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隕石樣本逐漸發出綠光的時候,一幫科學家們正滿頭大汗想方設法地要將它們分開,他們採取了各種可能的辦法,包括實驗室內用的小型牽引機、起重設備、牽引繩以及撬棍,甚至有人奮不顧身地用手去接觸那些可能會要了人命的太空物質,但結果都是浮雲:隕石紋絲不動,某種人類還未知的力量籠罩在這些樣本上,讓它們彷彿重逾千斤,甚至彷彿和周圍的空間凍結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滿頭大汗,而更讓他們着急的是那身厚重到幾乎可以去一九四二年的斯大林格勒衝鋒用的防護服,這些東西對穿戴者的要求太高了,經受過訓練的宇航員在太空環境下穿着類似的東西當然沒事兒,可現場的這羣國寶平均年齡都是五十起步的,而且絕大多數有肩周炎和各種骨科炎症,最老的一個當年幫忙把阿姆斯特朗送上過天——你讓這樣一羣智力一百體質一分的老頭老太太乾這種體力活這不是扯淡呢麼,他們能穿着這身裝備完成三個小時的觀察實驗都算超負荷勞動了。
當然之前也沒人會想到好好的研究第一步竟然是體力勞動……
這些在地球上最頂尖的專家學者,加起來囊括了太空地質學、生命學、物理學等等學科最尖端領域的終身成就,組成團的話可以至少把四五項諾貝爾獎承包十幾年,現在卻在實驗還沒開始的第一個環節栽了跟頭:他們甚至壓根無法挪動那些擺放在操作檯上的隕石樣本。
“它的能量讀數正在平穩上升,我感覺這不是什麼好現象。”
一個防護服呼哧亂喘地說道,背後的揚聲器裡傳出了六六年出產的老肺葉子風箱一樣的粗氣,“我想到了爆炸。”
“或許我們應該撤離這裡,”另外一個聽聲音好不到哪去的防護服扶着膝蓋彎腰說道,“還有一部分備用的樣本存放在……別的地方,可能我們剛纔錯誤地刺激了這些隕石裡面的能量,讓它重新激活了。下一次……”
“等等!”
就在在場的人員躊躇不安,正準備遠離這些能量讀數越來越高的隕石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了什麼,大聲制止了同僚們的騷動。
“看這些綠光——它們正在組合起來!”
只見從隕石中泄露出來的綠色光芒果然如那個出聲之人所講的那樣,在離開石塊之後就立刻從光暈轉變成了彷彿煙霧一樣的流體狀態,並在半空中不斷匯聚起來,工作人員發現,旁邊的蓋革計數器和其他各種形式的能量探測器的讀數正在飛快地趨於穩定,而半空中的綠色光暈則隨着隕石的能量輻射下降而愈發呈現出實體一樣的質地。
最終,那些飄在半空的綠色光團凝聚起來,並飛快地變形成了一個帶着淡淡微笑的小女孩形象。
小女孩擁有典型的東方面孔,長髮披肩,面容甜美而安詳,身高在一米出頭,身上穿着淡綠色的連身衣裙,赤着一堆潔白可愛的小腳丫,她漂浮在半空中,渾身上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地,如同一個幽靈般低頭看着站在下方目瞪口呆的科學家們,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人畜無害的微笑。
當這一幕同時出現在太平洋某個小島上和我們家客廳裡的時候,兩方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太平洋的小島上至少有二十個科學家呼叫了他們各自的上帝和老媽,還有兩個科學家就這時候應該喊真主還是喊耶穌產生了小小的分歧,我們這邊則一致認定,莉莉娜簡直生來就是個騙人精的料。
經過短暫的爭論之後,科學家們一致同意這時候應該喊上帝,於是其中一個可能屬於項目負責人但由於穿着防護服而看不出和別人有什麼不同的學者指着半空中的小女孩大聲驚呼起來:“上帝啊!這不科學!”
半空中的小女孩面帶微笑,跟耶穌他姐似的張開雙手:“科學你妹!”
“啊?”
“咳咳,我是說,經歷了漫長的旅途,我終於再次看到了欣欣向榮的生命,這個世界讓人感動……”
“她在裝x。”我們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北方城市的某個民宅中嗑着瓜子同步觀看莉莉娜裝神弄鬼,林雪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點。
“她確實在裝x,”我深以爲然地點點頭,“但一般人真裝不出這個效果——你們見過莉莉娜一年能有幾次用真實的表情跟人說話的?”
