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酥提着食盒進來,面色透着古怪。昨夜尹藍秋輾轉難眠,她和竹醉陪了一整夜,眼底都熬紅了。早些時候,尹藍秋說沒胃口,她和竹醉磨破了嘴皮子,好歹把人哄好了。不然,昨天晚上的事在先,雨花閣忽然不去領膳,不曉得外頭人怎麼編排她們,
“今兒去的晚了,娘子喜歡的奶油松瓤卷酥放軟了。我看品相不好就沒拿回來。”她垂着視線,低頭從食盒裡取出菜品。
尹藍秋愛吃松仁,竹醉和柳酥都去膳房裡下過單子,頭兩回塞了銀子過去。後來,娘子承了寵,不必她們去求,膳單裡總會有一道松仁做的點心,至今不帶重樣的。今早她去的時候,膳房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如從前殷勤。裡頭的緣由,她心知肚明。主子丟了人,做奴才的跟着直不起腰板兒。於是,自己掏了碎銀補貼,求大師傅一個通融。
誰知膳房連銀子也看不上,推說沒有空閒的竈頭。後來,竟拿一盤涼透的松瓤卷酥敷衍她。
“椒蘭苑纔剛退下來的,一口也沒用。不如請娘子先用着?”花冠高腳碟上疊着松瓤卷,拇指長短的金燦燦酥卷,擱得時間久了,奶餡兒已經流下來。“明兒還請姑娘早些過來,咱們好做現成的。”
柳酥沒有拿。臉上火辣辣的,搶過食盒飛快逃出膳房。
竹醉看出她神色不對,心裡便有數了。緊忙上前搭手擺膳,一壁勸尹藍秋道:
“娘子今兒起得晚,還沒去頤沁堂請安。聽說王妃身上不爽利,娘子將就用一些,去頤沁堂看看纔是。”
尹藍秋擱下帕子,神色晦暗難辨,到底依言在桌旁坐下。昨晚她臉面盡失,又何嘗不是王妃的失利。可嘆她身在屋檐下,爲了在府裡立足,還要求王妃的庇佑。
早膳的粥有些糊了,小菜的色澤也不通透,顯見不是新鮮的。她在白月城看多了跟紅頂白的門道,哪裡不懂這套兒。膳房眼見着她不得寵,只怕不肯再捧着。若再失去王妃的扶持,還不知怎麼磋磨她們主僕……
膳房此舉正是遷怒。大師傅打折了江川的腿交差,心裡怎能不慪。前段時日,靖王沒有表態,他還不敢動作。昨夜聽了風聲,立時露出嘴臉來。雖說膳房在用度上不敢慢待椒蘭苑,可前陣子孟側妃飲食不香,他們也只按着規制備膳,不曾積極逢迎,卻是對雨花閣十分用心。如今想來,大師傅又是悔又是氣,還要夾緊尾巴留心前院的動靜,怕王爺秋後算賬。要怪就怪尹藍秋自個兒沒本事,不能討了靖王的歡心,還耽誤他們的差事。
尹藍秋食不知味,用了兩口寡淡的香米粥,小菜和點心一概沒有碰。
“替我梳頭,準備出門。”
柳酥照舊將碗碟收進食盒裡,先擱在門邊。她這會兒還不想去膳房討沒趣。
竹醉梳頭的手藝好,手勢利落迅速,不一時輕鬆綰就隨雲髻。柳酥從屜子裡取出一對鎏金蜜蠟水滴簪,斜斜比在髮髻邊。
“換那支丁香花的銀釵帶。”尹藍秋擡手製止她。那對金簪是王妃賜給她添妝的,昨天以前她還很歡喜,今日再看見卻覺得有些刺目。
竹醉瞟了個眼色於柳酥,自若地笑道:“娘子這身櫻草綠的褙子,確是配銀釵更好。”
明紙糊的窗格上光華漸盛,主僕三人穿過中庭,走到頤沁堂外。秦鏡就站在那兒,懷裡抱着麈尾拂塵,好似畫裡的門神橫眉冷目威懾來人。
“秦公公,妾來給王妃請安,勞煩公公通傳。”尹藍秋不敢拿主子的架子,她一個末流侍妾,不過是服侍人的,品階上甚至比不過王妃屋裡的正經管事。
秦鏡踱過兩步,微微彎下腰,人恰好擋在尹藍秋和正門之間。
“尹娘子今兒遲了。”
尹藍秋吃了閉門羹,猶疑着探頭打量門裡的光景,入目只有一副繡八寶門簾。她心頭微涼,暗自揣度王妃的用意。
“是妾誤了時辰,請王妃責罰。”她不敢措辭狡辯,攬下過錯,態度端正地對着正屋屈膝見禮。
