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道路上，健壯的毛驢拉着一輛滿載的貨車咯吱吱碾過堅硬的凍土，迎着落日平穩前行。
有些敗頂的絡腮鬍中年人坐在車椽上，擡手從肩上的褡包中掏出兩個胡蘿蔔，慷慨塞進驢子的嘴巴中，讓這頭馱運貨車的家畜能夠吃飽喝足，快些趕路。
隨着周圍熟悉的景物漸漸消退，身後熟悉的家鄉完全沉入地平線之下，中年人看着依偎在身邊的女兒，絲毫沒有對故土的留戀，反而有種掙脫牢籠的慶幸。
多虧了幾位從石南島來的獵魔人老爺可靠又心善，不然的話，他的女兒，甚至是他今天都要把小命交代在村子裡。
與此同時，車廂中。
希裡扒開周圍的雞蛋、水果、肉乾等鄉間土特產，一遍遍數着快要堆滿車廂的金銀銅幣和一些亮晶晶的寶石首飾，俏臉興奮到通紅。
作爲辛特拉王國的公主，她雖然不缺錢，但能憑藉自己的本事大賺一筆，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只可惜，這些錢的來路不太正。
希裡放下手中的大把金銀銅幣，有些猶豫地向洛恩詢問：
“讓我們來除魔，你把村裡人全搶了，會不會有點過分了？”
“我所做的不正是在除魔嗎？”
洛恩啃了口蘋果，若無其事地反問，
“你不會以爲這世上只有非人的怪物纔是魔吧？”
希裡聽出了言外之意，不由恍然大悟。
沒錯。
魔殺人，人殺人。那些失去了是非心，不敢反抗霧妖，反而舉刀向更弱者的村民又何嘗不是一種披着人皮的魔物？
意識到這一點，希裡對那些村民僅存的憐憫也蕩然無存。
她低頭看了眼車廂裡那些快要淹沒到自己小腿的金銀銅幣，對洛恩的某些做法還是不敢苟同：
“不過，你也太損了吧？說我們是路過的行商，還以貨物被那隻霧妖損毀爲藉口敲了他們三萬金幣。”
“我們雖然不是行商，但被那隻霧妖拖進了洞裡當做口糧的行商旅人可是有不少。而深究起來，要不是村裡的這羣蠢貨連年搞什麼邪祭淫祀，那頭小小的霧妖也不會惹出這麼大的亂子，荼毒一方。”
洛恩一邊啃着蘋果，一邊淡淡回答道，
“我們幫他們把麻煩解決了，只讓他們出點辛苦費和精神補償，沒把他們的房子一起點了，已經算是仁慈了。”
“你這叫仁慈？”
希裡望着車廂裡滿滿當當的金銀珠寶，回想着臨行前村民們抱頭痛哭的場景，以及他們送瘟神一般的目光，不由懷疑某人在自吹自擂。
雖然到最後也沒能湊夠三萬金幣，也沒把全村人逼死，但經過洛恩的“友好勸捐”和掘地三尺，希裡估計他們至少捲走了村子的八成財富，直接讓原本還算富裕的村子瞬間變成了溫飽線上掙扎的貧困戶。
聽到質疑，洛恩從雜物中拿起幾支外形精美，款式典雅的首飾，扔給了希裡：
“看清楚，這麼多名貴的首飾怎麼會出現在一個窮鄉僻壤的村子裡？那些村民雖然沒膽子和霧妖拼命，恐怕沒少藉着霧妖斂財。這本來就不是他們的東西，我搶過來又有什麼問題？而且，這也是爲他們好，他們應該感謝我纔對！”
“怎麼說？”
希裡吸取了之前的教訓，沒有反駁，擺出了一副虛心求教的架勢。
洛恩扔下果核，冷哼開口：
“用人命祭祀霧妖這種事可大可小，小了是被怪物矇蔽，不知者無罪；大了就是搞邪祀淫祭，謀財害命，褻瀆諸神，罪無可赦。這次是來的是獵魔人，可以用錢解決；如果事情鬧大，來的是那些神殿武士，殺他們全家都不過分！”
“嘶~~”
希裡預想着這種可能，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是的，這個世界是有真神的。
而且，很多！
同時，他們對信仰十分重視，並極其厭惡異教崇拜。