林雪立刻接茬:“有,每次捱揍的時候,那臉上的表情是真疼。”
旁邊的水銀燈聞言頓時心情大好,樂不顛地抱着酸奶瓶子一飲而盡,然後舉着個炸雞腿去找正在院子裡曬太陽的八雲藍了,她堅信只要持之以恆地餵食,總有一天自己能馴養那隻巨大的狐狸,至少可以勸對方同意貢獻出自己的一條尾巴給她當抱枕。
這時候莉莉娜已經成功地製造夠了降臨所需的光影效果(因爲我和姐姐大人已經給她下了禁令,不能隨便折騰人類文明,所以她對自己這寶貴的“降臨儀式”可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根據那一圈防護服石化的姿態就能判斷她現在是多麼拉風而且神秘,顯而易見,她在過去的一分鐘裡成功挑戰了至少二十多條科學常識,而且是當着這個世界上最科學的一撥人挑戰的,我估計要是她不解釋清楚自己是怎麼來的,那幫科學家有一半人最好的下場也是腦血栓。
實驗室的負責人,也就是剛纔說“不科學”的某個專家,此刻正激動地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幻影,眼前之物的出現方式是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包括剛纔那些隕石樣本突然無法移動、能量讀數突然提高、從隕石中泄露出來的光線發生物理性質轉變在內,都是無法用現有科技解釋的東西,對一個真正的科學家而言,只有這樣的東西才能激發他全部的熱情:科學家喜歡謎題。
事實上現場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無論如何,人類終於開始面對面地接觸一個全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最初一分鐘裡,就給了他們至少兩位數的光怪陸離的謎題。
“月亮女孩!”終於,一個防護服打破了沉默,指着漂浮在半空中的莉莉娜失聲驚呼起來,根據他下意識喊出的這個名詞,我初步判斷他平常應該經常逛face波ok,因爲在度娘上人們習慣叫莉莉娜這個形象爲“嫦娥她小姨子”……
實驗室的負責人是個穩重的老科學家,聞言立刻碰了碰那個有點興奮的同僚,似乎是想提醒對方科學家的身份,不過現在他的狀況也冷靜不了哪去,畢竟面對一個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人型生物只要是個正常人就冷靜不了,上一個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生物還差點把天庭給砸了不是——你說這話題都扯到哪了。
“這只是你們的稱呼,但我沒有名字。”
莉莉娜帶着愉悅和享受的表情看夠了下面一圈老大爺老太太驚慌的模樣,這時候才慢慢開口,臉上的表情甜美純真,不知道的一準感覺她跟天使唯一的區別就是腦袋上面少個圈兒,但知道的就會很清楚,她跟惡魔唯一的區別就是少了條尾巴:露出純真笑臉的莉莉娜纔是最可怕的,因爲這意味着她就要開始忽悠人了。
“在決定與你們接觸之前,我已經瞭解了這顆星球的文化,所以我覺得你們可以叫我阿爾忒彌斯……”
“噗——”
正在偷聽偷窺的我頓時噴了出來,面前坐着林大小姐,後者早已經先知先覺地拿了個靠枕擋在臉前,然後悠悠然感嘆了一句:“奧林匹斯山上有個兩米五的阿爾忒彌斯,阿瓦隆有個一米七的阿爾忒彌斯,現在恭喜你又多了個一米零九的,她們是階梯狀排列下來的吧?”
我搖頭苦笑:“行了,至少她沒說自己叫嫦娥。”
這時候在莉莉娜面前的一羣科學家也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們是這個星球上最聰明的一幫人,但這份聰明絕對跟情商無關,他們崇尚的是確切的數據和知識,因此面對莉莉娜這個生來就以神秘和不確定知識來坑蒙拐騙的奇葩的時候,科學家們顯得力不從心,三兩句就被莉莉娜唬住了——當然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信息不對等造成的優勢,否則莉莉娜要用天方夜譚來忽悠一羣心志堅定的科學家還真不容易。
“阿……阿爾忒彌斯?”實驗室的負責人詫異地重複了一句,“是月神的名字麼?”
