能在心裡埋怨。
鄧純仍然是按照要求,老老實實描述他目前能夠回憶的一切:怎麼進入遊戲、怎麼按攻略跳過“開場動畫”、怎麼到達長尾河補給點、怎麼遇到兩位超凡種、怎麼……
沒了。
在最關鍵的節點後,就是大片的混沌與空白。
無論回憶多少遍,都是如此。
鄧純沒有強求,他把答案交上去,然後就在靜室中等待。因爲不能入睡的要求,他連閉目養神的姿態都不能有,只能睜着眼發呆。
過了大約十分鐘左右,專用頻道中又傳回了消息。
對面沒有對他的答案作任何評價,而是發過來了很多張圖片,並要求他按照自身的記憶和感覺,參考夢境遊戲的情境,給這些圖片排序,確認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這個要求有點意思了。
鄧純定睛看去,卻發現傳過來的圖片一個個的像素堪憂,大都是模糊不清,有的更是七扭八歪,像是手繪而成。
指不定這裡面,就摻了一些如他這般的參與者的“作品”。鄧純也畫了幾張示意圖,但並不在其中,或許也是交叉檢視的一種手段。
鄧純更好奇,其中那些看上去好像是對夢境遊戲場景的低像素截圖,又是從哪裡來的?
夢境遊戲裡面可以截圖甚至錄像嗎?
若真如此,他們這些半失憶人士還有什麼用?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這些“截圖”,很可能是從“對面”來的。
所謂“對面”,既可以指他所在老宅對面的湖畔賓館,也可以是夢境遊戲中對面的墨拉等人。
從那邊收集信息,能夠交涉、交易過來的人就很有限了——很大概率是高文福高會長親自出馬。
真要如此,按理說高文福應該已經知道了比較全面的信息,可爲什麼還要他們這些半失憶人士拼湊細節?
只能說……真重視啊!
這般如臨大敵,千方百計琢磨分析,以求萬全,自然而然就滋生出高度緊張的空氣。
如此着相,鄧純也就罷了,這讓其他教衆、普通職員怎麼想?
很顯然,某人的到來以及一系列的動作,就是捅在了大家的腰眼子上,而且是拔出來再插進去,叫一個刀刀致命。
毫無疑問的,最致命的傷口之一,就是百峰君。
無論是夢境遊戲中,三尖頂上空漫天飛舞的綵線;還是現實世界裡被迅速收走的面具;當然也包括眼前這些模糊圖片……都是明證。
也只有那邊出現問題,纔會順理成章引發目前他所經歷的一切變故。
從百峰君切入,鄧純的思路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覺得這是個機會,或許他應該做點什麼。除了分辨排列這些低像素的模糊圖片,他本人的腦子,應該更有價值。
想是這麼想,發過來的任務還是要照做。
鄧純就嘗試着將發過來的圖片,挨個置入已經準備好的格子界面裡去。
不得不說,這批很有可能是高文福親自交涉拿回來的圖片信息中,有一些真的非常關鍵。
有那麼幾張,明明鄧純腦子裡面已經沒有了相關的記憶,可是看到之後,就有相應的印象碎片浮現出來;有些視角可以肯定不是他親眼看到的,但是那種場景感覺又非常符合。
鄧純重點標出了三個圖片,將它們作爲標定前後順序的定位點。
頭一張,便不是他親眼所見……卻是親身經歷。是補給點功能大廳中,整齊又荒誕的人字陣列,最前面就是鄧純自己。
這應該是他在夢境遊戲中的意識喪失後不久。而導致他意識喪失的,毫無疑問就是“人字陣列”中間,那格格不入的多餘的“點”。
這時候,鄧純已經隱約回憶起來,當時應該是墨拉說起,他們這邊明明只來了五個,怎麼有六個人。
這多出來的一位,大約就是“磁化傀儡”吧,毫無疑問就是最關鍵,也是最要命的。
鄧純選擇的第二張圖片,是一張金屬面具,看着像是金質或銅質。
他的記憶中仍然沒有這張面具的位置,可這張面具在那一系列低像素“截圖”中多次出現,就是“人字陣列”中間多出來的那個磁化傀儡所佩戴。
這張金屬面具過於樸拙,以至與渾敦教團濃墨重彩的儺戲面具風格頗有不諧。但只要是“面具”,對於渾敦教團、對於他這樣的教衆而言,就是格外敏感。
