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進安王府十多年,安王妃一直沒能誕下子嗣,這是她深藏在心底裡不可觸摸的傷痛。
從前安王對她冷淡也大部分基於這個原因,而後面安王難得的態度改變也是因爲她背後有個與武定侯府勢均力敵的廣陵侯府。
所以即便安王這些日子的溫柔都是在做戲,她也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份強裝出來的美好。
裴燼話音剛落,安王的面色就變得非常難看,徒手捏碎了一個茶杯,茶水四濺,碎瓷片劃破了手指尤不自知。
安王妃大驚,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掏出斯帕就爲安王擦拭手上的血漬,卻再一次被他推開。
安王再沒有看她一眼,燃了熊熊怒火的雙眼死死盯着裴燼,彷彿要將他整個人都燒成灰才肯罷休。
裴燼對安王窮兇極惡的目光不以爲然,就着婢女遞來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昨夜喝了好多酒,如今腹中早已飢餓不已。
不過看來,安王府的這頓早膳味道不太好。
裴燼思及此,脣角微微彎了彎,攏了攏衣襟緩緩站起身,“安王殿下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否則我會以爲你厭惡了姐姐,改變了取向想褻瀆自己的小舅子。”
安王一口氣涌上來,正想叫人去外面傳喚丞相進來,卻聽裴燼揚眉道:“至於左丘靈那件事,安王殿下若是樂意宣揚,那便幫子安宣揚宣揚,到時候弄得天下皆知,我也好順理成章娶了那位三小姐。”
“你!”饒是安王一向穩重的人在聽聞了這番話後也不由得生怒扭曲了面容。
這個人,果真是油鹽不進!
裴燼再不理會前廳內快要吃人的安王以及一臉惶恐的安王妃,悠然自得的走出了安王府。
一路暢通無阻出了大門,果然見到丞相府的馬車停在外面。
裴燼特意走過去打了個招呼,“丞相大人好久不見,您老來之前用過早膳了嗎?”
廣陵侯府和丞相府都是安王黨,雖然裴燼從來不參與他們的計劃,但他畢竟是廣陵侯府世子,所以丞相即便對這位世子爺有些不滿意,卻還得看在廣陵侯的面子上對他三分客氣。
此時破天荒的頭一遭聽到裴燼對自己打招呼,丞相一愣之後挑開簾幕看向外面,想確認方纔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入眼的是裴燼染了笑意的如畫眉目,丞相再度怔愣,隨後勉強扯了扯嘴角,“裴世子竟然也會來安王府嗎?”
如果他沒記錯,裴燼與安王妃自小關係就不好,直到安王妃出嫁的一天,裴燼都沒有叫過她一聲姐姐,更別提會來安王府了。
想必這是頭一次。
可是裴燼臉上的笑詭異得讓人恨不得撕碎他那張俊美的臉看一看後面究竟藏着什麼。
“丞相不也來了麼?”裴燼笑意加深,“真是有緣有緣,幸會幸會。”
丞相莫名其妙地看了裴燼一眼,然後淺淺蹙眉,總覺得這個人今日的言行舉止中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裴燼卻早已在丞相的注視下走遠,那樣恣意悠揚的模樣,完全與傳言中的溫潤聯繫不起來。
“丞相大人,安王殿下有請您進府。”外面傳來安王府小宦官的低聲邀請。
丞相由車伕攙扶着下了馬車,一步步邁進安王府。
安王已經整理好了情緒,方纔幾欲噴火的雙眸被一貫的幽邃覆蓋,地上的碎瓷片也讓人收拾得乾乾淨淨,此時和安王妃雙雙坐在上首,彷彿剛纔的一切都是幻覺。
丞相踏進前廳,恭敬地拱了拱手,“聽聞安王殿下傳喚老臣來有急事,殿下可是對晉王下聘之事有了對策?”
“晉王與百里長歌的婚事,父皇都已經聽從蒼淵那一卦點了頭,那邊是板上釘釘的事。”安王讓人給丞相賜座,方繼續道:“早下聘晚下聘,他們二人都會大婚,今日請丞相來,實則另有別的事。”
丞相一愣,聽聞武定侯近段時間對百里長歌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連掌管中饋的權利都交給了百里長歌,就差放在手心裡疼寵了,按照這樣的勢頭,晉王一旦順利娶了百里長歌,武定侯府便是光明正大歸順了晉王,雖然名義上武定侯府是東宮派,但百里若嵐嫁過去畢竟只是一個側妃而已,哪比得上晉王妃來得尊榮?
