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儀一連在西苑宿了十天,第十一天早上起來時,對孟窅道:“今晚我不過來,不必等我。”
孟窅正給他帶玉冠,聞言,系錦繩的手一緊便勒疼了他。只聽他嘶一聲,她又趕緊鬆開手,踮着腳去看他下頜,一雙忙碌的小手沿着他脖頸搜尋。
“疼不疼,疼不疼?我不小心的,我給你吹吹。”說着捧高他的臉,湊上去對着他光潔的下巴就要動作。
崇儀把人抱進懷裡,託着她的腰,屋裡的丫鬟就識趣地埋下頭去。
“我宿在前邊,有事你讓人給高斌傳話。”他捉了她的手放在脣邊輕啄。
只聽得前半句要緊的,孟窅一雙彎彎的新月眉又鬆泛開。出嫁前,小謝氏親手給她修眉,一根一根仔細地修理。夜裡睡覺,眉骨一片刺刺地疼,她還夢見自己的眉毛着了火,嚇得哭醒了。她正當青春少艾,往日家裡疼愛,只往鮮嫩裡打扮。陡然修了婦人的細眉,自己再照鏡子時,也覺得陌生而婷勻。
小臉仿若染了胭脂,孟窅格外柔順地點點頭,賢惠道:“我知道啦!你忙正事去吧,我不給你添亂。可你也別太忙了,讓...”她眼波轉了一圈,帶進身後挽着斗篷的高斌。“讓高斌提醒你用膳,晚上要是不來,也別看書看太晚,傷眼睛!”
卻是素日崇儀常常囑咐她的話,她依樣畫葫蘆說還給他聽,自覺還十分得意。
被點名的高斌擡眼先看一眼崇儀,旋即又笑着對孟窅稱是。可真是爲心大的主兒,這才進門十天,就急着要做靖王的主。饒是李王妃佔着正宮娘娘的名分在,和王爺說話還要再三委婉。
崇儀忍不住把她抱起來響亮地親一口。“真是個寶貝,嬌寶貝!”綿延不絕的笑意從胸腔滿溢出來。
孟窅只顧着服侍他更衣,這會兒也只穿了家常的鵝黃對襟長襖,頭髮還披散着。崇儀不叫她往外送,帶着人高高興興地出門。
孟窅倚着次間的什錦槅子目送他走出去,才跨過門檻兒就不見了。三月溼潤的微風捲着似有若無的花香飄進來, 一旬間屋外的桃花綻放枝頭,孟窅只遺憾時光走得太匆匆。
“奴婢服侍側妃更衣。”齊姜替她披上一件雪青繡萱草的褙子。“側妃方纔直呼高總管的名字,有些不妥。”
孟窅遞了梳子於她,從妝鏡裡看着她模糊的臉。“這有什麼?”
“高總管從靖王還在襁褓中時就到他身邊服侍,二十多年,沒人比他更瞭解靖王,更貼近靖王。便是靖王妃也要給他十足的體面,側妃不該輕慢。”
孟窅直覺就要反駁。高斌跟得再近,能有她和明禮親近嘛?!
“我並沒有輕看他的意思。明禮叫他高斌,我就順口……那我以後稱呼他高總管……”
齊姜無奈一笑,知道多說反而惹她牴觸,只繼續爲她梳頭。她都敢直呼靖王的表字,哪裡在乎高斌的心思。孟窅年輕,是個心思單純的姑娘,可也有年輕人的執拗。與其說孟窅敬她,不若說敬的是孟家那位老祖宗。她答應太師夫人出任孟窅的陪嫁姑姑,原是爲還當年的一份恩情,可她從未忘記自己的本分,不能弄巧成拙。
“早膳有湯公公做的素餡兒翡翠餃子,側妃現在就用嗎?”喜雨捧着一瓶子潔白的玉蘭花,擱在牀邊的高几上,笑嘻嘻地問她。
齊姜抿着嘴,不贊同地凝目看她。自從淑妃送來湯正孝,喜雨這丫頭見天地往膳房跑。才學的規矩,又忘得差不多了。
喜雨吐吐舌,“姑姑莫生氣,我看着王爺出去,才進屋來的。”
“沒事,明禮也不在,咱們在自己屋裡不講那些規矩。”孟窅豈有不迴護的,也笑眯眯叫齊姜沒轍。
“昨日王妃傳話,請您今早去東苑有事相商。側妃莫要誤了時辰。”
孟窅也記着這事。李王妃仁厚,平時不叫她立規矩,有事時才叫人傳話。孟窅早聽姑母淑妃提過,李王妃體弱,這兩年一直在調養。嫁過來後,她知道王妃每日午後用過藥就要歇晌。用過早膳,她只帶了宜雨一個出門。
李岑安依舊溫婉平和,見她來了,親切地招呼她一起坐在次間的紫檀榻上。
“我嘗着不錯,特意叫她們留給妹妹的。”她顯然不着急說話,指着小桌上一碗桃膠雪耳。
孟窅才吃的翡翠餃子,見碗裡晶瑩稠軟,便有些心動。
“謝謝王妃姐姐。”
李岑安見她喜歡,也露出欣慰的笑來,等她喝了小半碗,才徐徐開口:“找你來沒有別的,十七那日大嫂、哦,就是樑王妃、在真味閣辦茶會,我已經應下。你也準備準備。”想起大嫂的帖子裡特意指名要她帶上孟氏,不覺多看她一眼。
“只是茶會?”孟窅問得直白,實在是被宮宴的繁瑣拘謹給嚇着了。“既然是在宮外,不用講許多規矩吧?”她小心翼翼地詢問,引得李岑安掩嘴輕笑。
“各府的王妃和側妃都有請,大公主得閒也會過來,恪郡王未過門的王妃也請了。大嫂說了,趁着春日好時節,咱們妯娌間好好聚聚。別怕,你們都是長香別院裡一處受教的,至於大嫂二嫂,都是極好相處的。”
“樑王新娶的側妃也去嗎?從前的溫成縣主胡國公家的千金。”孟窅這才起了興致,追着細問。
“是了,你和胡側妃交好。我忘了這茬。”李岑安笑笑,心裡度量。大嫂突然提議辦茶會,也許是想帶胡氏出門散心?
