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清晨沁着薄涼的細風拂過枝頭,捲起簌簌的輕響。門前庭院一角的桂樹下鋪着一層細碎的金屑,濃郁的甜香滲進溼潤的泥土裡。一隊七八歲的小黃門整齊地沿牆根走成一列,走在前頭的抱起地上的花盆,後頭一個緊接着把懷裡的按原位放下。花房新置辦的秋菊,玉翎管、仙靈芝、香山雛鳳……無一凡品。
崇儀昨夜留宿椒蘭苑的消息不脛而走,早有警覺的下人飛快跑來西苑,殷勤的面孔上堆着燦爛的笑,彷彿前兩日的奚落和冷漠只是假象。
喜雨冷笑一聲,用力甩頭偏過臉懶得再看那些嘴臉。
齊姜挑起簾子,招手示意她進屋來。
“趁主子們用膳,我與徐姑姑說個事兒。”她點着喜雨撅着的嘴,低聲叱道:“還不快收拾了去屋裡伺候。”
次間裡,崇儀正陪孟窅用早膳。桌上擺着成對甜白瓷的小盅,盛的都是粥品,甜的有紅豆粥、南瓜粥;鹹的多一對,蛋花的、香菇的、皮蛋瘦肉的、牛肉糜的。
崇儀看着她用了一小碗米油,又叫人從他手邊的小盅裡舀半碗給她,皮蛋瘦肉開胃健脾。
“我吃不下了。”孟窅挨着他左手邊坐着,簡單綰了發,頭上半點妝飾也無,更顯得她嬌小單薄起來。
“多少吃一口。”他親手把碗遞過去,又夾起一隻奶香銀絲捲給她。
孟窅臉上一僵,感覺胃裡一陣痙攣,忙拾起帕子掩着嘴。連日只靠着湯水維繫,孟窅脾胃正虛着,翻涌起來卻是來勢洶洶。
宜雨捧着銀刻花痰盒湊上來,孟窅白着臉側過身去。晴雨最是眼疾手快,先一步把飄着牛乳甜香的銀絲捲撤下去。
“王爺恕罪,主子聞不得牛乳。”
孟窅把剛纔喝下肚的小碗米油嘔個乾淨,就着崇儀的手用白水漱了口。
崇儀不想她害喜的症狀更重了,看着她難受卻束手無策,自己也沒了胃口。他把人從溢着飯菜香的桌邊抱開,吩咐人撤下碗碟。
“總這麼不吃東西不行。”眼風掃過房內,“去問問徐氏,有什麼好克化的,叫小廚房時常備着。”她剛剛吐過,一時半刻也吃不進。等他出門,也不知有沒有人能盯着她多少用一些。
孟窅面色慘淡,蜷着腿時肚子裡纔好受些,虛弱地抽着氣,鼻頭沁着細小的汗珠子。
“我想吃我娘醃的梅子。”她好久也沒見過家裡人,弟弟宥哥兒不知長高了多少……
“這就派人去問。”崇儀沒有不答應的,大手撫過她的額頭。“回裡屋躺會兒?”
“不想總躺着。”孟窅握住他的手撒嬌,懨懨地嘟噥:“總是叫躺着,渾身骨頭都疼了。我一會兒就緩過來了。不用擔心我,先去忙吧。不能耽誤正經事……”
崇儀低頭凝視她的眼神裡滿溢的都是憐惜,像是盛着璀璨的星輝。
“你和孩子都牽着我的心。你們好了,我在外頭才能安心辦差。”
他不常說情話,偶一出口就叫人心動。孟窅乖順地點頭。“我省得。王妃姐姐教過我,我不鬧的。”
她極爲眷戀被他呵寵的感覺,只聽他一句甜言蜜語就勝過藥石無數。
用過早膳,齊姜帶進一個人,長得乾淨清秀。那人跟着齊姜走進來,兩手交握垂在身前,肩窩夾緊,腰背微微前傾,身上穿着草黃繡鸂鶒的窄袖圓領袍,是內務府登記造冊的內宦。
孟窅不喜歡內宦,即便去了勢,到底從前是個男人。剛成婚那會兒,她請示王妃,不叫往椒蘭苑裡安排閹人。王妃沒有同意,她只好悄悄去央求明禮,還因此被明禮取笑過。最後,到底也沒答應她,只吩咐不許接近沃雪堂,更不必進屋伺候,因此孟窅身邊掌事的位子一直空缺着。
