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桓康王於清晏舫賜宴,命內外命婦入宮赴宴,慶賀端寧郡主芳辰。作爲第三代第一個孩子,雖是個女孩兒,桓康王也曾十分疼愛這個孫女。令璽出生前,五六年的光景裡只有她一個孫輩,在樑王妃丁寧悉心教養下,長成乖巧伶俐的小姑娘。一眨眼竟也十歲了,不出兩年就該給她相看人家,桓康王想着想着,不由感慨歲月流逝。
滿堂的女眷言笑晏晏,主座上空着,左右兩邊分別坐着位分與輩分都高的孟淑妃,和今日的主角端寧郡主母女。宗室各家依次分兩邊自上而下列席。
男賓另外在頌德殿偏殿裡設宴,桓康王興致極好地來吃過一杯酒。
“端寧出落得好,脾氣性子也好。這是你母妃的功勞。”
丁寧離座推辭了一回,拜謝皇恩。端寧大大方方地笑了。
桓康王交代淑妃好生主持,帶着阿滿姐弟走了。淑妃恭敬領命。
範琳琅眼眶泛熱,眼瞧着桓康王彎下腰,遷就阿滿的身量與步伐。倘若璽哥兒還在,大王牽着的就是那孩子。她轉過臉,端起酒杯與鄰座的李岑安示意。瞧,這裡還有個失意人。
大王領走璋哥兒,捎帶着他姐姐康寧,卻把琪哥兒留下陪他姐姐。這本沒什麼。琪哥兒的姐姐過生辰,他算半個東主,留下也是理所當然。可誰不想在大王跟前露臉呢?她知道,比起在宮中爲端寧慶生,樑王必然更想讓琪哥兒討得祖父的歡心。這是樑王府的失意。
而李岑安的失意卻正在靖王府的得意上。靖王府一主二妻,今日來了一個,缺席的那個在家養胎呢!榮王妃又要生了,因此把兩個孩子送進宮來,託給淑妃照顧一段時日。
“阿爺,父親在哪裡?”阿滿邁開兩條腿,擡頭問桓康王。阿爺方纔說,要帶他們去見父親。
桓康聽着稚嫩的話語,心中輕鬆的歡快。“跟阿爺走,就在阿爺那兒吶。”
臻兒也湊上去問,她自己已經能走得很穩。祖母給她的小鬏上繫了金鈴鐺,走路的時候發出悅耳的脆響。
“阿爺,是孃親把小弟弟接回來了嗎?”說好的,等小弟弟到家,父親就來接他們回家。
桓康臉上的笑意更濃烈了,樂呵呵地回答。“快了,就快到家了!”
陶知杏去看過孟氏,回來也告訴她,十之八九又是個男胎。桓康王心中大快,總算有一個爭氣的兒子,不至於輸給七弟。
臻兒撅起嘴,見到崇儀的時候一個勁兒地催促。
“父親,你快去幫孃親把小弟弟接回來。臻兒想孃親,想回家哩!”
阿滿也攀在崇儀的膝頭用力點頭。“阿滿也喜歡小弟弟。”
從前他不明白爲什麼除了自己,家裡還要有另一個弟弟。孃親怕他不開心,就說要是阿曼不喜歡,就晚些接小弟弟回家。現在他長大懂事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哥哥。阿璉、阿珣、阿琪都是哥哥,他也想做哥哥。
臻兒見過孟窅生病的模樣,比弟弟還多一分擔憂。“父親,小弟弟乖不乖?他這回肯定乖乖回家,對不對?”
崇儀托起女兒,因爲孩子單純的善意心中熨帖。“他知道臻兒姐姐和阿滿哥哥都喜歡他,肯定乖乖回家。你們乖乖在宮裡,替父親陪陪你們阿爺。等我和你們孃親安頓好小弟弟,就來接你們回去。”
翁守貴笑着走過來,拱手道:“大王叫人添了四道御膳房新制的點心,都是外頭沒有的,喚郡主和璋公子一道吃。”
崇儀又安撫了姐弟倆,親自把人送過去。回來的時候,樑王、恭王、恪郡王都來敬酒。
如是又過了半個月,孟窅在夜裡忽然發動。天將明時果然生下一個男孩,只是比尋常新生兒瘦弱,單薄的皮膚下透出青紫的經絡來。
崇儀從小謝氏手裡抱過孩子,腦海裡不由浮現當初送走孩子的一幕,只覺得臂彎裡沉沉的,叫人踏實的重量。
“她可好?”玉雪不讓他進血房,說是汗水淋漓聲嘶力竭的不好看。夫妻一體,他難道還嫌棄爲自己吃苦受痛生兒育女的妻子,爲免膚淺涼薄。
小謝氏的眼眶還有些紅。多子是福,是女兒的依恃,可同爲女人,看着女兒在鬼門關前又走一遭,她心裡刀割似的。
“有些出血,已經用了錢先生的藥。”孩子個頭不大,產婦分娩時吃的苦少一些。可這個孩子一直不安穩,孟窅才發動就見了紅。所幸徐燕與錢先生研討了針法,及時爲她扎針止血。
崇儀抱了抱就把孩子交給乳母,才降生的嬰兒柔軟得像一團雲朵,怕一不小心就捏痛了他。崇儀騰出手來,誠心誠意作揖。
“有勞夫人。”
小謝氏忙閃身讓開。“王爺折煞臣婦。阿窅是臣婦的孩子,母親看護兒女怎可言辛勞呢。”