在渾敦教團這些年拼湊起來的教義中,“面具”,就相當於百峰君加持力量的具現化。更泛化一點,也可以說是“神明”賦予的超凡力量的人格化。
世俗世界的愚夫愚婦且不說,起碼在渾敦教團中高層這邊,誰都知道,“百峰君”就是一片特殊的山區,是一處荒野畸變環境……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無論“百峰君”本身,還是它的力量,要實現所謂“人格化”,歸根到底還是要由“信衆”本人來呈現。
簡言之,“故弄玄虛”四字足矣。
這樣一來,百峰君的真實地位,就是一處特殊的“能源”和“礦產”,渾敦教團不過就是佔據了礦區,並具備獨門開採能力的壟斷企業,他們還通過交易相關“開採設備”和“開採權限”,拉攏了一大批小企業,迅速形成了覆蓋整個湖城區域的產業聯盟。
這樣狀態的“百峰君”,就是渾敦教團一切的根基所在。
可如今,好像有點兒不對……
鄧純揉了揉眉角,大腦受到刺激,混沌邊緣的模糊記憶有一部分變得清晰了點兒。這讓他回憶起了一個非常關鍵的細節。
那是夢境遊戲的“系統提示”,好像是在說:
關鍵時期,百峰君需要信衆給予支持?
是的,百峰君……需要!
鄧純立刻認識到,這是他意識喪失,或曰徹底“失控”前,所見到的最具價值的信息。
誰纔會談“需要”?
當然是人……最起碼,也要是一個有着生物學意義的“主體”吧!
百峰君?
鄧純按住額頭,半遮面孔,用深度思考的模樣,遮擋他近乎顫慄的身體反應。
恐懼麼?也許吧,但絕對還有亢奮!
到這裡,線索其實已經很清晰了。
幾天前,鄧純就曾經聽到過有關傳聞。
隨着羅南的代言人進入到渾敦教團之中,湖城多年來的地緣戰略將會發生重大改變——這是那位已經挑明瞭的要求,是讓湖城最大的利益集團坐立難安的宣言書。
這個利益集團,是湖城的大執政官高文福,還有鄧純的老父親鄧允唯爲代表,他們圈起了這個大型都市圈裡的官員、軍方、商人、能力者,形成了極具規模的既得利益羣體。
而在過去幾十年,特別是80年代中期以來,這個集團運作的主旨,曾經是“遊民”,後來是“百峰君”,事實上就是以“遊民”和“百峰君”爲標誌的大金三角畸變資源開發戰略。
這個利益集團固然強大,卻並非堅不可催。他們本身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一直在做着加固工作——自湖城建城以來,幾十年的時間,湖城最頂尖的人才和資源,都投入到這個戰略規劃中,包括城市最核心的產業集羣,都是圍繞這個戰略而建設。
在某種意義上,湖城都市圈兩億民衆,都與這套戰略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和無窮盡的利益糾葛。
這樣的邏輯,甚至可以拓展到淮城、金城,以及更多的羣起效仿的大型都市圈——比如南邊正在醞釀的“大四邊形”。
而這,纔是他們面對“某人”,最可仗恃的本錢。
以高文福爲首的這一批人,就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去質詢:你想改變大金三角,想進行那個壯闊豪邁的“百億計劃”,又究竟準備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是要把周圍這一圈人,全部當成“代價”嗎?
誰曾想,“某人”這就給出迴應了。
覆蓋全球、重塑精神海洋的特殊架構立起,夢境遊戲鋪開,全球陷入噩夢中的以億計算……當然這太寬泛,單隻湖城還不至於這麼大場面。
更具體、更直接的答案,就在鄧純挑揀的第三張圖片上:
仍是那個磁化傀儡,仍是那張金屬面具,只是做了更具體直白的聚焦——在周圍鄧純等人癲狂的祭禮舞蹈中,它就安靜站着。
其腦後,則是一圈如神明般的“圓光”。
唯有中心幽暗深沉,好似通向另一個世界。
它就站在那裡,如人,如神。
鄧純猶豫了片刻,終於做了一件未經允許的、多餘的事。
他在這張圖片上圈注:
百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