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清晨。
陣陣婉轉悅耳的鳥鳴聲透過雕花窗櫺傳入臥室,牀上的洛恩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睜開眸子,從冥想中醒來。
走下牀榻,拉開窗簾和窗戶,窗外泥土的芬芳氣息和夾雜着花香的微風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眼前鬱鬱蔥蔥的典雅花園,讓人很難相信自己身處在暗無天日的冥府。
然而,一旦目光越過邊緣的那片綠蔭,灰暗和死寂的本色便會重新涌入眼眸。
說白了,眼前的這座花園,就算打造的再漂亮,再美麗,也只是一個精緻的鳥籠,冥後珀耳塞福涅就是那隻被圈養在其中的金絲雀。
但鳥兒,生來就該屬於天空。
她雖然已經掙脫身上的枷鎖,無法再度起飛,卻並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步自己的後塵,也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冥府度過餘生。
可憐天下父母心……
正當心有觸動的洛恩暗自感嘆之際,緊閉的房門被猛地推開,一位皮膚蒼白,留着頭黑色短髮的叛逆期少女,鑽了進來。
“你……”
“嗯?”
洛恩挑了挑眉,轉身向來人投去幽幽的目光。
頓時,曾經不可一世的冥界公主墨利諾厄,脖子一縮,如同見到了貓的老鼠,慌忙低頭改口,叫出了有些生疏的稱呼。
“哥…哥哥……”
“嗯,記得出去了就這麼叫我。”
聽到那雖不情願,卻終究還是喊出口的聲音,洛恩滿意點頭,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沉聲勸告。
“別以爲我在佔你便宜,這是爲你好。逃出冥府只是第一步,也是相對簡單的一步,難的是逃出去後,怎麼不被抓回來。如果你想在地上瀟灑度日,就要學着先忘記自己冥界公主的身份,低調生活。否則,跑了三次都被重新扔進塔爾塔羅斯服刑的西西弗斯就是你的例子。”
“哦……”
墨利諾厄連忙點頭,擺出了一副虛心受教的乖寶寶模樣。
洛恩掃了一眼面前的乖寶寶,目光落在了她的腳邊,幽幽開口。
“另外,我還教過你什麼?進來要先敲門。”
墨利諾厄聞言,慌忙退回門外,擡手敲在了門板上,等到獲得許可後,這才捏着嗓子,小聲詢問。
“起牀了的話,要一起共進早餐嗎?哥哥?母親親手做的。”
“嗯,你先去吧,我換身衣服就到。”
他看了眼門外被他收拾服帖的陰謀女神,滿意地點頭揮手。
而得到確切的回覆之後墨利諾厄這才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擦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對着空氣惡狠狠地揮了揮拳頭。
沒辦法,自己之前全盛時期使出渾身解數,都打不過對面,還被狠狠修理了一頓。
更別提現在,自己的一身神力被封印,神器【破盡萬法之符】被沒收,連母親珀耳塞福涅都站在那傢伙背後,替他撐腰。
形勢比人強,該低頭的時候就得低頭。
當然,依照墨利諾厄的脾氣,她並不是沒試過反抗和報復。
比如在慘遭羊刑之後,她當晚就趁着夜黑風高,拎着一把小刀摸進了某人的臥室,準備抽冷捅他幾刀出氣。
結果,某個陰險的傢伙早有準備,不僅直接將她抓了個證據確鑿,還拉着冥後藏在暗處做見證人。
從那以後,對她失望透頂的珀耳塞福涅,就直接親媽變後媽了,對她這個親女兒不管不顧,反而全力支持那個外來的傢伙。
就這樣,剛下牀的她就又被那傢伙給扔進小黑屋餵羊,又哭又鬧地享受完了之前剩下的一小時殘忍處刑。
連連受挫,墨利諾厄心中當然不服,在休養完畢後,重新振作,再度展開報復。
並且那回,她痛定思痛,搶先一步把花園裡裡的羊全給刀了,想着就算失敗也不至於繼續被羊給拱了。
然而,她本以爲羊刑就是這傢伙不當人的極限,卻發現對方還能更加禽獸不如。
——水滴刑。
在這刑罰期間,受害者身體被束縛,頭部也被固定起來,水滴每次都滴落在同一個位置上,涼水使得額頭越來越涼,體溫也慢慢地流失着。尤其再蒙上眼睛,一切都是黑暗的,封閉的房間中只有受害者一個人,唯一聽到的聲音還是水滴落在額頭的聲音。黑暗安靜的環境,讓人發瘋的禁閉加上引起注意的水滴,是對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摺磨。
——棺刑。
長寬高都是一米出頭甚至更小,只夠一個成年人彎着腰坐着或像嬰兒那樣蜷曲躺着的棺材;裡面填充進固定人體的凝膠,讓受刑者保持特定的姿態,無法做出任何動作。關上棺材之後埋進土裡,四周不見一點光,也就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偏偏被賦予了加護的身體無比清醒,能清晰地感覺到每一秒的時間流速,以及那比死亡更可怕的孤獨。