安王若是再不抓緊時間,等晉王坐大,手中有了實權,可就多了一位強勁的對手了。
葉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莞爾一笑,“本王明白丞相的顧慮,但父皇不喜歡晉王,只要有這一點就夠了,他再如何努力,也永遠不會騎到東宮頭上去,我們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專心對付東宮。”
“那殿下今日急忙傳老臣,是想要商討對付東宮的計策?”丞相斟酌片刻,問道。
“說來慚愧。”安王輕嘆一聲,“本王與丞相是朝堂上的好友,更是私下裡的至交,無論從哪一個方面,遇到丞相家人受害都應該出手相救,但這件事實在是……唉……”
丞相一聽,臉色微微有些煞白,昨夜左丘靈一夜未歸,莫不是自己最疼愛的這個小女兒出了什麼事?
他穩住心神,勉強出聲問:“不知安王殿下指的是什麼事?”
“爹……”
不等安王發話,門口已傳來一個嬌弱的聲音。
左丘靈胡亂套上了之前掛在牀頭的衣服,脖頸裡深淺不一的紅色吻痕隱約可見,墨發凌亂,美眸噙淚,光着腳丫子便跑了進來,喊出一聲“爹”以後就垂下頭低低哭泣,淚珠兒簌簌落在地板上。
靈兒向來乖巧玲瓏,何時以這樣不堪入目的樣子當衆出現過?
丞相驀地瞪大眼睛,手指顫顫巍巍指着她,“靈兒,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何人把你弄成這個樣子的?”
左丘靈聞言,眸中的眼淚更加止不住,她小心地擡眸看了一眼安王和安王妃,艱難地撇過頭來,閉了閉眼睛,才低聲開口,“廣陵侯府世子他……他毀女兒清白。”
一句話說完,左丘靈再不顧衆人的阻攔,提着裙襬就往外面跑,一邊跑一邊痛哭抹淚。
“這這這……”丞相氣得牙齒直哆嗦,難怪方纔裴燼出去的時候臉上表情說不出的怪異,原想着那是個謙謙君子,卻沒想到竟是頭畜生。
但一想到上首坐着的安王妃是裴燼的嫡姐,丞相便有些無可奈何,再多怒火也只能暫時往肚子裡壓。
安王怎會看不穿他的這點小心思,與安王妃對視一眼後莞爾道:“丞相大可放心,安王妃的孃家雖然是廣陵侯府,但王妃向來公正,既是裴燼做出了這等有辱門楣的齷齪事,王妃她自然是幫理不幫親,絕不姑息的。”
丞相聞言,擡起頭感激地看了安王妃一眼。
安王趁勢哀婉,“都是本王保護不力,纔會讓令千金受了這麼大的屈辱。”
“不關王爺的事。”丞相咬着牙,“千錯萬錯都是裴燼那小畜生的錯,早知道剛纔在府門外我就該讓人一劍把他殺了!”
瞧見丞相眼中絲毫掩藏不住的怒火,安王趕緊勸慰,“丞相與廣陵侯皆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如今發生這種事,本王自然痛心,更不希望你們兩家因此決裂,既然裴燼那小子親口說過會對三小姐負責,那麼丞相何不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讓這件事水到渠成,到時候廣陵侯府和武定侯府親上加親,豈不是對我們未來的宏圖霸業更有利?”
丞相憋了一肚子火,他自然知曉女兒清白盡毀,以後想要再嫁人是不可能的了,如今唯一的辦法便是讓裴燼娶了靈兒。
儘管不甘心,但這是唯一的最有效的辦法。
丞相考慮了大半天,才勉強咬了牙點頭。
自古流言蜚語最是可怕。
不過半個時辰,裴燼玷污了丞相府三小姐並親口承認娶她的消息就傳遍了臨陽帝都五十六坊以及東西兩市的茶樓酒肆大街小巷。
從前裴燼向武定侯府小丫頭求親三次被拒仍舊不毀,被百姓稱頌爲百年難得一見的專情好男人,然而昨日在冥山,裴燼拉着百里長歌就往山下跑,眼中的愛慕一覽無遺,百姓頗有微詞,卻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百里長歌在出府之前就很喜歡裴燼,想必裴燼是被她的深情所打動,回心轉意了,再說了,兩家曾經有過婚約,裴燼會那樣對百里長歌也無可厚非。
但是僅僅過了一日,這位被傳頌情深的絕世好男人廣陵侯府世子爺竟然玷污了丞相府三小姐,還揚言要娶了她?
