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靠在牀頭喁喁私語,孟窅原以爲睡不着的,與他有一句沒一句搭着話,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卻不知不覺歪着頭枕着他的心口陷入酣甜中。徐氏和晴雨不敢出聲,弓着腰擡頭拿眼神請靖王的示下。醜正已過,王爺再躺一會兒就該預備上朝了,這麼靠着可睡不好。
崇儀也涌了睏意上來,撩了撩眼皮,擺手示意兩人出去。再一個時辰就該起身往白月城趕,索性就讓她靠着,等他走的時候,玉雪就該睡熟了,再扶她躺好就是。
眼皮闔上前,入目的還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進了九月裡,真是一天一個樣兒,叫人看着心驚。她自己也不舒服,夜裡早就不能平躺了,就是側着躺久了也不行。就讓她這麼靠着好好睡一會兒。
天際才翻出一線魚肚白,崇儀踏着泛青的曙光穿過沃雪堂前的園子,從角門出往前頭去了。自從上回在二門邊的貫虹橋上被尹氏“巧遇”,他就從安和堂後直通西苑的小角門進出。
這一日天亮得晚,空氣裡浸透了陰沉的水汽,看着是要下雨了。高斌打着燈籠照亮他腳底的小徑,石子的顏色比平時更深,彷彿吸飽了露水。當初修建這片園子時,以“野趣”爲題,山水層疊通道曲折不說,路面也是沒一處工整平坦。他琢磨着回頭該叫工匠在沿路架兩個石燈籠,三爺如今常走,可不能讓主子崴了腳。
搖曳的燈火魚貫從安和堂後的西牆穿過,另一頭椒蘭苑正面羅星洲的月洞門外,主僕二人跪在門洞下,蒲葦蓆子上尹氏跪在前頭,服侍她的竹醉跪在她身後一步的石板路上,腿邊是一盞明滅的八角風燈。
尹藍秋梳着一絲不苟的圓髻,露水沾溼了她的碎髮,服帖黑亮得像是抹着上好的頭油。她穿得單薄,銀白色對襟窄袖襖裙外罩着水綠的半臂,也不披斗篷,細風拂過時,她在秋意裡隱隱發抖。
“尹娘子緣何如此,快請起來。”靖王起得早,大半個院子的下人都已經起來當差。門上跑腿的小廝最早看見尹氏主僕,報給了管事的徐圖。“咱們主子這會兒還沒起,娘子不若在抱廈裡稍作。天涼,可別凍壞咯。”
徐圖笑得和氣,貓着腰恭恭敬敬的樣子學了他師傅高斌十成十,眼睛裡透着異樣的光彩。他在椒蘭苑是個閒差,有時候閒得發慌了,心裡空落落的。那時候,他就想着東苑的秦鏡。老傢伙也憋屈着呢!可他比秦鏡強,王爺喜歡孟娘娘,做奴才的走出去也威風!
大抵他們這樣沒根的人,心眼就比一般人多。他一看尹侍妾的架勢,首先就是興奮。這個是來鬧事的,他不怕鬧,鬧大了、鬧好了,都是他露臉的機會。
“不敢驚動娘娘,容妾跪在這裡便是。”尹藍秋端正神色,堅定的搖頭,卑微地請求孟側妃給一方容身之處。“妾愚笨,衝撞了貴人。今日特來向娘娘請罪的,豈敢叫公公服侍。”
她奉命爲王妃侍疾,本是妾室的本職,來日王妃大安,於她的名聲也有益處。可府裡聽說過緣故的,都知道怎麼回事。這幾日在頤沁堂裡服侍時還不覺着,夜裡回到雨花閣就能品出人情冷暖來。茶水是涼的,膳食是敷衍的,送去浣衣房的衣物三天了也不見送回來。炭火總算髮了下來,可一簍子都是溼的,需得等一天放晴曬透了,不然點起來煙熏火燎得眼睛都疼。
想來想去,尹藍秋以爲這一切的癥結還是在孟側妃這裡。必是孟氏在靖王面前挑撥,叫靖王誤會自己。那些拜高踩低的奴才多是看風向的,故意磋磨以爲迎合孟側妃的喜惡。
她不甘心任人魚肉,就必須想法突破困境。這時候,王妃屋裡的秦鏡給她指了一條路,叫她來給孟側妃磕頭賠罪。老閹賊虛情假意地一番說辭,沒得叫人齒冷。他想叫自己出面負荊請罪,能討着孟側妃的寬恕,自己就要領他的情;倘或孟側妃不講情面,他便能搬弄一番,臭了孟氏的名聲。