而那些神殿武士如果真的聞訊而來，就憑搞異教崇拜這個名頭，就足以把全村人給屠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眼前的這傢伙還真是救了全村人一命。
而此時，洛恩擺事實，講道理：
“你瞧，只是花點錢就買回了全村人的命。而且，我們又幫他們抹除了霧妖的痕跡，拿走了容易落下話柄的財寶。加上這次的吃一塹長一智，他們肯定不敢和那隻霧妖亂攀關係，最後的隱患也沒了。這服務，這投入產出比，收他們三萬金幣貴嗎？”
“一點都不貴！”
希裡用力點頭，認真感嘆道，
“十萬金幣也值！”
聽到這話，看着希裡那似乎有些崇拜的目光，一旁的羅絲暗暗對自己的新老闆豎起了大拇指。
居然賣了別人，還能讓別人幫忙數錢，並且感恩戴德！
不愧是比她更邪惡，比她更無恥，比她更奸詐的邪神。
而一旁的凱蘭崔爾則不由擡手撫額，有些不忍直視被忽悠瘸了的希裡。
她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精靈了，可沒希裡那麼單純。
懲處那些村民，搜刮金銀財寶，只是洛恩原本的目的，說什麼讓那些村民藉此免於未來的禍患，純屬倒果爲因，美化自己的行爲。
隨着凱蘭崔爾微微乾咳，希裡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拍腦袋，向洛恩大方地開口道：
“你不是很缺錢嗎？這樣吧，車廂裡的這些全是你的，反正進村之後我也沒出力。另外，等到了石南島交完任務，獎金也是咱們幾個平分。”
“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缺錢？”洛恩一頭霧水。
“那你敲這麼多幹嘛？”希裡同樣懵逼。
“我不缺，但他們缺呀。”洛恩擡手指向簾子外趕車的僱主父女。
希裡恍然大悟：“你要的這筆錢，是給他們的？”
“不然呢？爲了請獵魔人出馬，他們恐怕已經花光了積蓄，等這段路走完，總不能讓他們露宿街頭吧？石南島附近的房子可不便宜。”
希裡聞言，臉上頓時有些通紅。
她生活優渥，居然沒想到這茬。
洛恩則從筐子裡摸出了一個蘋果，邊啃邊補充：
“既然，是這位老父親冒死把獵魔人請來，替村子裡解決了霧妖，那這筆錢自然歸他們父女了。這也算是村子裡的那些人補償他們的父女感謝費，當做搬遷的開支，合情合理吧？”
“你連這都想好了！”
希裡驚訝地看向眼前的男人，神色愈發敬佩。
在“禮貌勸捐”過程中，這對父女因爲已經將全部的積蓄用來請獵魔人，實在拿不出錢來，於是被洛恩強迫拉上車子，爲他們搬運財物，充當苦力抵債。
希裡以爲洛恩只是單純地做戲做全套，免得引人懷疑。
沒想到，他不光是藉着這個機會，將這對父女帶出村子，讓他們在事後免於被察覺出異樣的村民們報復，連那對父女的安家費都準備好了，簡直是走一步算百步的典範。
相比之下，自己的行爲就顯得莽撞和青澀了許多。
希裡自愧不如地敲了敲腦袋，隨即又想到了新的問題：
“所以，那場賭局你也算準了自己能贏？”
“還不算太笨。”
洛恩點了點頭，笑眯眯地解釋道，
“要是那些村民真這麼明辨是非，早就拿起刀和霧妖拼命，或是逃出村子了。能留下來的，多半是膽怯和卑微的血脈，他們早已被【傳統】規訓了百十年，就算你爲他們解開枷鎖，他們第一時間做的也不是感謝你，而是揮刀向更弱者。
你會輸，這不很正常嗎？”
“有道理。”
希裡恍然大悟，隨即摸了摸身後的銀劍，情緒有些低落，
“所以，我不該發這份善心嗎？不僅讓自己陷入危險，還差點害了那對父女。”
“也不是，善心本身沒有錯。只不過在行動之前，要多動動腦子。”
洛恩搖了搖頭，給出自己的看法，
