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岑安乘興而來,從勤本堂裡走出來的時候,一臉灰敗慘淡。沿途的奴才看見她,都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直視,生怕觸李王妃的黴頭。
“瞧那臉色,跟活見鬼似的,準是又在王爺那裡討了沒趣,下不來臺呢!”小丫頭看着人走遠了,低聲吭哧譏笑。
“好大的膽子,瞧不撕了你的嘴!”同伴瞠大眼瞪她,把人拉倒隱蔽的小道上。她年紀稍長,平時像姐姐一般照顧小丫頭。小丫頭總是心直口快,好在還願意聽她叨唸。“被她聽見,你不怕挨板子嚒!”
李王妃杖打膳房管事的事雖然已經過去兩個月,底下人忌憚李王妃不敢異議,可攔不住背後裡議論紛紛。她們兩個在花園裡當差,不在主子跟前露面,卻又因爲不牽連任何一頭,往來走動的人就放心地與她們說一嘴。
他們都說,李王妃是強弩之末,拿捏不住榮王妃,就遷怒不相干的人。從前沒有人威脅她的地位,她還能裝出一副菩薩模樣。眼下有了榮王妃專寵椒房,就露出真面目來。也有人同情她,不敢說靖王寵妾滅妻,可也感嘆她的境地,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呢!
“我知道,當着面我可不說。”小丫頭嘻嘻一笑,撒嬌地挽了同伴的手。“你說,李王妃爲什麼去正院?王爺許久不待見她,這回怎麼又見她了呢?”
年長的那個推說不知道,推搡着把人領開做活去。“你也不用着急。要不了多久,自然有消息傳出來。”
傍晚的時候,隱隱有人在議論。原來李王妃求見王爺,是爲了抱養纔出生的二公子。
“怎麼可能?!榮王妃好端端的,作甚把親骨肉送給不相干的人。”
“也不能說不相干。李王妃是嫡母,王府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若能記在她名下,便是嫡子了。”府裡的老人糾正,立刻有人出言提醒。
“大王早就給榮王妃擡了身份,二公子生來就是嫡子,要她折騰什麼?!”
老人臉色古怪,遮遮掩掩地說一句。“別的府裡可沒有這回事,大王當年也不曾……”
接下來的話是禁忌,她也不敢說。當年大王受小周氏魅惑,可也不曾學先仁宗創下生死兩皇后的奇觀。大王有心擡舉小周氏,棄髮妻於不顧,收到朝堂百官一致反對,連周國公家都不曾爲小周氏說一句話。
“正因爲沒有,她才坐地不安呀!”又有人頭頭是道地分析。“她長年病歪歪的,看面相也知道子嗣艱難。自己生不出,只有打別人的注意。”
“榮王妃已是兒女雙全,聽說這一回又傷了元氣,這才做雙月子的。東苑王妃抱養二公子,也是爲她分憂,本是皆大歡喜的事……”
“呸,骨肉分離是什麼歡喜?做小娘的沒法子,爲了保命,爲了孩子的前程,才把孩子送給主母養。哪個當孃的願意把兒女往外推!”
“我聽說,當年李王妃就想抱養一個……”她一提起,多數人都想起兩年前那場意外。那年二門上染了大片鮮血,花蘿被活活打死在圭章閣外的石板路上。那時候鮮血沿着石板間的縫隙勾畫出一道道橫縱交錯的線條。後來,王爺讓人把圭章閣外的石板都換了,連沾了血氣的花樹草木都重新栽種過。
四五個人面面相覷,看見彼此眼底閃爍不定的光芒,半晌誰也不曾開口。當年的事是王府的禁忌,花大姑娘被當場杖斃,正院的下人被逐個清洗。如今想來,李王妃的病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陡然反覆,靖王對她也愈發冷落了。
“快別說了,都過去這麼久了,還提那事做什麼!”
衆人作鳥獸散去,不知是誰轉身離開的時候嘟噥了一句。“過得去麼?”
風一吹,那話音飄散開,輕輕地環繞在各自離開的人的耳邊。即便是爲李王妃辯解的僕婦,雖然同情她的遭遇,想起垂花門上那場事故,不由也沉默了。連下人都看出端倪,靖王又豈會不疑心?又有人推敲說,莫不是連大王都看出蹊蹺,才故意擡舉榮王妃?