“娘子莫慌。”秦鏡悠悠地看她拜下去做足了禮數,俄而牽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王妃原是等着娘子的,不料頭風病又犯了,剛用過藥躺下。”
尹藍秋面上立時顯出焦灼來,張口正要追問王妃的症狀,又被秦鏡攔下。
“娘子的衷心,王妃都曉得。”他轉頭對着招招手,廊下走出一個年輕太監,手裡捧着半匹緞子。“王妃還說,昨兒委屈了娘子。只是時機不巧,娘子且稍安勿躁,往後有的時機會。”
原本李岑安叫他親自去送賞,但他存了個心思,便耽擱了半日。若是尹氏今日不來,他只會叫徒弟走個過場了事。好在尹氏只是遲了,終歸心裡還是想仰仗王妃的提攜。
昨夜出師未捷,最丟人的當屬尹氏,所以他才向王妃建言,應當適時地給些安撫。但若尹氏因此記恨王妃,那也是個沒腦子的。又倘若她畏懼人言閉門不出,連這點挫折也端不住,也不值得他挖空心思爲她籌謀。
尹氏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接下那半匹布,十分動容地請纓道:“王妃的症狀可要緊?還請公公代我求個情,允我在王妃身邊服侍湯藥。否則,妾心中實在難安。”天水碧絲滑緞面又輕又軟,摸在手裡像捧着一抔清泉,透着細碎的涼意。
秦鏡挪了一步,再次擋下尹藍秋關切的凝視,嘴角的彎弧更深了。
“尹娘子有心。可王妃屋裡僕婦婢女俱全,並不缺人手。”他頓一頓,又犯愁道:“倒是王爺跟前……如今側妃月份深了,身子多有不便,想來無法伺候周全。王妃最是牽掛……尹娘子得空的時候,還是該多關心王爺的起居。”他是不會死心的,總要分了西苑的寵纔好。
秦鏡守着那道門寸步不讓,尹藍秋訕訕地應承,心頭一片彷徨無助。她吃不準秦鏡的意思是不是王妃的意思,也吃不準王妃是不是還願意用自己。
恍惚間,有個細微的聲音閃過腦海。其實,投靠王妃並非唯一的出路,椒蘭苑孟側妃陪伴靖王的時候更多,若是孟側妃願意提攜自己,豈不比王妃牽線更容易。秦鏡不也說,孟側妃身懷六甲,不便服侍靖王。自己若能取得她的信賴……
這個念頭一起,便仿若星火燎原之勢掠過。她抱緊懷裡的布匹,垂眸掩飾眼底的閃爍。
“妾謹遵王妃教誨。”尹藍秋又是恭謹福禮。“只是主母抱恙,身爲侍妾嘗藥送湯本是分內之事,待王妃醒了,還求公公替我討個示下。我是真心實意的……”
離開頤沁堂時,尹藍秋一路心亂如麻,不知不覺走出東苑。待到眼前的景緻豁然疏闊,才恍然察覺已經走在羅星洲的地界。
遠處飛跨湖面的拱橋一端,徐圖正引着一位華服婦人往椒蘭苑的方向走。她認得徐圖,靖王來雨花閣的時候,他和他師傅高斌都隨行服侍。聽說,靖王把他調去椒蘭苑,如今已經升做六品掌事,管着西苑門房上往來的差事。
能讓徐圖奉承的,想來是孟側妃的孃家人?她不清楚府裡的事務,但外人進府,不先過王妃的門路確是不妥。
尹藍秋也不過念頭一岔,轉而自嘲一笑。天下哪有什麼規矩?從來上位人的喜惡就是規矩。靖王寵着誰,自然誰就是對的,過不過王妃的門路有什麼重要……她卻不知道,徐圖哪敢自作主張。靖王早已派人給李岑安傳話,道說是王妃身體欠安,不忍心勞累她。又說謝夫人是自家親戚,不必拘泥凡俗禮節,直接引去見孟側妃即可。
這也是爲什麼秦鏡兩次三番將她攔在門外。靖王傳了話,王妃不病也得病,否則纔是真的打臉……可秦鏡心裡也犯愁,只怕王妃抱恙這個藉口,往後不好再用。過猶不及,保不齊哪天冒犯了靖王的底線,李王妃就該一病不起了。
曲徑通幽處,徐圖貓着腰,殷勤地提醒小謝氏留神腳下的路。
“我們主子日日盼着夫人能來,總算把夫人盼來了。”他替孟窅跑過腿,孟府裡有臉面的婦人,他都記在心裡。