“在這個世上，好人不一定會死，壞人也不一定會死，只有蠢人會先死。”
希裡聽完，頓如醍醐灌頂，心悅誠服地低下了頭。
這一刻，她輸得心服口服，不由拍着胸脯，大聲開口：
“說吧，凱蘭崔爾欠你多少錢？按約定，我幫她還了！”
洛恩聞言，臉上泛起一抹戲謔：
“在下注之前，你應該先問清楚凱蘭崔爾到底欠我什麼。”
希裡眼皮一跳，心中猛地泛起不祥的預感，不由轉頭看向角落裡的凱蘭崔爾。
而眼見瞞不過，凱蘭崔爾也只能自曝其短，苦笑着說出了自己欠下的人情債和勞役時間。
隨着真相揭曉，希裡頓覺天塌地陷。
洛恩則裝出了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惡趣味十足地說道：
“最後一課，十賭九詐，以後還是少玩吧。”
看着希裡哭喪着臉簽下僱傭合同，隨後扎進凱蘭崔爾懷中的悲鳴，洛恩神清氣爽地撩開布幔，和那位趕車的中年人聊起家常。
而同樣目睹了一場好戲的羅絲，也不由滿心愜意地走出了車廂。
“這個給您，很甜的。”
白皙的小手從一側伸來，遞上了一枚黃橙橙的梨子，那位亞麻色長髮的少女滿是感激地看向這位救下她的暗精靈大姐姐。
一路上，經過老父親的解釋，她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對剷除了霧妖，救下她和村子的獵魔人們滿懷感恩。
羅絲本想拒絕，手上卻鬼使神差地接下梨子。
一口咬下，甘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開，帶來絲絲愉悅和滿足。
像是一種隔了很久的體驗，心底的某個聲音彷彿在冥冥中響起。
看到羅絲有些失神，洛恩不由坐過去詢問：
“怎麼了？”
羅絲回過神來，搖頭表示自己無礙，隨即指了指車廂，轉移話題，
“大人，像這種凡人小丫頭，就算有些天分，也不值得您親自立約吧？”
“你不懂，她們的用處大着呢。”
洛恩含糊地回了句，眸子幽幽閃爍。
將凱蘭崔爾、羅絲、希裡等三人籠絡在手中，倒不是覬覦這些女人的美貌和身體。
他真正在意的，是這些女人身上被賦予的【命運權重】和【可能性】。
正如當年赫卡忒當年指點他的那樣，命運從不公平，分給不同生命的注視和力量也決不相同。
而由於整個北歐世界在某種原因下，產生了異變，命運的走向更加撲朔迷離。
能不能在諸神黃昏降臨前，聚攏足夠多的命運份額，進而干涉天命的軌跡，這對未來的佈局十分重要。
另一方面，這些原本不屬於北歐世界的【變數】掌握在自己手裡，總比落到外人手中要好。
而且，將這些【變數】迭加在一起，會對天命產生怎麼樣的影響，對未來造成怎樣的變化，也是洛恩需要弄清的問題。
如果運用得當，手中的這三張牌或許可以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釣出更多的【變數】和【天命人】？
如果以此攢到了足夠的【公司】股份，他或許就可以一腳踢開奧爾維格和諾倫三女神，自己來做北歐世界的董事長，決定未來如何譜寫這首【大樂章】。
~~
數十天後。
一座蒼翠的島嶼出現在地平線上，巍峨的城牆上鑲嵌着各種聯通魔力運轉的晶石，不時折射出斑斕瑰麗的色彩。
大批或行商，或朝聖，或遊覽的客人，在高達數十米的城門中進進出出，一路摩肩接踵，好不熱鬧。
到了，石南島！
看着和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故地，洛恩不免有些五味雜陳。
吩咐羅絲和凱蘭崔爾前去安頓那對父女，希裡前去交任務後，他徑直朝着曾經的豐饒神殿走去。
然而，眼前的建築卻讓他大跌眼鏡。