所有人都覺得不敢置信。
一時間,罵聲四起,但也有少部分維護裴燼的,卻最終抵不過那赤裸裸的事實。
裴燼出了安王府以後,一路步行回府,所經過的地方,百姓伸出手對他指指點點,裴燼不以爲意,依舊走着自己的路。
從永樂坊到普澤坊,步行得最少兩個時辰,他一邊走一邊想着自己該如何面對阿瑾。
她會不會也和所有人一樣認爲他對左丘靈做了那種事?
皇城方向的朱雀大街上突然傳來急躁的馬蹄聲,騎在馬上的人將烏藤鞭抽到最響亮,似乎有命懸一線的急事,緩一刻也不行。
似是閒馬兒太慢,馬背上的人突然足尖輕點騰空而起,幾個閃身飛躍到裴燼面前,手腕隨意得甩着手裡那根重新打造的烏藤鞭,眼神似笑非笑,“行啊裴燼,不過短短一夜的功夫,你的行爲倒是讓本郡主大開眼界。”
“你來做什麼?”裴燼冷冷擡眼,看着葉染衣。
“自然是看看你這位被百姓傳頌的溫潤玉如絕世好男人究竟有多飢渴纔會等不及大婚就糟蹋了人家姑娘。”葉染衣嘴角噙着笑,弧度卻有些森冷,細看之下竟還有幾分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怒意。
“我沒有!”裴燼厲喝一聲,推開她擋在跟前的身子就朝前走去。
“你沒有?”葉染衣冷笑,“難道你想說臨陽帝都五十六坊的百姓都在冤枉你?”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裴燼頓住腳步,轉過身來怒不可遏看着葉染衣,“我自己的身子,做沒做過我會不知道?”
話完纔有些懊惱,他竟然會跟這個女人解釋?!
“簡直不可理喻!”葉染衣怒氣衝衝瞪他一眼,“原想着看在那晚你救過我一命的份上請你去喝酒幫你發泄發泄,如今看來,倒是本郡主一廂情願了。”
葉染衣說完,冷哼一聲掉轉頭就往馬兒身邊走去,正準備翻身上馬回皇城,裴燼突然叫住她。
“怎麼,反悔了?”葉染衣打馬過來,目光一冷,“晚了!本郡主可不是你想發火就發火,想使喚就使喚的婢子!”
“去哪裡喝酒?”裴燼對她的話恍若未聞,聲音裡喊了幾分壓抑的沉悶。
“本郡主說不去了!”葉染衣冷哼,將頭扭向一邊。
“難道你還怕我酒後亂性要了你不成?”裴燼望向她,眼神似笑非笑。
“你!”葉染衣深深皺眉,隨後不服氣地道:“去就去,誰怕誰,本郡主千杯不倒,哪能像你裴世子這般弱不禁風,竟叫別人給算計了去!”
裴燼一愣,如潭的眸子眯了眯,“你相信我是被人設計陷害的?”
葉染衣哼哼兩聲沒再說話,他裴燼要是那樣的人,那一晚在西山皇陵她還能安然歸來?
早就知曉這位郡主大小姐的脾氣,裴燼自然懂得她不說話便是默認了,心頭沒來由的一暖,脣角微微翹了翹,隨後問她:“去哪裡喝?”
葉染衣四下掃了一眼,“世子爺您的名聲在一個時辰之內震動了全臨陽帝都,我看如今去哪個酒樓都會被人認出來,到時候即便你不想理別人,別人也不一定會放過你。”
裴燼挑眉,“那當如何?”