“不,它只是一個代號,便於你們理解我的存在。我沒有名字,如你們所見,出現在你們面前的只是記錄在這些隕石中的一段記憶,我已經在星空中飄蕩了很多年,而這顆星球,是我停留的第一站,或許也將是最後一站。”
“那麼我想我明白了,”實驗室負責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邊示意助手檢查並確定現場的各種記錄設備狀態良好,他意識到這次對話將超越人類以往任何一種關於“第三類接觸”的想象,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和外星智慧的第一次交流,從他那穿着厚重的防護服仍然明顯無比的身軀顫抖,我們不難想象他現在的心情是多麼激動,但他還是努力鎮定下來,整理出現在最重要的幾個問題,“阿爾忒彌斯……小姐,我要確認您能很好地理解地球人的語言系統,我們之間的交流沒有障礙或者誤解,是這樣麼?”
老孃會一百二十多種各世界的方言而且能直接在你丫腦袋裡面說話——瞭解莉莉娜的人都知道這丫頭現在肯定是這麼想的,但她一張嘴話卻成了特正式特認真特人畜無害的這麼一句:“當然,我詳細瞭解了人類的文化,熟知這顆星球任何一種語言,你可以相信我想說的就是你心中所理解的模樣,我們不會產生認知性誤解。”
“很好,那麼這位來自宇宙深處的朋友,請問您來自哪裡?”
負責人用十分謹慎尊重的態度問道,這是在面對一個不知道已經活了多久,而且顯而易見擁有遠超人類的能力的外星生物的時候應有的態度,而這個態度也讓莉莉娜十分滿意,她不急不忙地回答道:“我來自星空的遠端,但那裡是你們無法理解的地方,你們最先進的技術也無法發現它——如果非要定位的話,它在你們眼中的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之間,是一個很年輕的星系。”
“那裡?”科學家們愣了,“那裡是天龍座,我們從沒想到,在那裡竟然會有適宜生命存在的星球。”
“現在它已經一片死寂,天龍座再無生機,”莉莉娜露出哀愁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天龍座已經毀滅了,毀於一次戰爭,但你們需要很多年後才能看到那可怕的一幕。”
專家們震驚了,這或許是他們第一次如此清楚直白地意識到人類科技的淺薄,尤其是在面對光速這道銅牆鐵壁的時候,人類的認知能力將受到多大的限制:他們看到的星空永遠是早就滄海桑田的歷史,到今天,天龍座仍然在星空中熠熠生輝,可眼前這個來自宇宙的生命卻告訴他們,天龍座已經毀於戰火。
事實上我也震驚了,我們一家子都震驚了,震驚於莉莉娜這個小混蛋的信口開河,人天龍座還在那好好放着呢,怎麼一句話就給說沒了呢?
珊多拉皺着眉碰了碰我的胳膊:“阿俊,天龍座是個無生命星座。”
我特驚悚地看着她:“啊?”
“過兩天泛銀河文明共同體、新伊甸聯邦和最新組建的復仇艦隊要進行實戰驗證,檢驗復仇艦隊的戰鬥力和與常規艦隊的配合能力,”珊多拉表情特內涵地看了我一眼,隨後自顧自地接通了影子城,“西維斯,軍事命令,復仇艦隊的實戰驗證地點更正爲首府宇宙,在天龍座進行,隨便你們怎麼折騰吧,別波及附近的有生命星系就行……”
“不至於吧!”一屋子的人頓時都驚了,只有淺淺立刻興高采烈地從沙發上蹦起來:“我去買瓜子!”