“我呢?我阿姐有沒有想我?”孟宥一手被小謝氏攙着,仰着頭追問。他剛過了五歲生辰,正是記事的時候。從前在家時,堂哥堂姐都大了,二房裡宗堂哥也已經九歲,不愛帶他玩耍,都是姐姐孟窅陪他。他打心裡依賴嫡親的姐姐,孟窅出嫁時,他還不懂嫁人的含義,只曉得姐姐突然不住家裡了,很是哭鬧了一陣。
小謝氏捏捏小兒子的手。
“想的、想的!主子聽說小公子要來,特意囑咐小廚房做了百合酥、蓮蓉卷、牛乳菱粉糕……還有甜棗羹。”徐圖嘴皮子一答一合,竹筒倒豆子般唱出一串菜名。
孟宥的眼裡像是盛着小星星,咧開嘴咯咯笑着,腳底幾乎蹦起來。“我阿姐最疼我。”
“老祖宗在家怎麼教的?該怎麼叫?”小謝氏拽住他活潑的步伐,諄諄誘導。她嫁進孟家十年才得了這個兒子,素日裡難免嬌慣些,好在小兒子本性純良,能聽長輩的教誨。來前,怕他冒失無禮,求了老祖宗指點他。他倒好,一聽說有點心吃,就把老祖宗的話都拋卻腦後了。
孟宥嘟嘟嘴,有些不開心。“見到阿姐要叫娘娘,說給娘娘請安。”
他的記性好,孟嗣柏給他讀書給他聽,只消念過一遍,他便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他問老祖宗,娘娘是什麼,爲什麼阿姐不是阿姐。老祖宗說,阿姐去王府享福了,以後是王府的人,比老祖宗還有福氣、還尊貴。他已經開始背書了。先生說天地君親師,有三綱五常。阿姐嫁給靖王,就是人上人。可怎麼就不是他的阿姐了呢?孟宥覺得很委屈……
孟窅在堂上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宜雨也探出身子,時刻防着,怕她從玫瑰椅上跌下去。
“娘!”孟窅眼底一亮,小臉兒就笑開了花兒。她如今凸着肚子,要不是宜雨手快湊上去扶着,自己未必能站起來。
小謝氏看得一驚,鬆開兒子的手,快步走上前扶住她。一肚子思念之情,被她跳脫的動作嚇得飛開九霄雲外。她膝下單薄,只有這一兒一女,卻沒一個省心的!
“快別動!仔細肚子!”
孟宥邁開兩條小短腿跟着孃親往屋裡跑,走得近了,看見孟窅身前隆起的圓弧,一雙眼瞠得銅鈴似的。一時間腳下躑躅不前,驚疑地目光在孟窅熟悉的五官和走樣的身形間來回遊移。
“娘!宥哥兒!”孟窅哪裡還顧得旁的,眼裡只看得見小謝氏和孟宥,眼眶裡溢出淚花來。她在小謝氏懷裡蹭了蹭,一手探出去要拉弟弟。
“明堂寬敞,但座次分明,不如請娘娘和夫人、小公子移步花廳?”齊姜上來給小謝氏見禮,妥帖地安排。“娘娘讓準備的糕點都擺上來了,還有夫人喜歡的玉露茶,晴雨剛沏了來,此刻品着正好。”
小謝氏偏頭看她有條不紊的架勢,眼裡欣慰。老祖宗選的人果然可靠。
“側妃年紀輕,偏勞姑姑了。”
“夫人過譽,都是奴婢的本分。”齊姜不敢居功。她本是無根浮萍,需要一個容身之所。當初答應孟老夫人,也是暗裡觀察過孟窅,知曉她本性良善。眼下,靖王對孟側妃的用心,她看在眼裡。她又懷了靖王頭一個子嗣,若能一舉得男,即便將來色衰愛竭,日子總不會太難過。自己跟着孟側妃,後半輩子也就安穩了。
孟窅激動地點頭,忙不迭拉過孟宥。
“宥哥兒快去嚐嚐看,都是王府廚子的手藝,比外頭那些可好吃多了!”低頭才發現弟弟愣愣地看着自己,不明就裡地詢問:“宥哥兒怎麼了?不認識我了嗎?”
“阿姐,你衣服裡藏着什麼?”
一番童言無忌直把屋裡人逗得樂不可支,徐圖想笑不敢笑,憋得臉都扭曲了。晴雨和喜雨倒是不怕,噗嗤一聲掩着嘴笑開了。
孟窅聽見笑聲,大抵也知道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白淨的小臉漲得通紅。
“這裡頭是宥哥兒的外甥。”孟窅只覺着弟弟可愛,摸着圓溜溜的肚子告訴他。“等到冬天,宥哥兒就要做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