“你在這裡等着,我去拿酒。”葉染衣說罷手臂揚了揚烏藤鞭,汗血寶馬飛一般往市集衝去。
裴燼不理會周圍人指責的目光,徑自走到街道旁的房檐下站着,雖然他沒對那個女人做過什麼,但那女人身上的愛痕以及牀上那一抹刺眼的鮮紅都在警示着這個黑鍋無論如何自己都背定了。
他沒想過要向任何人辯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不過覺得傳出這樣的名聲很對不起阿瑾,但好在這世上還有一個相信他的人,原想着儘快去漪瀾閣找傅卿雲的他在聽到葉染衣的那句話時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既然流言已經傳了出來,那麼即便他現在回去問明白了真相也於事無補,還不如先去痛快暢飲一番解了心頭的憤懣。
一刻鐘以後,葉染衣騎着飛馬越過街道而來,一手揮舞着烏藤鞭,另外一隻手抱了個酒罈子,馬兒到達裴燼身邊的時候並沒有停下,葉染衣手腕一個翻轉,帶了十足的內力甩出烏藤鞭一下子裹住裴燼的身子,用力一帶頃刻間將他整個人提起來落到自己的馬背上,反手將酒罈子交給他,道了句“坐穩了”便加快速度朝着城外虎威大營而去。
“我們這是準備去哪兒?”很多年沒有與人共騎過,如今突然拾回當年的感覺,裴燼有些恍惚。
“軍營!”葉染衣沒有回頭,扔給他兩個字,隨後蹙眉道:“若是不想摔死就抱緊我!”
裴燼看着她端坐得筆直秀挺的身影,突然想起來阿瑾騎馬的時候也是這樣,僅憑一個背影便能征服男人,他再度恍惚,覺得這位郡主大小姐不撒潑耍賴的時候其實挺像個女人的。
但下一秒,他就立即收回了想法。
葉染衣見他遲遲不肯挨近自己,索性雙腿狠狠踢向馬腹,馬兒高聲嘶鳴過後拼命加速,裴燼一個不穩險些栽下來,他趕緊回籠思緒,將抱着酒罈的手騰挪出一隻來抱緊了葉染衣。
“本郡主還以爲你不怕死。”葉染衣冷冷道。
“你見過不怕死的人麼?”裴燼反問她。
“見過。”葉染衣稍微放慢了速度,“所以他們都死了。”
裴燼嘴角抽了抽。
“難得遇到你如此安靜的一天。”葉染衣笑笑,“倒是與我所熟知的毒舌裴燼大不相同。”
“你喜歡與我吵架?”馬兒再次加速,裴燼不得不將自己的整個身子都貼到她後背上,說話的時候有一股溫熱的氣流掃過她耳垂邊。
葉染衣的面容幾不可察的紅了紅,隨即低嗤:“本郡主將來是要替哥哥征戰沙場的女將軍,纔不稀罕整日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拌嘴,降身份!”
“與我吵架拌嘴的時候可沒聽見你如此豪情壯志的宣揚自己的理想。”裴燼鼻尖在酒罈塞邊緣嗅了嗅,是壇上好的秋露白。
“那是本郡主懶得與你計較。”葉染衣不屑道:“否則你以爲憑你那張嘴就能征服本郡主?”
“我可從來沒想要征服你。”裴燼擡目看了看天色,問她,“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
葉染衣聽到他催促,微微不悅,“怎麼,忙着回去上丞相府的大門提親?”
裴燼挑眉笑笑,“我都玷污了人家姑娘,不去提親豈不是害得人家一輩子嫁不出去?”
葉染衣沒再說話,狠狠一鞭打在馬腿上,馬兒立即將速度加到極致快。
裴燼好幾次險些掉下來,只得緊緊抱着她的腰身。
約摸半個時辰,二人終於來到虎威營,此時正值正午,士兵們都在校場上操練,值班巡邏的幾個士兵見到葉染衣,連忙走過來行禮,“見過郡主!”
當看清與葉染衣同盛一騎的裴燼時,衆人眼中都閃過訝異的神情,但沒人敢開口問,在葉染衣襬擺手之後便盡數離去繼續巡邏。將馬兒交給站崗的士兵,葉染衣當先進了營房,吩咐火頭軍弄了幾個菜順便找來兩個大碗。
裴燼跟上她,當目光瞥見桌子上擺放着的兩個大糙碗時嘴角狠抽了一番,低聲問:“沒有杯子嗎?”