……
在親媽的放任、甚至配合下,某個混蛋對她不斷進行釣魚執法,然後引誘她上鉤犯錯,再借故用這些更加不當人的刑罰,折磨了她一次又一次,美名其曰——【人格教育】。
甚至到後來,那混蛋居然還想用螞蟻來代替山羊嚐嚐蜂蜜的甜頭……
不過,沒等堅持到那一刻,墨利諾厄就徹底老實了,在享受了一次刑罰後,哭哭啼啼地衝進冥後的臥室,求着親媽庇護,並對着斯提克斯河發誓,再也不敢對某個混蛋展開報復。
從那之後,雙方纔算正式講和。
受冥後所託的洛恩,也開始對墨利諾厄進行了一些融入人類生活的特訓。
已經差不多被磨光了脾氣的冥界公主,只能乖乖點頭。
並且經過短暫的教導,洛恩的教育已經初見成效。
至少,墨利諾厄吃足了苦頭後,不再像之前那樣肆無忌憚,無法無天,生怕仇人不知道她想蓄意報復。
現在總算有了點陰謀女神的樣子,懂得隱忍和僞裝。
陰謀行於黑夜之中,混亂之下,越是明目張膽,越容易詭計敗露,迎來反噬。
墨利諾厄已經用血與淚換來的教訓,換來了這寶貴的經驗。
雖然封印仍未能解開,但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和體內那股陰謀女神的神性似乎有了更深的融合。
這也就是爲什麼,屢屢吃虧的墨利諾厄,願意拉下臉來和某個罪魁禍首講和的原因。
當然,只是暫時的,她是主掌陰謀詭計的女神,又不是什麼仁慈有愛的聖人。
有機會該報仇還得報仇,等你落我手裡,有伱好受的!
一番精神勝利的愉悅中,墨利諾厄陰森地揚起嘴角,臉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冷笑。
“在想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耳畔幽幽的詢問,瞬間將遐思中的陰謀女神拉回了現實。
看到門前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墨利諾厄不由打了個哆嗦,青澀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和無辜純淨的笑容。
“當然是難得和您一起吃飯,心裡太高興了,哥哥……”
洛恩點了點頭,笑容和煦地點評道:“嗯,反應很快。不過理由太假了,表情也不自然,下次在想一些不太健康的事情時,注意着點周圍環境。”
而墨利諾厄聽到這話,額頭上剛擦下去的冷汗,頓時又冒出了細密的一層,乾澀的喉嚨忍不住吞嚥下幾口唾沫。
該死,被發現了,今晚不會又要被丟進小黑屋吧?
正當那位陰謀女神心中懊惱之際,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略微發抖的肩膀上,耳畔隨之傳來了幽幽的沉吟。
“威脅是最愚蠢的自我暴露,不假思索就釋放怒火是最危險的任性表現。所以,在沒能力解決問題之前,永遠不要讓別人輕易知道你在想什麼,尤其是你的敵人。”
洛恩戲謔搖頭,曲指彈向前方。
“爪子都沒能長齊就想撓人,未免有點太心急了。要想做好陰謀女神,先學着點表情管理吧,我親愛的妹妹……”“嗚~”
墨利諾厄捂着中招的額頭,蹲在地上發出痛苦的悶哼。
直到洛恩的身影走出迴廊,她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臉上浮誇的痛苦消失,轉變爲了一抹迷茫。
這傢伙今天轉性了?居然沒借機報復我?
不過,他的那些話,聽起倒是挺有道理。
“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在想什麼,尤其是你的敵人……”
墨利諾厄呢喃着站起身,伸出雙手揉了揉自己有些發僵的臉頰,隨即展露出一副甜美燦爛的笑容,向前一路小跑揮手。
“哥哥,等我!”
隨着洛恩聞聲停下腳步,墨利諾厄當即將手伸進洛恩的臂彎中,晃着這位“哥哥”的半邊身子並肩走進了客廳。
此時,正將十幾盤餐點端上桌的珀耳塞福涅循聲擡頭,看到相依相伴進門的兄妹二人,不由微微一愣。
“你們……”
“母親,快點開飯吧,我都快餓死了。”
墨利諾厄走上前主動幫忙,從冥後手中接過一盤餐點放在桌上,笑嘻嘻地嬌嗔。
洛恩則在一旁拉開桌椅,擺放餐具,微笑附和。
“我也是,最近幾天難得有機會吃您做的點心和餐食。”
“還不是因爲塔爾塔羅斯地底下的那些老傢伙們不願消停,否則的話,我情願呆在園子裡,天天做給你們吃。”
珀耳塞福涅下意識地接過話茬,慈愛地看向眼前的一對相處和諧的兒女,彷彿感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家”的氛圍。
家人嗎?
