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五、得意與失意

孟窅到底也沒能熬到十七的茶會,趁着李王妃請她過去檢看新衣裳的時候,請示說想出門。

“後日裡就是茶會,有什麼事這樣着急?”李岑安仍是慢條斯理地,推開手,讓夢溪把一件雪青底四合如意雲紋緞的窄袖褙子疊起來收下。

“我上回與王妃姐姐提過,與溫成縣主相熟。往日裡,我倆常有往來,可自從留宮待詔後一別數月,我挺掛念她的。”孟窅殷切看着她。這事她與齊姜商量過,齊姑姑勸她按耐一兩日,是她等不及。

李岑安卻不再追問。大嫂派了她跟前得意的掌事童倌來投帖子,明面上說的是各府裡進了新人,很該熱熱鬧鬧地聚一回,妯娌間萬不可生分了。童倌特意提起孟側妃與溫成縣主交好,又說溫成縣主嫁過去後,總是思念家中,樑王和樑王妃俱十分關心,若是有素日與她親近的人勸解一二,想必縣主能放寬心來。

李岑安莞爾意會,只叫童倌帶話說:“只管叫大嫂放心,我也正思量着,孟側妃年紀輕輕驟然離了家人,心裡想來不安,只是體諒我,平素不叫我知道。大嫂這般細心,我謝還來不及呢。一會兒我就知會孟側妃,必不辜負大嫂的美意。”她把話說得漂亮,又賞了童倌一對荷包。待人走後,她摩挲着帖子上的軋花,笑意微涼。

樑王這是得隴望蜀,保全了美人兒,如今又想起陽平翁主的臉面了。只是苦了樑王妃還要出面爲他周全。那胡側妃的日子想來不好過,連童倌自己也沒發覺,他至今沿用溫成縣主嫁人前的封號,沒把她當樑王府的一份子。

“今兒時辰不早了,明天我讓秦鏡給你備車。”轉而想起西苑如今還沒有管事的太監。“屋裡都收拾妥當了嗎?可缺人手?府裡用度不似宮裡規矩大,要是人手不夠,你只管和我說。只要不鋪張,我就替王爺做主了。”

孟窅只聽她答應讓她去樑王府,高興得端着手屈膝道謝。

“王妃姐姐真好。我那兒有齊姑姑在,大小事情都不用我操心,都挺好的。”

她這麼說,李岑安便不強求,以免她以爲自己插手西苑的人事。“明兒過去那邊,記得先替我給大嫂問個好。”

孟窅應得飛快,深怕她反悔似的。第二日,難能地起了個大早,還被崇儀調笑了番。崇儀走的時候,說要把高斌的徒弟留給她用。

“也是平日伺候我出門的,人還算機靈,你先用着。也是我疏忽了,你這裡還缺個裡外走動的內侍。”

“爺賞他差事,那小子知道了,不知怎麼開心呢!”高斌與有榮焉地笑。

孟窅卻一口回絕了。“不用,既然是你用慣的,就留着他。萬一換個沒眼力的人用着不順心,我的罪過可大了。再說,我屋裡不缺人。”

高斌把來不及收回去的笑意掛在臉上,心道,真是個不會說話的主兒。他服侍三爺這些年,還能讓沒眼力見的近爺的身不成?!

“你和王妃姐姐真是默契,昨天她也問我缺不缺人手。”孟窅喋喋地絮叨,提到默契時,小嘴兒就撅起來。

崇儀勾着食指輕輕刮她的鼻頭。她半點兒也不遮掩,叫人欣慰又無奈。

孟窅撥開他的手,怒着嘴哼哼。“反正我不要,我這兒不缺人,你們呀就別操那個心了!”

“真不要?”崇儀勾起她嬌嗔的小臉,認真端詳。

孟窅點頭,神神秘秘地墊腳套着他的耳朵說悄悄話。

高斌把頭埋下去,只當做不知道。須臾,只聽崇儀清潤的笑聲在屋子裡迴盪。

辰時過了一刻,東苑裡派人來說馬車已經備下,隨時可以出發。孟窅換上出門的衣裳,留下齊姜看家。

樑王府在龍門街往西,駕車過去約莫小兩刻鐘,經過烏丸巷往東一直走就到孟家。孟窅在交叉的路口往東看了眼,心事愈發沉重了。

她依照李王妃的囑咐,先往正堂拜過樑王妃。樑王府丁寧也是個端莊的美人兒,和靖王妃一般的寬和,又彷彿更多一份從容。

她十分熱情的接待孟窅,一面打發人去胡瑤院子裡遞消息。

“阿琢早早地盼着你能來,我再多說,她就該怨我了”

