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裡,桓康王在大朝日突然宣旨,調靖王入戶部繼續追查津州賑災事宜。戶部素來是寧王的管轄,桓康王忽然抽調靖王,卻未調離寧王,更未言明靖王的任期。一時間,朝臣都有幾分觀望的意味,輪番熱情地慰問靖王。
崇儀領下聖旨,還需會吏部交接要務。自二十六年入吏部足足四年,聽說靖王要走,吏部尚書盧昭急燎燎抱着去歲會政致事的考課詳錄找上門來。這是吏部春季的要務,升降去留,裁冗補缺,這其中牽扯的世家派系,若是靖王不管了,他一個人着實扛不住。這幾年有靖王坐鎮,他照章辦事毫不費力,循規蹈矩還博得大王一句常處公心的褒譽。
崇儀早知道他要來求見,便叫張懂在門外等着,帶話說要他明日午後再會。
“盧大人見諒。”張懂客氣地拱手,盧昭忙叉手還禮。他時常跟隨靖王出公務,吏部上下見着他如見靖王,還有幾分薄面。“府裡榮王妃臨盆在即,王爺已經叫了車駕,稍後就要回府。這名冊由奴才轉交,明日未時,大人再來,王爺自有分斷。”
“是是是,老夫明日再來。有勞公公。”盧昭豈有不從,兩手恭敬遞出裝着名冊的長盒,眼底露出一片明瞭。靖王離京二月有餘,所謂小別勝新婚,府裡嬌妻美眷也需好生安撫。
張懂視若無睹,端端正正地接過,道一聲大人寬心。
盧昭騰出手來,又是一禮。打點內監是慣例,可靖王對親隨約束甚嚴,吏部便不興這風氣。
於是,次日崇儀與盧昭梳理過名冊,呈遞暄室。其中,正有工部一個從五品都事的空缺,崇儀按盧昭的提名略作參詳,果然拔擢名不見經傳的候補舉人曾佐。
盧昭接過最終名冊,猶豫不決地打量了眼,只見靖王神色尋常,一時有些摸不準。
“王爺若無其他示下,臣重新謄抄過後遞進去?”
崇儀從容頷首,道一句有勞。
盧昭便在下首的桌案上,親自執筆逐次抄錄。目光滑過被勾畫的衛尉寺員吏童厝,心裡還是不由地嘀咕。這位靖王到底是光風霽月,還是冷心冷肺,叫人不好琢磨。
卻說,李岑安一計不成,正十分苦悶時,秦鏡悄無聲息地湊上來提醒她,立夏過後便是童老太君的壽誕。
李岑安興致缺缺。“按往年的例,從公中選幾件貴重的送過去。你留心打聽,今年王爺若是依舊不去,我也省得來回折騰。”
秦鏡暗罵她糊塗。從前,王爺不與童家往來,你偏要年年去作陪。如今倒想着看王爺的風向行事,卻叫從前的積澱瞬間功虧一簣。
“今年不同往年。童國公府裡出了兩件事,老太君心中不如意,這幾日都在發脾氣。”秦鏡耐着性子點撥,吸引了李岑安的目光才娓娓道來。“這兩件事都與王爺有干係。娘娘可至今年考課,衛尉寺員吏童茗因醉酒誤事被貶謫下西南?另有大挑時,王爺擡舉了一位叫曾佐的貧寒舉子,擠了童厲的候補。這都是吏部的事兒……”
朝堂的事,李岑安不懂。可她知道靖王如今管着吏部。這便是不得了的大事!怎好叫靖王與外家因小事生出嫌隙?他自鐵面無私,人情往來上本就是女眷的管轄。待安撫好老太君,少不得靖王也要記得自己的功勞。
“幸虧你提醒,確是該好好推敲。”李岑安這時已經坐直起來,連日頹喪的臉上透出光亮來。“去請孟妹妹來,此事我不好擅專,有商有量的纔好。”