“杯子?”葉染衣疑惑地盯着他,“這裡是軍營,將士們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估計有的人都已經忘了杯子長什麼樣了,不過你若是嫌棄這碗太糙,本郡主可以讓人去附近幫你找一隻杯子來。”
“倒不是嫌棄碗太糙。”裴燼從她面前將其中一隻碗拉到自己面前,“只不過從來沒用這麼大的碗喝過酒。”
“既然是有心買醉消愁的,何必用杯子那種文縐縐的東西,大碗喝下去豈不是更痛快?”葉染衣說着,便站起身打開酒罈親自替他斟滿酒,清明透亮的酒液將糙碗內壁細長的裂紋清晰的映出來。
裴燼低垂下的眉梢跳了跳。
安王妃的母親早逝,沒多久廣陵侯便將他和裴鳶的母親扶正,因此他才三歲的時候,廣陵侯便請旨將他封爲世襲世子,他算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人,從小到大都沒用過如此粗劣的碗。
以前的幾次接觸中,他一直以爲葉染衣不過是個倚仗東宮權勢混進軍營來圖個新鮮的金貴郡主,但此時見她倒酒時自然的神情,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用士兵們用過的糙碗。
心中一動,裴燼思忖着這個女人今日真是讓他大開眼界了。
不多時,兩個火頭軍將炒好的菜送進來。
裴燼低頭一看,頓時皺了眉。
粗劣的盤子裡裝着的,全是素菜,諸如清蒸蘑菇,水煮豆腐,清炒白菜,唯一一盤沾了葷腥的是絲瓜炒蛋。
這些菜,連廣陵侯府奴僕都不會吃,他平素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
擡起頭,訝異地看了一眼葉染衣,艱難地問她,“你在軍營裡就吃這個?”
“不然你以爲像你一樣整日吃山珍海味?”葉染衣挑眉,拿起筷子向他碗裡夾了一塊蘑菇,隨即恍然道:“軍營裡中午吃肉,晚上全素,很不巧,我們倆這個時辰來,估計肉都用完了,你若是瞧不上這些菜,我現在就讓人去殺雞宰羊。”
“別!”葉染衣剛站起身,裴燼突然拽住她的衣袖,低聲道:“我只是想不到你竟然會降下身份與士兵們同吃這些食物。”
葉染衣笑笑,夾了一塊水煮豆腐塞進嘴裡,隨後端起粗劣的大酒碗衝他一敬,“軍營裡的伙食的確比不上你們廣陵侯府,比不上東宮,但我只有在這裡吃飯喝酒的時候才覺得香,士兵們都是隨時準備爲國征戰的鐵血男兒,說話粗俗行爲粗魯,卻沒有宮廷裡那些彎彎繞繞的陰謀,拋開那些繁文縟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再吹着充滿陽光味道的風,豈不快哉?”
裴燼面上的訝異加深。
這一面的染衣郡主,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伸手擡起酒碗,裴燼學着葉染衣的樣子大口喝下,清涼的酒液順着嘴角流下,直接撩起袖子就擦。
見他喝得一滴不剩,葉染衣笑問:“怎麼樣?”
“痛快!”裴燼站起身,親自爲她斟滿酒,又道:“這是我頭一次如此喝酒,也是頭一次喝得這麼痛快。”
話完端起酒碗先乾爲敬。
葉染衣吃了會兒菜,陪他再幹完一杯。
裴燼的酒量顯然沒有葉染衣好,三杯下肚面上就顯出紅暈,他朦朧的眸光看向眼前絲毫沒有醉意,淡然吃着菜的人時,突然之間神智有些恍惚,連聲音都帶着喝醉以後的含糊不清,“郡主這麼喜歡軍營,想必將來的郡馬爺也定是你口中能爲大梁拋頭顱灑熱血的軍人吧?”
“那是當然!”葉染衣望着他薄醉的模樣,彎起的眼尾那一絲黯然悄然劃過無人知,她繼續擡起酒碗,“本郡主早就說過,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文墨書生。”
“郡主何不直接說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我?”裴燼搖頭笑笑,“誠如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喜歡你一樣。”
這句話一說完,兩人都咧開嘴大笑,但各自笑容中的意味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郊外的風沒有沾染皇城裡的陰暗算計,吹得很真實。
大口吃完菜大碗喝完酒的二人在營房後的山崗上並排而坐。
碧草深深,沒了二人半個身子,山風吹起衣風獵獵,說不清到底是誰的青絲先被風吹起糾纏了誰的墨發。
二人皆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天,然而如黑緞的夜空上,連一點星子也看不見。
相視一笑又繼續看天的二人各懷心思。
許久過後,葉染衣當先開口,“世子爺,您老可醒酒了?醒了本郡主就遣人送你回去。”
“郡主不回去?”裴燼坐着不動。
“夜深了,本郡主一個黃花大閨女送你回去豈不是讓全城的人看笑話?再說了,你們家是安王黨,本郡主是東宮的人,我要是送你回去,指不定會讓你身陷囹圄,最主要的是,本郡主懶得懶得浪費精神,明天一早還得練騎射呢!”