尹藍秋不是沒有想過,也不是愛惜自己的顏面。靖王薄情,她的顏面早被兩次三番撕碎了扔進泥地裡。長夜漫漫,她有時在黑洞洞的帳子裡灰心地回想暄室當值的日子,那時候她是大王近身的宮婢,東西六殿的娘娘們見面也都高看她一眼,怎麼就淪落到如今仰人鼻息都不成……
可天亮後,她坐在雨花閣的妝鏡前,看着鏡面裡青春秀逸的佳人,如何也不能輕易服輸。她年輕有城府,只是缺一個恰當的時機。只要叫靖王看進眼裡,王府寵妾比王宮婢子好過太多,她不能放棄。
“奴才糊塗。”徐圖大吃一驚,替孟窅辯白。又是委屈又是急切,倒像是尹氏平白冤枉了孟窅。“我們主子養着胎呢。深居簡出的,日常也未提過娘子,何有請罪一說?我們主子最是和善不過,打罵奴才都沒有過。想來是有什麼誤會?娘子有話,不如進屋去解釋清楚便是。”
“側妃不降罪是側妃的仁慈,妾來請罪是妾的誠心。公公莫要再勸。”尹藍秋抿着脣搖頭,表示心意已決,低眉順眼地跪着。低下頭的時候,她咬了咬牙。孟氏不怎地,這椒蘭苑的奴才可不簡單。再叫這小太監攪和下去,倒像是她不知好歹、自甘下賤了。
竹醉聽着二人往來,心中早已萌生退意,眼神遊移起來。她原是王妃屋裡的二等丫鬟,跟着尹藍秋的日子不長。眼看着尹藍秋的處境越來越艱難,她的心也涼了一半。娘子不甘沉寂是好,可若做出出格的事來,倒黴的還是底下的奴才。早知如此,當初不若留在王妃屋裡,雖是無法出頭,再不濟那位也是當家的主母。
徐圖本也不指望她能聽勸,只把話帶到,腳下不耽誤地去請椒蘭苑的大管家齊姑姑。屋裡靜悄悄的,他不敢貿然闖進去,託小丫頭悄悄進去請齊姜出來。
孟窅還睡着,宜雨就在牀邊坐針線,齊姜閒着便先出來看看。她走下臺階時看了一眼天,招手讓一個小丫頭抱着油紙傘跟着。天際那一線青白色遲遲沒有進展,秋風裡沁涼的水霧凝結成細雨飄飄灑灑的落下。
齊姜先叫小丫頭給尹氏打傘,禮數週全地開口:
“尹娘子,我家主子還未起身,不好叫娘子乾等着。娘子看是不是先進屋,或若讓徐圖送您。等奴婢回過我家主子,稟明經過,再請您過來說話。”話是一般意思。侍妾雖是卑位,跪在側妃門外淋雨,傳出去總不好聽。
尹藍秋也不是天生的軟膝蓋,可齊姜說話自有一種不卑不亢的氣勢。她是椒蘭苑的管事姑姑,腰板硬也是有的。可悲的是,她明明是王爺的女人卻在奴才面前挺不直腰來。尹藍秋心裡窩火,更是鐵了心要把全套戲碼做足。
雨勢忽大忽小,徐圖親自打着傘。他仗着年輕體健,已經有奉陪到底的覺悟。一壁好聲好氣地勸齊姜回屋裡去,話也說得漂亮。
“姑姑回屋看着吧,主子若起了,趕緊替娘子傳個話。奴才在這兒候着。”
等孟窅知道的時候,尹氏早已被徐圖安排人擡回去。說是淋雨着了寒,一頭栽下去的時候,額頭上砸了個口子,血流滿面。
孟窅聽齊姜說了經過,先是一驚。聽說尹氏流了血,她腦海裡想象着那畫面,胃裡就一陣噁心。宜雨緊忙服侍她用一杯溫溫的鹽水,一手輕輕的順着她的背。
孟窅換過氣來,心下一片惱火。只緣去歲大抵也是這個時節,有個姓曹的姑娘也是如此打着賠罪的旗號敗壞她的名聲,還搬弄姑母的是非。她氣憤地想,自己唯一一回見着尹氏已是小十天前的事,若要賠罪,早去幹嘛了!
“不必理她!”孟窅沉下臉哼聲。可李王妃不容她就此擱置,孟窅將將梳妝罷,門外就傳來給王妃見禮的請安聲,聲音由近及遠層出不窮,聽得出李王妃走得很急。
李王妃表現出一種與她的氣質十分不符的急切,甚至不等孟窅問候,焦灼痛心地責備起來。
“尹妹妹爲了給妹妹賠罪,淋雨病倒了。妹妹可知道?”
難爲她左一個妹妹右一個妹妹,話說得饒舌。孟窅也不示弱,嘴角耷拉着。
“我睡着,並不知道她在外面。”
齊姜心說,這是慪氣呢。實在不是和王妃說話的態度。
她領着沃雪堂一衆僕婦丫鬟,站前一步細細回話。尹氏確實來得不巧,偏偏孟窅昨天半夜裡吃過宵夜,早上自然就睡得遲了。尹氏來時,她確實是睡着。
“側妃歇下了,你們呢?主子在外頭淋雨,你們都看不見?”李氏的眉毛生得淡,許是着急出門,沒來得及描畫,此刻顯得她的五官蒼白。“這事情傳出去,孟妹妹面上有光?”