“嗯,我在家的時候就和阿琢要好,要是能見她就好了。”
“那就說好了。十七一早,我讓人備車。”
孟窅連連點頭,想着能和胡瑤見面,自己可是藏着一肚子私房話與她說。
李岑安心細,又寬慰她說:“都是自家人,也不用太拘束。你只記得自己的身份,凡事還有我呢!”
“我省得了。”孟窅應承下,猶豫着回去再向齊姜請教一二,心裡到底有些不情願。“我跟着王妃姐姐吧。若我有什麼做得不好,姐姐也給我提個醒。”
“妹妹這話就見外了。”李岑安佯嗔着睨她一眼,“出了門,我們都是靖王府的人,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多照拂妹妹一些。”
孟窅誠心道謝,也體諒她說道:“王妃也不必擔心我,我可以跟着阿琢身邊。她最是周全,讓她提點提點我。”說着,也爲自己的急智得意不已。
“你與她相熟,正好也多開解她。”一個女人在新婚夜裡被丈夫撇在洞房,而她的丈夫卻爲了另一個女人飛馳出城。堂堂國公府千金受此奇恥大辱,陽平翁主也不也束手無策嘛?她想起自己才華橫溢的兄長,當初也是不堪折辱。如今再看胡瑤的遭遇,她不免心有慼慼,頗有同病相憐的感慨。
孟窅至今被矇在鼓裡,聽李岑安說要開解胡瑤,愣愣地摸不清門道。李岑安卻不說了,端起茶碗抿一口,模糊地笑着把話岔開:
“西苑可住得慣?屋裡還差什麼嚒?”高斌高調地捧着牌匾進來園子,她身邊的林嬤嬤沒按耐住,當時就悄悄拋去西苑打探了。
“都好。我若缺什麼,一定不和姐姐客氣。”
如是,李岑安又關懷一番,便說放她回去。孟窅心裡牽掛胡瑤,帶着一肚子問好,草草告辭出來。回到沃雪堂,立時找來喜雨詳細問話,這才知道胡瑤受了大委屈。
“家裡都是爲了側妃好,怕影響你心情,萬一再惹了王爺不痛快……”齊姜看她眼圈都紅了,氣得把喜雨一通數落。
“樑王太過分!阿琢那麼好的人,他就爲了、就爲了、”她恨得咬牙,待要罵人,良好的家教又叫她詞窮。“就爲了一個戲子,讓他的側妃顏面掃地!”她嫁得稱心如意,日子過得像是浸了蜜般。想着這段日子明禮對她的每一分好,愈發爲胡瑤不值。
齊姜心嘆,樑王哪裡是掃側妃的顏面,他爲了那伶人,算是把自己的面子裡子都丟在地上了。而事後,他將那伶人帶入王府,給了侍妾的名分不說,更是貼身安置。
可她不能火上澆油,也不讓喜雨再嚼舌。
孟窅心急如焚,一時恨不得明天天亮就是十七,好立刻見着胡瑤。靖王說不來,果然一直待在前頭書房。孟窅早起時那點離愁,也因爲牽念胡瑤的悽慘境遇不見蹤影了。
隔日,李王妃派針線房的人來爲她裁製新衣,以赴十七的妯娌茶會。她也提不起興致,只讓量了身,全般交由繡娘做主。爲此底下人不明就裡,只誇西苑的側妃好伺候。
十日婚假一過,崇儀恢復每日上朝點卯,孟窅也不常能見到他。可他雖非天天來,五天裡也要過來宿三宿。幾天下來,卻纔發覺孟窅一個壞毛病。
“常人看書講一個漸入佳境,你翻來跳去的,看重看漏也不知道。” 小細節上見真性情,可見孟窅性子跳脫,缺乏穩重。
孟窅心裡發愁,哪裡有閒情一頁頁認真看書。不過是崇儀飯後突然說要寫字,她就找藉口陪在他身邊。她倒是想和崇儀細細說道,可一邊是崇儀的親兄長,一邊是她的好姐妹,她就怕崇儀爲難。再者畢竟這事不光彩,胡瑤肯定也不想被人說道。
“哎呀,也不是正經學問,漏了也就漏了吧。”她半點兒不虛心,嬌嬌的頂回去,崇儀就拿她沒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