這想法一出現,不少人豁然領悟。如此看來,大王對榮王妃異常的擡愛和靖王對李王妃的冷落都能解釋得通。
李岑安丟了臉面,一直關注着府裡的消息。方槐安比她更留心,王府內院依然井然有條,半點傳不進孟窅的耳朵裡。
圭章閣四角架着熏籠,孟窅倚在層層疊疊的軟枕裡,側過身滿目柔情地看着身邊的襁褓。齊姜和徐燕都不許她抱孩子,她便讓乳母把孩子放在自己身邊。
養了小兩個月,孩子褪去剛出生時的蠟黃,皮膚又薄又嫩,依然有些瘦弱。他哭的聲音又細又軟,卻像是有小鉤子在你心房上牽扯。崇禮也心疼他,替他取了小名叫“平安”。
“平安快快長大,過兩天就能見着你大姐姐、大哥哥。”她輕輕捏着孩子的小拳頭,小手暖暖的。又替他掖一掖襁褓。如水的目光落在小兒子安靜地睡相上,又想起還在蒹葭殿的女兒和大兒子。一頭甜蜜,一頭酸楚。
齊姜在門頭探頭聽一聽屋裡的響動,放心地掩起暖簾。
“榮主子和二公子可安好。”方槐安在門廊上恭候,等齊姜走近了,關切地問話。
齊姜屈膝一福,也十分客氣。她知道方槐安想問的是什麼,外頭那些傳言,她們都瞞着榮主子,以免影響她將養。“都好,二公子一天比一天好轉,榮主子心一寬,自己身上也輕鬆許多。徐燕和我都陪着,不讓她分心。”
方槐安點點頭,心裡算一算日子,等坐滿兩個月,園子裡也該清靜了。“再熬五六天就好了。”
聽得齊姜低頭輕笑,有方槐安坐鎮後院,她也輕鬆許多。“可不是‘熬着’。沒一天不與王爺抱怨的,只怕五六日也等不及。”
方槐安呵呵一笑,高深莫測地吐出四個字。“有王爺在。”
二人相視一笑,看見喜雨從右邊的走廊,手上捧着三層的食盒。
“方總管安好,齊姑姑安好。”喜雨甜甜地一福,擡高手上的食盒。“新送來的佛手、蜜柑,給主子薰香。”
方槐安隨口誇她一句有心,目送小丫頭歡歡喜喜地跟着齊姜進屋去。
園子裡的金桂才冒出星點來,走近前去使勁吸氣的時候偶爾能捕捉到甘甜的香氣。喜雨揭開熏籠的鏤花罩子,把熟透的佛手放在外圍的銅槽裡。事畢擦了手,湊到牀頭看睡夢裡小嘴微翹的小公子。
“小公子瞧着比昨天又白了些。”她低聲輕語,又關心地看看孟窅的面色。“剛纔經過園子,奴婢見着桂花就要開了。咱們郡主最喜歡桂花的甜香,回頭花開,奴婢摘了請湯爺爺做桂花蜜,再做些桂花松仁糖、還有桂花醪糟藕粉圓子……”
孟窅聽她如數家珍般報出一串菜名,嗤一聲輕笑。“可不敢給她吃醪糟,你忘了上回她在姑母那裡吃醉過一回。”
平安在夢裡嗚一聲,轉過頭貼近孟窅的方向,砸吧砸吧小嘴沒有醒來。
孟窅輕輕拍拍孩子,翹起食指示意喜雨噤聲。平安總是睡得淺,彷彿十分不安,睡一會兒就睜開眼四下尋找孟窅的所在。明明這麼大的孩子還不會認人,他總能準確地找出孟窅在哪裡。
喜雨掩着嘴連連點頭,倒退着走出去的時候,像只貓兒似的踮着腳尖。
齊姜又出去了一回,進來把果盤擺放齊整後,坐在牀頭腳榻上的獸腳小杌子上。她見孟窅正哄孩子,便不急着回話,拾起擱在牀尾的繡籃繼續繞線。
“姑姑有事?”齊姜擡頭看了自己好幾回,欲言又止的。
齊姜停了手。“陸麟剛纔帶話過來。錢先生回來了,和王爺在書房敘話。王爺今兒不回來用膳。”
孟窅點頭表示知道了,想起喜雨提起臻兒愛桂花,又吩咐:“讓小膳房做桂花糖藕吧,再做個酸蘿蔔鴨子湯泡飯吃。錢先生剛從外頭回來,旅途顛簸必然也吃不好,湯做好了也給他們送去,其他的讓湯正孝看着辦。”
崇儀不回來,簡單對付過去。也難爲他陪着自己連着吃了兩個月的清湯寡水。孟窅堅持自己喂孩子,不能吃鹹的,飯食裡少鹽少油。崇儀說什麼也不肯單獨開小竈,就陪着她一起吃寡淡的飯菜。如此,孟窅感動在心裡,也不好意思與他撒嬌訴苦了。
孟窅和孩子的狀況穩定後,錢先生與徐燕交代一番,上個月領了崇儀的授意出遠門去了。這一走就是月餘,事情稍有眉目就風塵僕僕地趕回來,連衣服還來不及換,徑直進來王府求見。
崇儀赴西北賑災時,沿途察覺不止一處驛站的官員有貽誤公務的嫌疑。他留了個心,讓錢益悄悄走一趟。
錢益不負所望,果然查探出其中的貓膩來,還牽連出兵部。他往北面的江州走了一趟,竟然發現江州郡守遞上的摺子被巴林驛丞扣下一日。江州是樑王的封地,官驛是兵部受管轄,地方奏疏難達天聽,竟可輕易欺上瞞下。
崇儀心中一驚,這事情樑王沒法把自己摘乾淨,就不能從他這裡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