“王爺有令在先,不許奴才們驚擾側妃。”齊姜依舊有條不紊。昨兒傍晚的動靜,大夥兒都知道,哪個敢把她叫起來。“奴婢勸不動。後來下起雨來,徐圖一直爲尹娘子打着傘。”
徐圖被點了名,從門邊鑽進來,懊惱着臉請王妃恕罪。“奴才無能,尹娘子半句話沒有就跪着了,奴才磨破了嘴皮子,娘子她不聽啊……”
這就是推說孟窅一概不知,還擡出王爺的名號來。林嬤嬤與王妃對視一眼,微不可及的搖一搖下頜。這個徐圖原先是王爺的跟班,卻是不好開罪。她轉了轉眼,與王妃論調一致。屋裡數她年紀最長,又是王妃的奶孃,站出來說一句,也沒人能說什麼。
“尹娘子在椒蘭苑砸破了頭,如今底下議論紛紛。尹娘子是大王賜下的,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側妃即便看不上她,好歹顧念王爺的顏面。這事若鬧出去,王爺在大王跟前也不討好……”
徐圖斜裡擡眼掠見林嬤嬤苦口婆心的老臉,在心裡啐一口。
李岑安就順着杆子往上爬。
“不管怎樣,尹妹妹是爲給妹妹賠罪,才遭的罪。我只想勸妹妹一句,妹妹是側妃,沒必要和小小侍妾過不去。”
孟窅固執地看向她,也較真起來。
“我與她不過一面之緣,話也未曾說上幾句。她爲何要同我賠罪?”她吃過曹韻嬋的虧,心裡正膈應着。
李岑安聽她嗆聲,眉頭擰起來。“你與她園中一別,回屋便請大夫,更驚動了王爺。她如何不慌?”
“我不懂,王妃姐姐的話彷彿是我存心陷她於不義?!我沒有!”孟窅急起來,宜雨擔心地往她身邊靠近一步。“我從沒在王爺面前編排過她。”
“可人言可畏,妹妹不爲難她,旁人卻誤會她衝撞了府裡側妃。更有的,以爲是妹妹容不下她,故意刁難。傳出去,我們靖王府的臉面還要不要?”李岑安是有備而來的,秦鏡把事情捅出來,她就有了想法。她想着但凡孟窅服個軟,叫自己拿捏住,往後自己也就放心了。可沒想到,一向懵懂的孟窅竟然這麼堅持。一屋子奴才看着,她不能退讓,心裡煩着說話也急躁起來。
“怎麼就是我不能容人了?”
孟窅忽然落下淚來,李岑安見狀便有些如坐鍼氈。她在座上擡了擡腰,到底把持着沒有站起來。沃雪堂的奴才慌張起來,齊姜幾個齊齊圍着她勸,徐圖膝行幾步想靠上去又不敢,跪在地上探出半個身子張望。
孟窅誰的勸也聽不進去,擡手胡亂抹開臉上的淚,又是委屈又是丟人。她嫁過來後,李岑安對她多有照拂,她也感念着李岑安的和善。今天忽然捱了訓,還是被冤枉的,只覺着從前的信賴竟都是錯付了。
這時,崇儀踏進亂糟糟的屋裡,奴才們都着急地往屋裡看,以致於他進了屋纔有人反應過來,驚喊一聲“王爺!”。
李岑安驚得迅速立起來,當先領着人衝他一福,不及請安先是告罪。
“妾的不是,驚動了王爺。”崇儀迎面疾走而來,眼光越過她看着裡頭。倉惶閃過李岑安的面上,她挪步攔下靖王的腳步。事情眼看着就要失控,她不能讓孟窅先向靖王哭訴,憑靖王對她的偏護,自己若不搶佔先機,尹藍秋白跪了不說,自己也不討好。
她語速飛快將尹氏淋了雨高燒不退的事回稟了,又將尹藍秋摔破了頭,尚昏迷不醒的事說了。
“我也去跪一回還她,總行了吧?”孟窅堵着氣,腿上一使勁就要站起來。她如今月份深重,平日走路都要人仔細扶着,猛地一下沒站起來,卻被沉甸甸的肚子帶着七歪八斜的,宜雨抱着她的腿,齊姜託着她纔好懸沒有栽下去。
李氏驚得一身汗,眼前好一陣炫光。崇儀已經衝上去把人抱起來。
“妹妹這麼說,叫我如何自處?你如今的身子精貴,我哪敢勞動你!”李岑安倒吸一口涼氣,痛心疾首地噙着淚花。
林嬤嬤搶着上來扶她,心疼地哭喊:“王妃保重!您一片心意爲側妃着想,側妃只是一時想歪了……您切莫着急!”
“胡鬧!”屋裡鬧哄哄地扎着堆,齊姜哄着孟窅,林嬤嬤勸着李岑安。崇儀一聲呵斥,彷彿驚雷劈開濃重的雲霧。孟窅嚇得一哆嗦,抽噎着用一雙溼漉漉的鹿眼看他。李氏也不說話了。“王妃先回吧。尹氏那裡,請個大夫看看。”崇儀壓根懶得問,凡事牽扯上尹氏,總是雞飛狗跳。他只看着孟窅高高聳起的肚子,沒什麼比她更要緊的了。
“王爺……”李岑安腳下躑躅,眼含期冀。
“高斌。”崇儀明顯沒了耐性,高斌就走上來請李岑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