我不知道這丫頭是省略了多少步驟直接想起這茬的,但我知道珊多拉做出的決定肯定是沒法更改了。
“做事要負責,”珊多拉很嚴肅地看着我,“尤其是對一個文明產生影響的事情,即使是帝國的皇帝,也必須負責,莉莉娜告訴人類的事情可能改變他們的歷史進程,因爲根據我的估計,最多六百年,他們就有可能發現可以補償光速影響的觀測技術,到那時候天龍座將無法解釋,所以我趁着那裡還沒有誕生生命把它摧毀——當然更重要的是天龍座的環境確實適合復仇艦隊進行演練,它本來就是實戰驗證的幾個備選地點之一。”
莉莉娜還不知道因爲自己一句話,珊多拉已經決定真的摧毀天龍座,她這時候已經開始回答那些科學家的提問,看似信口胡謅,其實每一個答案都是她算計好的,一步步就把這羣代表着人類對宇宙認知頂點的專家學者們給帶到溝裡去了,現在她已經講述完了xx星系在戰火中覆滅的慘烈歷史,正在痛陳種族分裂主義和入侵者的罪惡,原本很寬闊的實驗室,現在空中飄滿了閃爍着微光的全息投影,投影上,是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戰爭場景,巨大的星艦,讓太陽都暗淡下來的閃光,鋪天蓋地的蟲羣,解體的星球,每一幕都超出了人類任何一部科幻片中對星際戰爭的描述,在這些畫卷的輔助下,小丫頭完全發揮着三輩子積累下來的豐厚到令人髮指的煽動力,本來是一個荒誕不堪的故事,當她講述出來的時候,卻硬是產生了史詩一般的震撼效果,那些從未耳聞過這種超現實故事的地球科學家被“月亮女孩”用哀怨的語調講述的這個可歌可泣的故事所深深吸引,甚至一時忘記了自己現在應該作爲一個研究者去分析問題而不是坐在這兒聽故事,甚至,通過視頻監視,我還看到有些感情細膩的人在聽莉莉娜講述那些悲壯戰爭的時候偷偷去拭臉上的眼淚,他們的複合手套在高強度有機玻璃面罩上碰的當當響。
這是很正常的,任何一個人真的聽到莉莉娜講述的那些故事之後都會動容,因爲——因爲那丫頭竟然把大星雲和克普魯幾場最動人心魄的戰役給添油加醋地改編挪移到她的故事裡了!
“這就是我的故事,”足足一個小時之後,莉莉娜才結束了她的“回憶”,隨後以一種超然物外的面目總結道,“我們的文明已經在一連串的內耗和戰火中灰飛煙滅,墜落在你們衛星上的,是我們在末日之前發射的許許多多個生命方舟之一,其實它們只不過是一種能有效保存dna成分的礦石,我的同胞將這些巨大的石塊用超光速通道發射到宇宙深處,讓它們在羣星間自由飄蕩,而我搭乘的方舟,選擇了你們的星球。”
聽完這個故事,在場的人無不唏噓,唯有實驗室負責人,那個最德高望重的老科學家,還記着最至關重要的問題:“那麼,阿爾忒彌斯小姐,您這幅樣子……嗯,我可能找不到太合適的詞描述,但您已經超出了人類認知的存在方式,我想您知道我在說什麼。您是一個全息投影麼?”
“不,我是一個靈魂,”莉莉娜斷然搖頭,“不要驚訝,靈魂,是存在的,但它仍然可以用科學的方法解釋,只是這個解釋在你們現在還無法理解。我是文明覆滅前的意識集合,作爲方舟唯一清醒着的乘客,決定着方舟的航向,我以隕石中的能量維生,並藉助它的特殊性質化身無窮,以和你們交流。但或許我們交流的時間即將耗盡了,如你們所見,這些隕石中的能量已經枯竭了,我現在在利用最後殘存的能量出現在你們面前。”
“這真是神奇,不可思議!”一個年輕一些的聲音響了起來,“靈魂!意識集合!這將是一個引發大動靜的課題!”
“漢森,保持安靜。”實驗室負責人用急促的語氣訓斥道,在聽到莉莉娜說自己即將消失的時候,他意識到必須抓緊時間,“阿爾忒彌斯小姐,那我將直言不諱:請問您的使命是什麼?攜帶着如此之多的生命樣本,來到另外一個適合生命生存的星球上,這是件非常敏感的事,假如這個真相公開出去,我想我們地球人的政婦不會對這種潛在威脅坐視不理的。在很多時候,地球人並不友好。”
“科學家特有的直言不諱麼,”莉莉娜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那麼你們可以放心了,方舟中的生命樣本全都是失去活性的,我們已經滅亡,沒有必要犧牲另外一個世界讓自己復活,這是宇宙之道。方舟的意義僅僅是想要告訴這個宇宙,我們曾經存在過,而我最後一次出現在你們面前的意義,則是告訴你們,一個文明是如何犯下滅族之錯的,僅此而已……”
隨着最後幾個詞消散在空氣中,半空的小女孩投影終於漸漸黯淡下去,並在一陣能量不足的閃爍中徹底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