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二六、心虛與血虛

孟窅惱他多嘴,打定主意不理他,便很有骨氣地推開他的手,自己坐在羅漢牀上。

“私下裡和你說幾句玩笑話,你當真也罷了,怎麼還當着面兒敲打高斌。”她也愛臉面,心裡愈發委屈,氣呼呼地偏過臉去。

“真生氣了?”崇儀扶着她坐穩,側倚在榻上繞過去看她的神色,話語裡半是新奇。竹林初見時,她就在和人慪氣,明明心裡難過,還虛張聲勢裝出一副堅強模樣。那時,自己只知道她是淑母妃的侄女,下意識不願多生是非,才叫張懂出面打破局面。再見時,她分毫不留情面,駁回她人的奉承。她的世界簡單而濃烈,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沒有折中求全,沒有曲意逢迎,叫他心生豔羨。他是想細心呵護這份。

“生氣。”她也不含糊,一本正經地點頭,其實就有些底氣不足。“我連阿琢都不說,可你轉身就把我賣了,我以後也不敢和你說心裡話了……”她把眼錯開不看他,怕看了,自己就要心軟。從歸山回家頭一天,她怎麼捨得把時間浪費在和他慪氣上,一顆心好似水面浮萍,上下盪漾不定。

成婚月餘,崇儀深知溫成於玉雪的意義,是一種近乎推許和崇拜的存在。而此刻,她能把溫成放在一邊,怎不令人心悅?

“還說不是小丫頭,哪裡有做孃親的樣子。”他不會甜言蜜語,只勾着她一點下巴尖尖去看自己眉目間滿溢的柔情。

夜裡,孟窅蜷在他懷裡安安穩穩一覺天明,反是崇儀摟着她,束手束腳地怕不仔細壓着她,後半夜才漸漸舒展開。二人契合的懷抱恰似回港的小舟,在外漂泊的那個終於定下心來,胸懷空蕩的那個才覺得充盈起來,一夜相擁無事至次日早間。

這一日休沐,崇儀是慣然地早起。孟窅揹着身貼在他懷裡,夜裡不冷,她只在胸腹以下搭着薄被,如雲的秀髮鋪開半邊牀榻。他輕手輕腳抽出被她枕着的臂彎時,孟窅咕噥着翻身。

“睡吧。”崇儀拍拍她的背,見她放鬆下來,才把帳子撩起一條縫隙,自己躋身出去外頭更衣洗漱。誰料轉身的功夫就出了一場事故,驚得王府上下一通兵荒馬亂。

帳子裡,孟窅半睡半醒間遊離。崇儀一走,身旁少了溫暖源,她就漸漸醒了。睜開眼的時候,只看見模模糊糊一片帳幔,繡着她熟悉的瓜瓞綿延。她一壁安心的想着,這是在家裡呢,一壁探手去摸枕邊那人。

“明禮……”她翻個身,半邊臉還埋在枕頭裡,下意識就喚起魂牽夢縈的那個名字。這些天,她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找人,然後失落地發現自己獨自在外流落,心就像浸透了多年的陳醋,又酸又冷。

鴛鴦戲蓮的軟枕上一片凹陷,她眯着眼摸了半晌,緞面上殘留的溫度悄然流逝。

“明禮?”朦朧的睡意侵蝕着她,一時間又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她支肘撐起半邊身子,和酸澀的眼皮一番掙扎。

外頭,崇儀不曾走遠。高斌撤下他漱口用的茶碗,纔要遞上擦手的帕子,就聽見裡間“咚”一聲,那響動仿若一記旱雷猛地砸在他腦門心上,叫他幾乎拍腿跳起來。

崇儀也是面上一緊,反應過來後,當頭折身往裡衝的時候,帶翻了喜雨捧着的大青花纏枝葫蘆瓷盆,水撒了她半條裙子。

“玉雪!”他一把甩起垂落的帳幔,大片的光華跟着他闖進幽閉的空間裡,將架子牀上蜷縮的身形照得無處遁形。後頭,高斌跟着闖進來,喜雨溼着半條裙子也搶進來,只是誰也不能越過崇儀撲上去。齊姜和宜雨原在外頭,聽見水盆打碎的動靜,也齊齊搶步推門進來。