話完伸手打了個呵欠,對裴燼擺擺手,“你倒是說句話,酒醒了沒?”
“既然郡主困了,那我也不便過多打擾。”裴燼站起身,那交纏在一起的髮絲帶得葉染衣痛得“嘶”了一聲,裴燼這才反應過來,伸出手輕輕將髮絲撥開,徑直朝着營房走去,扔下一句話,“不必遣人相送,郡主給我安排一匹馬便是,我自己可以回府。”
“那就恕不遠送了。”葉染衣喚來一個巡邏侍衛,讓他安排了一匹馬給裴燼。
裴燼翻身上馬,不多時便朝着皇城方向而去。
“郡主。”方纔安排馬匹的巡邏侍衛低聲道,“您從來不在軍營過夜,所以軍中沒有安排您的臥房。”
葉染衣再度打了一個呵欠,懶懶站起身,“誰說本郡主要在軍營裡過夜了?”
那士兵一愣,郡主方纔的口氣可不就是想在這裡過夜麼?
“將我的馬牽來。”葉染衣見他呆愣,不由得蹙眉吩咐。
士兵頃刻回過神,迅速將葉染衣剛纔騎來的馬兒牽了過來。
翻身上馬之前,葉染衣去了一下營房,囑咐所有將士,“給我吩咐下去,過兩日哥哥會派人來虎威營視察,到時候誰要是說漏了嘴讓他知道今夜廣陵侯府世子來過,那麼本郡主就讓他從此再也開不了口!”
衆將士齊齊噤聲,這位郡主平日裡看起來蠻橫無理,但在軍營的時候手段鐵血,頗有樑帝的作風。
因此衆人一聽見她如此警告,都嚇得縮了縮腦袋,恨不能現在就將自己的嘴巴給縫上。
裴燼回府的時候,廣陵侯裴知皓早已在書房發了好大一陣火,那架勢,倘若裴燼再不回來,他就要把整座府邸都給掀翻。
裴燼下了馬,將馬兒交給門房的老伯,便徑直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書房是必經之地。
但他無所畏懼,似乎一點沒看到自家老爹正在書房裡發飆。
“你這個孽子,給我站住!”裴知皓髮現了他,厲聲大喝,隨即人就跟着走了出來,順手抽出掛在門後的長劍直接架在裴燼的脖子上,語氣陰沉得似要吃人,“說!你對丞相府三小姐做了什麼?”
裴燼冷笑,轉過頭看着裴知皓,“父親只知道聽從傳言質問我爲何會對左丘靈做出那種事,你怎麼不問一問我好端端的,怎麼會和丞相府小姐一起出現在安王府,難道沒有安王的允許,我和左丘靈能吃了雄心豹子膽跑到安王府去做那種事?”
裴知皓一噎。
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但丞相方纔帶着人上門來鬧得厲害,倘若自己就這麼放過裴燼,只怕丞相根本不服,到時候他一狀告到皇上那兒去,勢必會牽連到整個廣陵侯府。
見到裴知皓愣神,裴燼再度冷笑,“反正你們都效忠於安王,倘若父親實在爲難,不妨讓左丘靈嫁進門。”
裴知皓神情一動,他向來知曉裴燼的性子,許多年前被武定侯府的小丫頭阿瑾迷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那個時候起他就知道想讓裴燼輕易答應娶別的女人,簡直難於登天。
方纔丞相上門的時候裴知皓就一直在擔憂這個問題,百姓傳言裴燼親口答應娶了丞相府三小姐,可畢竟沒有親口聽到裴燼說出來,所以他心中難免忐忑,此時聽到裴燼如此說,他臉上的愁容收起來大半。
但下一刻,裴燼話鋒一轉,“當然,我答應娶那個女人的前提是我碰了她,然而事實上,我至今還是童子之身,未曾碰過她分毫。”
------題外話------
O(n_n)O~,放心啦,裴世子沒有碰過那個女人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