冥後美豔的臉上泛起明媚的笑容,親暱地招呼着洛恩和墨利諾厄在她身邊坐下,給兩人不斷地夾菜盛飯。
餐盤中堆迭如小山的食物,彷彿就是她多年來對孩子積存的愧疚和缺失的關愛。
“吃啊,你們快吃,廚房裡還有菌湯,我去盛過來。”
看着忙前忙後,一刻也不願停歇的珀耳塞福涅,原本只是抱着“好玩”心態,去嘗試着僞裝的墨利諾厄,心中不由泛起了複雜的情緒。
一旁的洛恩將墨利諾厄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吞下口中咀嚼的菜餚,微微一笑。
“看得出來,母親她真的很疼你。”
墨利諾厄回過神來,毫不客氣地白了洛恩一眼。
“那是我母親,和你有什麼關係?少在這裡亂攀關係!”
“剛纔還哥哥長,哥哥短的,這麼快就不認賬了我好傷心啊。”
洛恩撫着胸口,擺出了一副幽怨的模樣,隨即指了指廚房中忙碌的冥後,笑眯眯地開口。
“不過沒關係,就算你不認,冥後大人也會同意,她可是巴不得我以後一直喊她母親。”
親媽在側,有了些底氣的墨利諾厄,剛想站起身對某個不要臉的傢伙痛斥幾句。
不料,一聲意味深長的低語傳來:“好好吃吧,這或許是你們之間的最後一頓飯。”
“什麼意思?”墨利諾厄微微一愣,不解其意。
“你的課程教完了,塔爾塔羅斯的動亂也基本平息了下來,我們差不多也到了該走的時候。”
洛恩將一塊小羊排嚥下肚,優雅擦了擦嘴,幽幽開口。
“如果不想讓她失望,不想讓自己接受【再教育】,那就陪我演好這場戲。”
墨利諾厄聽完,臉上一陣陰晴不定後,輕輕點頭表示配合。
只是不知,她究竟是顧念母女的親情,還是畏懼【再教育】的威力。
或者,兩個都有?
洛恩搖了搖頭,放下餐叉,臉上泛起親切的笑容,迎向廚房中的珀耳塞福涅。
“來,我幫您。”
“母親,我也來!”
彷彿是爲了爭寵,又彷彿是爲了賭氣,墨利諾厄喊出更大的聲音,衝在前頭,搶過湯鍋,端到了餐桌上,麻利地給自己和珀耳塞福涅各自盛了一碗。
輪到洛恩時,她猶豫片刻,最終在某人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銀牙一咬,從臉上擠出明媚的笑容,舀出滿滿的一勺濃湯,送到洛恩的碗中。
“哥哥,這是給你的,多吃點。”
洛恩垂下眼眸,看向碗中佔了大半空間的料包和幾片煮爛的菜葉,臉色不由一黑。
這臭妹妹,果然還是欠收拾。
洛恩表面不動聲色,端起湯碗,撐出和煦的笑容,繼續享受着這場特殊的家宴。
只是那偶爾看向墨利諾厄的目光,泛着一抹深深的陰森。
來日方長,等到了地上,沒人罩着你,看你哭不哭死。
似乎是感覺到無形之中的寒意,旁邊的陰謀女神縮了縮脖子,接下來收斂了不少,耐着性子營造出母慈子孝,兄友妹恭的和諧家庭氛圍。
看着墨利諾厄那蹩腳的演技,以及在冥後面前東扯西扯,希望自家母親幫她解開自身封印,拿回主動權的蹩腳說辭,吃瓜的洛恩越觀察越覺得有趣。
此時此刻,他大概明白了當年雅典娜虐他的感覺。
碾壓局就是爽。
不光是戰鬥中的虐菜,還有智商上的調戲。
終於,一頓家宴酣暢淋漓地吃完,洛恩放下餐具,認真看向珀耳塞福涅,開口步入正題。
“叨擾您這麼久,算算時間,我們也該出發了。”
冥後心頭一顫,眸中的目光雖然依依不捨,但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塔爾塔羅斯的動亂已經快結束了,再讓他們留下去,並不安全。
“不過在動身之前,我有些疑問,需要向您請教。”
洛恩斟酌片刻,看着點頭聆聽的冥後,幽幽開口問出了壓在心中許久的困惑。
“既然上一次的命運分歧中,代表【必然性】的命運三女神已經贏了,爲什麼沒有乘勝追擊,徹底吞噬了赫卡忒,還給了這個威脅如此的權限和禮遇?總不能是那位神王陛下顧念倪克斯曾經的養育之恩吧?”
“如果真是這樣,那位神王就不會將自己的乳母山羊阿瑪爾忒亞扒皮折角,做成【埃癸斯神盾】和【豐饒之角】了。”
珀耳塞福涅沒好氣地譏諷了一句,隨即思索片刻,沉聲開口。
“據我所知,好像是因爲我的那位教母掌握着一個至關重要的秘密,連宙斯和命運三女神都不敢輕舉妄動。”
“什麼秘密?”
“具體我也不清楚,但似乎和【至福樂土】有關。”
聽到冥後的回答,洛恩的目光幽幽閃爍,喃喃低語。
……又是愛麗舍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