秦鏡卻是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木然地擡起頭看向李王妃。
李岑安又想起什麼,興奮地對林嬤嬤交代。“等晚一些,你領着尹娘子和雪溪一同去。她們許久沒給王爺和孟妹妹請安,人也憊懶了。”
秦鏡扯一扯嘴角,甚是無趣地垂頭緘默不語。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小門小戶養出的婦人眼界狹隘,只曉得盯死榮王妃一個。他也看透了,李王妃這時候提起尹娘子或雪溪,絕不是有心擡舉或籠絡人心,她就是單純地想噁心噁心榮王妃。但凡能叫榮王妃不快的事,都能叫她高興好一陣子。叫秦鏡擔心的是,如今他再也探聽不到正院的消息。東苑就像是睜眼瞎子一般,除非王爺有知會,安和堂的大小事體竟是一星半點也傳不進來。
孟窅和孩子們已經搬回安和堂,林嬤嬤領着尹藍秋徑直往正院來。樓裡樓外靜悄悄的,遊廊外翠綠槐蔭阻隔了耀眼的烈陽,柔柔地鋪下一層清爽的光輝。安和堂的玻璃窗敞開着,窗屜上蒙着竹青細紗。當值的丫鬟都是椒蘭苑裡帶來的,只在安和堂裡聽差事,門外頭是原先正院當差的小內監,孟窅並不吩咐他們做什麼事,因此靖王不在時,都十分清閒。
林嬤嬤從抄手遊廊繞過來時,安和堂前四五個小子正在收竹竿和竹簍子,誰也沒留神。等三個人走到走到門廊上,纔有兩個十一二歲麪皮白淨的小子匆忙跑上來。他們年紀雖小,規矩卻好,依次給尹娘子、林嬤嬤、雪溪姑娘問好,禮儀上半分不曾怠慢,禮畢才詢問來意。
“是王妃娘娘有吩咐嗎?王爺送郡主和公子進宮城,這會兒不在府裡。嬤嬤若不着急,可去後罩裡稍待?”
林嬤嬤腳下不停。“不妨礙。我奉王妃之令,請孟娘娘移步,有要事相商。”
說話間,她們又走上來兩步,小子哪裡肯讓她莽莽撞撞地闖進去,兩個人比肩往廊道里一站,堵住三人的去路,面上還是恭恭敬敬的。
“嬤嬤莫急,待小的請示過齊姜姑姑。”話音未落,適才廊下收拾竹竿的小子們都把東西擱在一邊,齊齊圍上來。
尹藍秋許久不曾露面,身量纖薄不少,頗有弱柳扶風之韻。她被現實磨得沒脾氣,卻也不肯放棄心裡最後一點希冀。若沒有那點不切實際的念想,人活着不過苟且。她被迫上了李王妃的船,被冷落被無視。她後悔過,可心裡更多的是無處訴說的委屈。
李王妃讓她來傳話,她也不願意做李王妃的馬前卒。可她想着,安和堂是靖王的地界,萬一遇見靖王,哪怕見一面,總要叫靖王記起府裡還有尹藍秋這個人。她求的不多,哪怕看一眼呢?總不會更落魄。
尹藍秋不比林嬤嬤從容,可她不敢再得罪孟窅。靖王不在府裡,她唯一一點心思都淡了,索性聽由小內監的勸阻。雪溪眼觀鼻鼻觀心,只把自己當做鋸了嘴的葫蘆。
“應當的。勞煩通傳一聲,咱們就在這兒等。”尹藍秋又扯扯林嬤嬤的衣襬。
“孟娘娘懷着孩子,自然金貴。老奴等一等不妨事,耽誤了娘娘的差事,你們拿幾個腦袋擔待?”林嬤嬤停下腳,還不服氣,更不願墜了王妃的威風。她瞪着銅鈴般的眼睛,呼哧呼哧出氣。“還不快去傳話!”