印象中神聖肅穆的聖堂，變成了人員進進出出的商會。
商人們交換着各自的情報和商品，或是從櫃檯前不同種族櫃員手中領取商單，準備低買高賣，大賺一筆。
看着臺階兩側的巨狼石雕，洛恩用屁股想也知道：這多半是他那位好女兒赫蘿的手筆。
讓你發展商業信仰，沒讓你真的去做什麼商人。
洛恩暗自腹誹了一句，來到了一個櫃檯前，向裡面的那位有着矮人特徵的櫃員少女詢問：
“赫蘿大人在嗎？我想見一下。”
“不好意思，赫蘿大人手上有筆矮人國的大單子，目前不在中土。”
翻過記錄的矮人少女認真回答，隨即友好地提醒道，
“另外，就算赫蘿大人回來，您想要見赫蘿大人的話，恐怕也預約不上。”
“爲什麼？”
“因爲赫蘿大人的會客名單，已經排到30年以後了。沒有特殊的原因，她是不會和外人見面的。”
洛恩聽完，哭笑不得。
沒想到只是過去了百十年，自己那位女兒的地位和架子都已經水漲船高。
算了，他現在還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海拉，先不見赫蘿也好。
打消了和那位養女重逢的念頭後，洛恩轉身走出商會，來到了和希裡、羅絲、凱蘭崔爾約定的酒館門前。
說是【酒館】，但這地方或許應該以【冒險者工會】來稱呼更加恰當。
推門而入，全副武裝的人類戰士和術士，以及特徵明顯的矮人、半精靈、精靈和神裔比比皆是。
他們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招攬隊友，有的在領取和交接任務……
看着熱鬧非凡的大廳，洛恩目光閃爍。
在路上，希裡曾告訴他，建立【酒館】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好女兒赫蘿。
商會出資負責維持【酒館】的運營，並定期發佈任務，用豐厚的報酬號召來自九大國度的冒險者完成委託。
百十年來，隨着商會的擴張，【酒館】也開遍了九大國度，成爲不同種族相互貿易和交流的平臺。
不得不說，赫蘿將神殿改成商會，讓自身的信仰也由明轉暗，的確是一步妙棋。
這不僅避開了和阿薩神族爭奪信仰的賽道，還不會輕易留下話柄。
這丫頭，鬼主意真多。
洛恩感嘆着養女的成長，環視四周的目光也很快在櫃檯前正在和女酒保閒聊的希裡。
那是位身材高挑豐滿，有着棕褐色肌膚的美貌女性，靈巧的雙手上下翻轉便輕鬆調製出一杯有着不同顏色分層的美麗酒水。
雞尾酒？
難道她也是關乎【命運】的變數？
洛恩一愣，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
“你來了？”
看到洛恩到來，櫃檯前的希裡興奮揮手，指着身後的女酒保主動介紹，
“這是烏璐，我教母葉奈法的朋友，目前在酒館工作。”
“洛恩，幸會。”
洛恩主動伸出了手，女酒保也微笑着禮貌迴應。
然而，就在雙方肌膚接觸的剎那，洛恩體內彷彿一股電流涌過，血液、肌肉、乃至靈魂都產生愉悅的共鳴。
同時，一直以來被壓制的慾望在體內奔騰翻涌，讓他不由地生出了將眼前這位女酒保按倒，就地正法的古怪衝動。
人形魅魔？
隨着腦袋裡冒出這個念頭，洛恩連忙鬆手，怪異地看向櫃檯後的褐膚女酒保。
而與此同時，女酒保也飛快地縮回手臂，臉上滿布紅霞，眸子如一汪春水般化開，身體微微戰慄。
似乎在這場接觸中，她的反應更加劇烈、
這是怎麼回事？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洛恩滿腦子問號，不由對這位奇怪的女酒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