“奴才徐圖。王爺命奴才往後在椒蘭苑裡伺候。”徐圖跪下去磕了三個頭,“主子有什麼事,只管指派。”
“徐圖?我彷彿見過你。”孟窅不用太監,崇儀進孟窅的屋子裡時,連高斌都只在外間侯傳。她勾着頭探出身子打量了眼,徐圖埋着頭,她坐在上邊看不見他的相貌。
“擡起頭來。”晴雨嬌喝一聲,就見徐圖又磕了個頭,才露出臉來,一雙眼睛還是老老實實地看着地面,不敢冒犯上首的孟窅。
“回主子,奴才從前在二門外當差,跟着師傅送往迎來。”他還在歸山上當過傳信的青鳥,不過顯然孟窅不記得,他便識趣地嚥下去不提。他來時被提醒過,孟側妃喜歡用丫鬟僕婦,他奉王爺的命來侍奉側妃,只要衷心當差,不需太出挑。
孟窅被晴雨扶着坐好。“你師傅是哪個?”她曉得的人不多,除了日常跟在明禮身邊的高斌,聽說外頭書房還有一個叫張懂的。
“回主子,是高總管。”
齊姜心裡有數,王爺這是送了個方便傳話的人來。徐圖就是高斌的分身,替他師傅盯緊後苑的一雙眼睛。
“我這裡其實沒什麼差事。先委屈你一陣,等找機會,我再和王爺說說,還把你調回去。”她曼語細聲,沒有掩飾話裡的疏離。
徐圖一驚,膝蓋砰一聲砸在地上。“求主子寬宥!王爺既把奴才派來,奴才就是椒蘭苑的人。主子若不收容,就是奴才伺候得不好。”他不想孟側妃連王爺的面子也不給。可他要是被椒蘭苑退回去,必然也不能再受王爺重用。
孟窅抿着嘴,拿眼去詢問齊姜的意思。
“主子瞧着他眼熟是有緣故的。”齊姜斂衽,指着徐圖解釋,“四月那回,王爺也是派的他在歸山伺候,每日來回傳遞消息。”
孟窅卻是沒有印象,但她倚重齊姜,偏過頭聽她說話。
“按規矩,咱們這裡還缺一個掌事。以後有什麼出門的差事,有徐圖在也方便許多。”
徐圖頓時感激涕零,恨不能把一顆衷心捧到孟側妃面前,急得指天發誓:“但憑主子差遣。”齊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立時與高斌都難分上下。
“那好吧。”孟窅不十分情願,又補充說:“你就聽齊姑姑的指派。”
齊姜也不客氣,轉手就打發徐圖親自跑一趟孟府。拿着靖王府的帖子,請小謝氏過府相聚。只是不巧,徐圖帶回消息說,孟窅的祖母這幾日着了風寒,小謝氏侍奉婆母的湯藥脫不開身,得等過些時日才能來。不過聽說女兒害口,想吃家裡的醃梅子,便把家裡現有的用小瓷缸子裝上,先捎進王府來。
徐圖跟着高斌辦差,本不是個笨拙的,兩頭傳起話來利索有分寸,辦事也有條不紊。說起小謝氏關心孟窅時,捧着一顆心比唱得還好。又把孟宥的近況學給孟窅聽,討孟窅的歡心。
孟窅得了梅子,聽說祖母病着,又派徐圖送去藥材果品。這下倒是歪打正着,顯出徐圖的好處來。
崇儀後來再問起,孟窅也不得不誇他一句。
“明兒,我還讓他回去要梅子呢。”小謝氏的梅子果然有用,如今她一刻離不得。孕中不讓喝茶,她索性用梅子泡着水,也免得嘴裡寡淡。
崇儀試着抿一口,擰起眉頭。
孟窅喝着梅子水還不過癮,又從茶碟裡拈起一顆銜在嘴裡,連指尖粘着的果漿也不放過。
崇儀好笑地看她孩子氣地吮着指尖,捉着她的手,抽了她腰間的帕子替她擦拭。
“就這麼好吃?”
孟窅含着梅子點頭,外頭裹着的蜜漿化開後,梅子本身的酸味被釋放出來。
崇儀搖頭無奈。“再喜歡,不能頂替正經膳食。醫女怎麼說,有沒有妨礙?”