“嬤嬤稍待。”小內監一貓腰,小跑回門前,門簾被人從裡面挑起來。他們只在屋外當差,實則屋裡頭已經聽見響聲,只見煙雨蹙着眉從裡面走出來、
“小聲些,主子這幾日精神不好,剛纔眯着,莫要驚動了。”夏日裡炎熱難耐,孟窅懷着孩子更是辛苦。她這一回原本就不穩當,天候轉變時,身上不免反應大一些。今日兩個小主子要進宮小住,榮主子牽腸掛肚得一宿沒能睡安穩,早起就有些眩暈症狀。正是歇晌的時候,齊姑姑便吩咐說莫要驚擾,還怕知了聒噪,要他們粘了去。
林嬤嬤目光一沉,臉上神色冷下來。一個小丫頭也能出言教訓自己,可見椒蘭苑平日對李王妃多有不敬。
尹藍秋瞥一眼廊下的竹竿竹簍。竹簍口沿海粘着油亮的糯米,那是粘知了的。尹藍秋不敢替林嬤嬤拿主意。林嬤嬤來勢洶洶,若是自己出言相勸,難免被她誤會鼠首兩端。
“孟娘娘哪裡不好?可請過府醫?日常用什麼藥?”林嬤嬤連連追問,擺明了不相信煙雨的說辭。“也是不巧,咱們王妃想見孟娘娘,比什麼都難。”
她說話不顧忌,隱隱還拔尖了嗓子。煙雨聽了直着急,往身後東邊的窗上看一眼,焦心地輕聲告饒。“嬤嬤這話,我原不敢接。只是嬤嬤也說榮主子辛苦,請嬤嬤在後罩裡坐着,等榮主子一會兒醒了,自然會見嬤嬤。”
“你們替孟娘娘辦差,也敢隨意耽擱嚒?”林嬤嬤胸中燒着火,反倒笑起來。她是王妃的乳孃,豈是一個二等丫鬟能阻攔的。
“她們年紀小不知輕重,竟怠慢了林嬤嬤。李王妃有何事相商?若是緊迫,也好趕緊請方總管去向王妃請示。這麼熱的天,辛苦林嬤嬤走這一趟。”這時候,齊姜也從屋裡走出來。她步履沉穩,氣度平和,不過淡淡地開口便力見高下。“只是王爺再三叮囑榮主子安心養胎,裡外的事一概不許管。李王妃擡愛,只是我們主子不好違背王爺的意思。”
齊姜半分不搭理林嬤嬤的詰問,一開口便將孟窅摘出來,又借靖王明着壓李王妃一籌。不論方槐安向着誰,明面上管事的他,與榮王妃不相干。夫爲妻綱,靖王不許的,榮王妃不能不從,李王妃亦不能。
衆人聽得明白,心裡更是明鏡似的。靖王不許李王妃管事,是防備;靖王不許榮王妃管事,是偏疼。兩廂裡天差地別,誰還顧忌王妃乳孃的狐假虎威,李王妃自身已是強弩之末,她的乳孃不曉得收斂,還敢來正院張牙舞爪,豈不好笑。
屋裡,晴雨見孟窅支頤顰眉,沒好氣地埋怨:“主子才闔眼,偏她們來囉唣。她不過仗着奶過李王妃,往日便張揚得很,如今更是一點規矩也沒了!進了正院,竟像是進自家後花園子,嘴裡還不乾不淨的。”
“不理她便是了,我也不耐煩見她們。”孟窅被攪了瞌睡,也提不起勁來。“不見她還好,見了難免慪氣。她又是王妃的臉面,若生出事來,王妃豈不疑心是我刁難她的人。”
“您就是心軟,想着息事寧人,可那邊呢?”晴雨擡擡下巴尖,“她們倒好,三天兩頭挑事兒。”
“我不是心軟。”孟窅摸着圓圓的肚子。“我是懶得理會。與她計較,費神也沒趣,何苦來哉。我也不管事,有什麼自去與齊姑姑和方總管說。”
“外頭的事有齊姜和方槐安在。你好好養着身子,爲那些瑣事煩心作甚。”屋裡忽然響起崇儀含笑的聲音,不一時清雋身姿從屏風後繞進來,看着她的眉眼蘊着細膩的柔情。
“你回來了!”孟窅一喜,眼神不自主地往他身後瞧,一手扶着晴雨慢慢站起來。俄而想起來,孩子們都被他送走了,眼底的亮色不由淡去。
“臻兒和阿滿在母妃那裡,徐燕也在,你還不放心?”崇儀被忽視了,無奈一笑。他瞟過孟窅身邊的晴雨。“你們主子不愛聒噪,莫叫外頭無關緊要的事擾她心靜,對她和孩子都不好。”
崇儀說得淡淡,晴雨卻是一驚。心知靖王必是聽見她方纔的話,緊忙低頭應承。是她糊塗,在榮主子耳邊搬弄口舌,與林嬤嬤之流有何差異。
“孩子不在身邊,我總不放心。”孟窅嘟噥,想起他從外面進來,才發現外頭沒了說話聲。“你遇見林嬤嬤了?她來做什麼?”
她還不知道,李王妃不但派了林嬤嬤,還讓尹藍秋和雪溪一併跟着來。崇儀自然不會多嘴惹她心煩。
“一樁小事,我已經打發走了。”崇儀洗了手,才走過去攬了她的腰。“童國公府的老太君做壽,我已經讓高斌去擬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