孟窅抱着頭,疼得整個人兒拱起來。方纔,她找不見人心裡發急,不知怎麼就撞在牀柱上。大抵是心太急,起得猛了,那牀架子又涼又硬,碰上去像碰在鐵壁銅牆上。她腦袋裡像有人在敲鑼,閉着眼睛也能看見一片迸發的火花。

崇儀只看見她眼角有淚光閃爍,一雙手懸在半截,立時不敢碰觸她。他喉頭髮澀,張嘴噎了噎才找着自己的嗓子,像裂帛碎弦的聲音陌生而尖銳。

“高斌!叫府醫!請錢先生!”

“是!”高斌是搶在最前頭的,探頭看見孟窅衣袖下露出的半張臉煞白透青,頭皮先是發緊。再一眼看她抱着的是頭,不是肚子,纔想緩半口氣來着,又被崇儀拔高的喊聲喝得堵在心口。他不敢遲疑,拔腿就往外跑。

崇禮第一聲喊的時候,兩個守門的小徒弟早有反應,搶門往外跑的時候撞在一起,一個趔趄撲倒在門檻上。高斌跑上去一腳踢開。小太監哪裡敢喊疼,咬着牙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跑出去。

孟窅又是疼又是急,豆大的淚珠成串地往外掉。她何曾聽過崇儀這樣疾言厲色,又是眼前發黑,看不清他的神情,生生嚇出一身汗來,倒把頭上的疼痛淡忘開,心慌意亂的伸出手胡攀亂抓的,嘴裡焦急喚人。

“明禮……嗚嗚,明禮……”

此時,牀帳兩邊大開,齊姜從牀頭一側看進去。“側妃哪裡疼?”不知道她碰到哪裡,誰也不敢碰她。

她放開捂着頭的手,碎碎地嗚咽,探出一隻手。

崇儀以爲她哪裡不好,緊忙握着她,安撫的話就要到嘴邊,卻被她搶了先。

“你別走,別走……”孟窅反手,迅速捉緊他的手,像是一種本能。

凌亂的被衾間一張小臉粉白如牆,海棠紅緞面更突顯出她淡得不見血色的脣,兩瓣單薄的櫻脣細細顫動着,直把他的心揉成一團痠軟。

“這是撞着頭了。”孟窅捉着崇儀的手不放,捂着的傷處就露出來。齊姜瞧見她額角紅了一片,沒有破皮,先把心放回肚子裡。不是她冷情或勢力,這時候只要不是碰到腰背上,那就都好說了。王爺起身更衣,內室裡一個值守的也沒有,說到底是她們做奴才的不稱職。

不必齊姜彌補,經此一事,崇儀再不敢讓孟窅落單不說,便是出恭也要至少兩個人守着。

“頭上疼嗎?”看清楚傷處,崇儀慢慢把人抱起來,一手撥開她額頭的碎髮,心裡刺刺的。

孟窅委身蜷在他懷裡,聽見人說話,先是驚得一跳,十指緊緊反扣住崇儀的手。

沃雪堂裡備着常用的藥丸膏劑,可散瘀止痛的藥膏裡必有活血的成分,齊姜不敢自作主張,只吩咐喜雨去打井水來,用帕子給她敷一敷也是稍稍慰籍。順便也盯着她深了一片的裙腰看一眼,示意她回屋換一身乾淨的。

“我以爲我做夢呢……”她擡起溼漉漉的眼睛,兩行淚珠順勢滑落,就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一睜眼……你就、就……不見了……誰知道有根柱子……”

她抽噎着,一句話說得七零八落,崇儀愣是聽懂了。他心道,這丫頭看似心寬,實則對自己眷顧至深,這段日子在歸山之所以病勢反覆,原來還是因爲顧忌自己,就像他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爲她牽絆。

高斌驚慌失色地從沃雪堂跑出去傳府醫,正好被秦鏡的徒弟陶正瞧去了,少時就驚動了東苑。靖王昨夜留宿沃雪堂,能使得動高斌的只有王爺,或是王爺有恙,或是孟側妃出了大事。消息傳進頤沁堂,李岑安也坐不住。