孟窅聽她喚胡瑤的小名兒,心下覺得她親切和藹。“王妃說笑了,是我性子急。聽王妃姐姐說樑王府最是寬和,冒冒失失地就來了。”

不一時,胡瑤派人來接她,是個臉生的嬤嬤。從前在胡國公府裡,一向是荼白來迎自己,孟窅揣着疑惑,從王妃屋裡告辭出來。

樑王府的格局方方正正的,王爺的院子和王妃的院子都在中軸線上,成一個“串”字,其餘屋舍也多是對稱散落在東西兩側。相較之下,孟窅更喜愛靖王府天然圖畫似的佈局。崇儀給她看過王府的堪輿圖,靖王府原是好幾輩前一位郡王的府邸,當初出宮開府的時候也是南北縱向三個院子的格局,前院是人來客至應接的地方,崇儀平常讀書休息在中間的院子,後面是粗使下人的住處。王妃進府前擴建過,崇儀藉機從北邊雀兒山引來一路活水,後院那片剷平了,挖地作池改建了花園,府裡易置丘壑,新起的亭臺樓閣依勢而建,從四四方方的規矩裡跳脫出來。至於下人的屋舍就改在池塘東北邊的柳牆後頭,太監小廝則都拘在前邊外院起居,沒有腰牌進不得二門。王妃嫁進來後,住的是東邊的院子,從正院到東小院得先從花園過。孟窅後進門,崇儀有心替她掠陣,在正院西牆開了一扇角門以示愛重,也方便他日常進出她的院子。

孟窅回過神來,已經到了胡瑤的小院。跨進院門,她讓宜雨塞了個荷包給那婆子。

“嬤嬤留着打酒吃。”模仿着從前母親在外交際的口吻。

那婆子兩手捧着謝賞,自己止步在門外,裡頭又有人來接孟窅。

“孟側妃安好。”這一個孟窅卻認識,是胡瑤從前的二等丫鬟紅綃。

“你主子可好?”孟窅迎面趨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問。

紅綃往她身後探一眼,側身引孟窅往裡走。“主子正在屋裡等孟側妃。側妃隨奴婢這邊走。”

“怎麼耽擱這麼久?”胡瑤似嗔似怨,大抵等得心焦,她面前一枝西府海棠修剪得委實沒有章法。待孟窅走進來,她索性丟了包銀的小剪子作罷。

“阿琢……”她雲淡風輕地,反叫孟窅心疼,喚着便紅了眼圈。

“這是怎麼了?也不是生離死別,不過幾個月不見,我們阿窅就成小兔子了?”她還有閒情打趣,一如既往熟稔地拉着她並肩坐在紫檀雕花的貴妃榻上,長榻兩頭的腳邊相對擺着兩盆重瓣白雪塔,這時節實屬難得。

“你還好吧?”孟窅直覺看她就清瘦了,笑起來像是隔着一層薄霧。

“好不好就這樣了,日子總要過下去。”她似是大徹大悟,看淡了十丈軟紅。

孟窅心裡就是一刺。她才比自己大不去幾歲,就抱着得過且過的想法,怎不叫人揪心。

胡瑤拍拍她的手,柔聲慢語卻是鏗鏘入耳。

“我總不會虧待自己,你不必爲我擔心。我是陽平大長公主嫡親的孫女,誰敢慢待我?!”

“阿琢,你要好好的。老翁主最喜歡你,你要是不開心,她老人家肯定也不開心。”孟窅抽抽鼻子,甕聲甕氣裡一臉認真。

胡瑤抿脣莞爾,默默地點頭。她不是不在乎,只是她的婚事承載着太多過往。老祖宗疼她不假,可這一回卻是看走了眼。其實還要感謝朝陽,長香別院裡一場責難,便絕了她的那點奢念,後來再發生的事,她就不是那麼難受了。

如今樑王顧忌老祖宗的威勢,對她雖然無關情愛,基本的尊重和憐惜還是有的,哪怕是做戲。可這白月城內外,誰不在做戲?權衡利弊罷了。

“阿窅,你是個有福氣的。連老祖宗都誇你的面相福澤深厚,如今又有淑妃娘娘爲你做主。”胡瑤無意在自己的失敗上多做無謂的糾纏,岔開話說:“瞧這氣色,真好。”