蒹葭殿裡,桓康王昨夜宿在孟淑妃處,老夫老妻的什麼也沒做,睡個安穩覺,彼此相安無事。清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臉喜色的翁守貴。
孟淑妃已經梳妝整齊,儀態端莊地向桓康王道喜,比翁守貴平和許多。
“恭喜大王,靖王府傳進來消息,榮王妃誕下皇孫,母子平安。”不等桓康王發問,翁守貴吧嗒吧嗒充當那報喜鳥兒。
桓康王得償所願,痛快地拍着腿,迭聲高喊。“賞,孟氏有功,重重地賞。”
他翻坐起來,趿着鞋子往外衝幾步,想起這是蒹葭殿又停下來,轉而叫人去把早早爲孫子輩圈定的好字翻出來。早朝也顧不上,桓康王接二連三地發令,亢奮地命翁守貴去招翰林學士,來爲新生的小孫子定名字。
翁守貴的臉皮有些抽出,心裡的高興勁兒還在不停往外冒泡,大王罷朝的晴天霹靂砸得他有些遲鈍。
“大王稍安。”救兵孟淑妃不疾不徐地邁出一步。“小皇孫纔剛降生,聽說底子有些薄弱。大王疼惜他,請爲他積福。”
“不是說母子均安嗎?”桓康王一驚,澎湃的歡喜迅速如潮水退去,留下一派溼涼。他兇狠地目光追究向翁守貴。
翁守貴卻是從容,心中感激孟淑妃,面上換了惶恐神色,把詳細消息娓娓道來。桓康王又命即刻開庫,撥出許多藥材送去靖王府。
靖王府二公子令玜滿月那天,李王妃精心妝扮,主動去勤本堂送甜羹。孟窅還在圭章閣裡坐月子,聽說是這回傷了身子,要做雙月子。李岑安悠悠一笑,不着急慢慢養,多養些時日更好。她一年到頭霸着靖王,也該歇一歇了。
秦鏡在大門上守了兩天,靖王才答應在書房與李王妃會面。李王妃覺得有失顏面,可秦鏡解釋說:“貿然往安和堂打聽,難免有窺伺的嫌疑。在大門上守望固然難堪,可王爺的面上也不好看。王妃面見王爺卻只能在大門上守候,這事傳出去不好聽。王爺顧忌王府的顏面,今後也不能太疏遠娘娘。娘娘一時丟些臉面,若能緩解眼前的僵局,也不算什麼。”
“但願如此。”丟臉丟得多了,李王妃已經能很快自我調節。秦鏡的主意多,她還要用他。
這一日,錢益不在京城。崇儀便在空閒的勤本堂見了李岑安。安和堂是他與玉雪的家,即便玉雪不在,崇儀也不願讓別的女人踏入。
李岑安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只是看人的眼神還有透着陰鬱。她想靖王問安,又關心了孟窅的近況,這才往正題上帶。
“妹妹是咱們王府的大功臣,她一切安好,妾也放心。妾這不爭氣的身子耽誤了,沒能爲孟妹妹分擔,還勞煩淑妃娘娘照顧臻姐兒和璋哥兒。”
“接孩子進宮是父王的旨意。臻兒和阿滿替孤略盡孝道,也是孤的意思。”
一個孝道壓下來,李岑安訕訕地笑着收起乾巴巴的話頭。好好一個哥兒,御賜的名字不用,偏起了小名“阿滿”,倒像是窮人家養孩子似的。
“她們都是好孩子,父王必然疼愛。”李王妃簡略地誇一誇姐弟倆,實在按耐不住。“前兒,我去看了玜哥兒。我看着那孩子實在喜歡得不行,那雙眼睛像星星一樣,一見我就眯着笑,叫人恨不得時時把他摟在懷裡寶貝呢!”
她說着,不由自主地擡起手,細瘦的指節微微彎曲,彷彿捧着易碎的珍寶。漸漸地,她收攏手臂,做出懷抱襁褓的樣子,五官流露出慈愛的母性。
李岑安說的是真是假,崇儀無意深究。他想起瘦弱的次子。那孩子才張開眼,就只盯着玉雪一個看,一個錯眼不見了玉雪就抽動鼻子嗚咽。他的哭聲不洪亮,像小貓一樣又細又軟。吃奶的時候更是隻認準玉雪。小小的身子趴在玉雪胸前嘬得一口不剩,含着過乾癮也不肯喝乳母喂的奶。真是叫人心疼又頭疼的小子……
崇儀不出聲,李岑安心中竊喜,彷彿看見了希望,呼吸急促起來。
“王爺,我已然好了,這些日子精神更好,想是周太醫的藥起了功效。我……”
崇儀打斷她,眼中冷淡平靜。
“看來周益的醫術有進益,王妃覺得他得用,按着他的方子好生調養。常言道,病去如抽絲。王妃放寬心,府裡一切皆無需掛心。”
李岑安剛想提抱養玜哥兒,被他輕鬆堵回來。她口中發乾,心虛地抿抿脣,心中還是不死心。可靖王還在說話,聲音不高不低。
“二十九年,那孩子沒來得哭一聲就去了。三十年那回,玉雪一心看護我的傷勢,纔再度錯失了孩兒。曲曲折折兩年,那孩子總算又回來了。”
李岑安啞然,彷彿瞬間被人掏空了嗓子。當年那種細細的戰慄又從背脊漫開,像一條蛇從冬眠裡甦醒,慢慢爬過她的身體。花蘿到死睚眥欲裂的樣子,她怎麼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