“咱們得去,要快!”林嬤嬤果決地替她作出決定。她想的和陶正一樣,她還想到,西苑裡不論是哪個出事,都得王妃出面主持,纔是正經。

錢益從勤本堂過來,到得最快。他是靖王府的幕僚,內闈裡原沒有他的什麼事。然則此人實乃怪才,早年流落江湖時,做過行走郎中,又因用藥古怪刁鑽,在杏林小心名氣。投入靖王門下後,偶然機會裡看了李王妃的脈案,對太醫院的平安方十分看不慣。

崇儀用人不疑,從前也叫他給李岑安診脈,開過一副藥。可惜李岑安更願意相信太醫院,當面謝過錢益,轉身就將方子束之高閣。也是經此一事,崇儀對王妃就更淡了。畢竟自己的一番好意被人不以爲然,這事放在誰身上,心裡都不舒服。何況李岑安的陽奉陰違,說明了她內心對靖王的不信任,這是夫妻間的大忌。

“血氣不足,妊中多有,早起時先用一杯溫水,放少許鹽。莫要猝然起身,緩上片刻再起即可。無大礙。”最後三個字是說給崇儀聽的。

他說話不緊不慢,叫人聽着不自覺跟着他的節奏鬆緩下來。高斌跟着他的囑咐點頭,和齊姜步調一致。

牀幔垂下半幅,錢益坐在牀頭一側的鼓凳上,隔着繡紋精美的緞面帳子,只看見帳簾底下探出的一截皓腕。牀的另一頭只放下最裡層的茜色紗帳,崇儀已經換上家常的煙青色素紋圓領襴衫,隔着薄如蟬翼的紗帳察看孟窅的眉宇神色。

帳子裡,孟窅靠外側躺着,一眼不錯的盯着崇儀的所在。額頭那處已經用井水敷過,此刻不那麼紅了,只是腫了個包。

“頭上的傷可要緊?”

李岑安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聽說是頭上有傷,脫口驚道:“妹妹無事吧?好好地纔回來,怎麼又傷着的?”她走上去,對坐在牀沿的崇儀福一福,憂心忡忡地問。

“王妃身上不好,怎麼過來了?”

李岑安卻是面色不好。她是孃胎裡帶的弱症,李家貧寒,不能爲她精心調養。嫁給靖王后,她夙夜匪懈,多思多慮,就像兩頭燒的蠟燭,看似光彩亮麗,內裡損耗得更甚。這會兒匆匆趕過來,臉上沒有上粉,面色透着一股黯淡的黃。

錢益站起來拱手,四平八穩地回說:“側妃無事,煮一枚雞蛋在傷處推揉一刻鐘,來回幾次就能見好。”

孟窅聽見李岑安說話,剛準備起來,又被崇儀輕輕放倒回牀上。

“先生才囑咐起身的時候不能太快,你沒聽見?!”

“聽見的。以後不會了……”孟窅在他擔憂的注視下,乖乖躺好後,隔着帳子向李岑安解釋。“驚動王妃姐姐了。姐姐身上可好些了?我沒什麼,只是早上起得猛,撞了一下。這會兒已經沒事了。”

崇儀起身讓在一側,李岑安就着他坐過的地方坐下去,擡手撩開紗帳,仔細端詳。

“妹妹這是氣血虛弱的症狀,可不能小覷。”久病成良醫,她喝了這些年的藥,也有一番心得,於是關切地摸一摸孟窅的指尖。婦人血氣有虧,多會指尖發涼。“我那裡有一劑黃芪桂枝丸,補氣最好,回頭給妹妹送過來。妹妹如今懷着孩子,不可大意。”

崇儀背過手,神色淡淡的。

“王妃一片心意,但人各有異,有道說,同病不同方。”

錢益也點頭附議,似是受了啓發。

“是藥三分毒,側妃能不用還是不用。學生列一張單子,可以從食補上着手。”

李岑安不無尷尬,但她很快調整過來,大度從容地婉聲曼語。“王爺說的是,臣妾是關心則亂,在先生面前論醫,竟是班門弄斧了。”

“王妃言重。”錢益拱手,兩袖垂順而落,不慍不火的尋常狀。

崇儀未作聲。牀幔裡,孟窅輕快地安慰道:“我知道王妃姐姐是爲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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