“不會,吃了梅子,我用飯都不噁心了。”孟窅護着面前的茶碟,怕被他沒收。“竇姑姑還用梅子給我泡飯,我能用兩碗。”
聽說醫女看過,崇儀也就放心了。晚膳時,孟窅特意點名竇氏做的梅子泡飯,專門吃給崇儀看。所幸她還知道,崇儀不喜歡這個味道,沒有殷勤地推薦他。
“夜裡還是別吃這個,一肚子酸的,仔細胃裡難受。”今兒初一,按規矩他要宿在王妃屋裡,只因怕她多想,午後便陪着她。這會兒用過膳,再陪她在屋裡走兩圈消消食,就該走人了。
“好。”孟窅豈不知他的心意,自從那日和他把話說開了,她也不怕了。崇儀不來時,她心裡還是不舒服,可想着他對自己的好,孟窅也願意體諒他。再者,這幾天孩子長大不少,小腳踢她的時候比之前更有勁了。她想起前些時候,自己只顧着傷情,險些傷着自己的孩子,心裡沒有不懊悔的。爲母則強,爲了孩子,她也該放寬心。“我看一會兒書就去睡了。”
她如今時時挺着腰,在東西間走一個來回,就有些扛不住。
崇儀託着她的後腰,放慢步調配合她。“看書費眼睛,讓齊姜讀給你聽。明日休沐,我過來用早膳。”
過來用早膳,說明他不準備在東苑過夜。孟窅眉開眼笑,心裡比吃了蜜糖還甜。
“秋燥上火,之前你說小廚房的百合粥好吃,明兒我再叫他們做給你。”
“就聽孟娘娘的安排。”他莞爾一笑,屈指輕叩在她的眉心。
廊下風聲颯颯,小黃門趨步在前頭打着燈籠,一行人穿過貫虹橋下。
頤沁堂樓下亮着兩排燈籠,王妃李岑安亭亭立在門前石階下,十分隆重的迎接來人。身邊還陪着一個曼妙身影,行禮時娉婷嫋娜。
崇儀停下腳步,審度着李岑安閃爍的眼神。
“臣妾和尹妹妹商量王爺生辰的事,竟聊得忘了時辰。”李岑安牽着低眉含羞的尹氏,引到崇儀跟前。她聽了秦鏡的建議,特意將人留到夜裡。“今年府裡多了兩位妹妹,很該熱鬧一番。”伸手不打笑臉人,又以靖王的生辰做藉口,他總不好生氣。
“不是什麼整生日,不必鋪張。”崇儀拾起腰帶上的香囊,淡淡地聽她自圓其說。
“臣妾明白了。”李岑安雖知他未必領情,不無尷尬地擠出一個笑來。“難爲尹妹妹一片心意,已經備下給王爺的生辰賀禮。只是不知道是什麼好東西,臣妾問她也不說。”
尹氏兩腮飛霞,秋水似的眸子蘊着水霧。她心中感激王妃的提攜,再看見靖王俊朗風貌,一顆心如小鹿亂撞。“姐姐快別取笑我,我原想到那日給王爺一個驚喜。”
“擇日不如撞日,正好王爺來了,不若移步雨花閣看看是什麼樣的驚喜。”二人一搭一唱,端的姐妹情深的。
秦鏡隱在廊下的陰影裡,擡眼打量崇儀的神色,腳跟用力碾過廊下的磚石。
“王妃,今日是初一。”
崇儀犀利的目光直射入她眼底,李岑安不禁心頭一震,強自按耐住退步的衝動。
“是臣妾不中用。這兩日吹了風,身上又乏力起來。”說話時,她的臉色確是不好,笑靨更顯得勉強。
“妾願爲王妃分憂。”這話無異於自薦枕蓆,尹氏經人事未久,羞得耳根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崇儀這纔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羊角燈微黃的光華照亮她的妝容,身上簇新的裙衫剪裁合宜,水色宮絛緊束,勒出她一段妖嬈蜂腰。她畫着時興的桃花妝,恰到好處地妝扮年輕的面龐,似一朵含苞待放的嬌花,靜候有心人的採擷。
崇儀勾脣哂笑,眼中的光華直蓋過皎皎月華,看得尹藍秋心如擂鼓。可他說話時更比月華涼薄,像是混着冰霜的秋雨,澆得人一頭寒意。
“送王妃回屋。既然病了,就在屋裡慢慢調養。”言罷,他負手循着來時路往外走。
“王爺!”李岑安眼看着事情要砸,緊兩步追着他走了一段。可崇儀龍行虎步,沒給她開口挽留的機會,腳下生風般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