“你慣會拿我取笑的。”孟窅擦擦眼角,掩着半張臉佯嗔。

“怎麼是取笑?不信叫她們來說。”胡瑤招來紅綃,屋裡的丫頭都聽她的,一時都張着膽子認真打量孟窅,有認識的也有初見的,卻都是巧舌如簧。

“孟側妃氣色確實好,口脂襯得膚色瑩白。”

“這身裙子也好看,這緞子光澤也好。”

孟窅羞窘,氣嘟嘟地扯胡瑤。“才做的新衣裳,頭一回上身。我特意穿來給你看的,你還叫人笑話我。哼!”

胡瑤不理,卻指着盛着鮮果的漆盤。“快嚐嚐,今早才讓人從莊子上送進來的。”

吃人的嘴軟,孟窅嚐了她的甘甜果子,也不生氣了。用銀籤子剔一顆紫紅油亮的櫻桃,也遞給胡瑤吃,大方地宣言:

“老祖宗金口玉言,她說我是有福氣的,那我就把福氣分你一半。”

胡瑤吃下櫻桃,斜裡瞪她一眼,用帕子掩着吐了果核:“快打嘴!福氣也是能分得?!”

“我的福氣,我說能分就能分。”孟窅不服,倔強地嗆聲。

胡瑤嗤一聲,忍俊不住。“好~你分吧,回頭你想要回去,可就不行了!”數月的鬱結就隨着這一笑消散開。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了分你就不會要回來!”

“還是孟側妃厲害。”紅綃笑嘆,整個人都鬆泛開。她捧來胡瑤一早讓她備下的描金匣子,覷着胡瑤的眼色,呈上來打開在兩人手邊的小几上,裡頭是一對羊脂玉絞絲套鐲子,水色瑩潤通透。

“新得的鐲子?”孟窅探頭掠一眼,讚歎不已。

“給你的。”胡瑤取出一隻,牽着孟窅的手,就要給她帶上。

孟窅秀眉一跳,扭着手腕從她手裡掙脫開,好懸沒把鐲子砸下去。“使不得!這太貴重了!無功不受祿,你這是做什麼?”

胡瑤嗔她胡言亂語,又要去拉她的手。孟窅索性孩子氣地把兩隻手都藏到背後去。

“你大婚那天,我身上不爽利沒去成。這是我的賀儀加賠禮,你逃什麼?”又解釋說:“這是我的嫁妝,和樑王府沒關礙,你不用擔心。”

“那你大婚的時候,我也什麼都沒送,也沒露臉。我可沒有玉鐲子賠你!”那會兒她正在家備嫁,只拿出這些年攢着的體己,央着孃親打了一對赤金的花生,也不知有沒有送到她手裡。

胡瑤不耐煩解釋,單刀直入威嚇道:“你再推辭,我可惱了!”

孟窅揹着手直搖頭,討價還價說:“我也不喜歡帶金呀玉的,不小心碰壞了,不盡心疼還要捱罵……”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顧盼,靈機一動道:“我瞧你屋裡的白雪塔挺好,你若要賠罪,就把這兩盆花兒給我吧!”

“沒出息!把手拿來。”胡瑤再懶怠費脣舌,虎着臉直接命令道。

孟窅一驚,卻是沒骨氣地聽命行事,慢騰騰遞出一節雪白的手腕,嘴裡還在嘟噥:

“就會兇我!我也沒好東西能報答你……本來還準備了小心意,這下哪有臉面拿出來……”她從來受胡瑤恩惠頗多,心裡記着她的好,想着日後定要加倍奉還纔是。

胡瑤如願地將鐲子套進去,鬆鬆地掛在她一節纖細皓腕。那玉色白裡透青,襯着女子細膩的膚色極好。她一早留着給孟窅添箱的,如今也算圓滿,遂滿意地點頭。

“拿來。”

孟窅知道她是指自己準備的小禮物,心裡便扭捏起來。

“什麼叫珠玉在前……”

“得了好,還要拿喬。快把我的賀儀拿來。”胡瑤不客氣地攤開手。

孟窅在大袖子裡摸索了番,掏出一隻香色地平水紋繡摺紙玉蘭花的荷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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