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燦的大太陽掛在斜上方,陽光佈施,空氣中瀰漫着慵懶的味道。
清波園內庭,斑駁的樹影,跳躍的陽光,還有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整個花園,翠綠的樹,素白的花,在陽光下亮的耀眼。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悠閒躺在樹蔭下休息,看似睡得安詳,卻突然開口道:“臭小子來都來了,還躲什麼躲。”
易明軒掛着他彷彿萬年不變的笑臉走出,道:“師父。”
“哼哼。”顧先知坐起身,半晌,嘆道:“我不是說過不讓你去招惹顧寫意的嗎?”
易明軒笑容加深,坐在顧先知身旁草地上:“徒兒沒有啊。”
顧先知瞪他一眼:“你真以爲我老糊塗了?顧寫意的行蹤是誰散播的?你身邊寸步不離的心腹高手又都到哪裡去了?”
易明軒只是笑,並未回答。
夏天的風懶洋洋的迴旋,樹葉發出細碎跳躍的聲響。
“我只是好奇,”易明軒望着前方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能夠讓所有人時隔十年,仍舊又愛又恨念念不忘。師父,你不恨顧寫意麼?”
顧先知愣了愣神,日子過了這麼久,是恨是怕還是想念,恐怕連顧先知自己都糊塗了。顧寫意是這生最讓他感興趣的人,帶來無數驚喜意外與怨恨。眼前時而閃過只得幾歲,粉雕玉琢的臭屁小孩;時而閃過眼神陰鬱尖銳,神情倔強的少年;畫面最終定格在廟堂之上,那個高坐龍椅,身着明黃龍袍的男人,用諱莫如深的眼眸俯視天下衆生情景。
顧先知甩開腦中繁亂思緒,問道:“可還喜歡入朝爲官?”
“還行,只是身邊白癡太多。”易明軒淡淡道。
顧先知大樂,又問:“你那個叫王自謙的小朋友呢?”
“估計正興奮地和皇帝談論出兵的問題。”易明軒笑了,這笑容與平日大不一樣,眼底流露異樣神采,帶上了些微邪氣。
“耀世帝派江光勇駐守被譽爲天下銀庫的淮南,估計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往日心腹成了弟弟大展鴻圖的絆腳石。”易明軒淺淺微笑,侃侃而談,彷彿不知自己口中蹦出的每一個字,都可謂驚天秘聞。“皇上剛着手招兵買馬就被他察覺。只是沒想到那老匹夫竟懷有包天賊膽,看準懷恩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際敲朝廷竹槓,要求劃分統治,區內一切自擅,稱異姓王。朝中新舊兩股勢力爭鬥早不是一天兩天,懷恩帝重文輕武,大量啓用新人,早招了那些將領的忌。耀世帝昔日舊部掌控大雍半數以上兵力,且都爲精兵良將,加之各軍將領親如兄弟,除耀世帝外誰也不服。如今耀世帝再度被推入風口浪尖,事情會如此發展呢?”易明軒長長舒了口氣,擡頭望天,嘴角溢出難以抑制的笑意。“不過讓我奇怪的是,江光勇明知顧寫意脫身後第一個對付他,怎麼不派兵殺了顧寫意呢?他明明有機會的。”說到最後口氣中滿是惋惜與期待。
顧先知骨子裡就是唯恐天下不亂之人,被顧寫意生生壓制這麼多人,早憋屈的渾身難受。此刻被徒兒一席話,勾搭的心底直犯癢,嘿然一笑道:“江光勇那小子也爲難,如果他殺了顧寫意,先不論軍中諸位將領、遍佈天下的暗夜,單說今日聖上,顧寫意的好弟弟,很可能就被怒火燒暈了頭腦,派兵直接剿滅淮南。如日中天的大雍,早已讓相鄰的新戈、啓各國惶惶不安,若真有一日內戰,那大雍,嘿,大雍吶!”
“不得了,那樣真是天下大亂了!”易明軒笑眯眯道:“江光勇倒也沒有坐以待斃,他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將大雍軍中半數大將叫到了花溪城朝月樓。雖未聲張,但明擺就是與朝廷叫板,懷恩帝爲這事可是大發雷霆。”
“哦!”顧先知依舊年輕的眼眸霍然發亮,沉吟半晌,哈哈大笑起來:“懷恩帝打算怎麼處理?”
易明軒眨眨眼,笑道:“不管不顧,只說了句,‘自有人會收拾他'。”
“好、好、好。”顧先知咬牙笑道:“小承歡倒是將他哥的陰狠手段學了個八九不離十。以顧寫意爲人,不但會除掉江光勇與其親隨,更會連帶剷除淮南幫。你們這些年遮遮掩掩,不就怕讓世人發現淮南幫是朝廷選中的掙錢工具麼?如今錢掙的盆滿鉢滿,自要斬草除根,好一招借刀殺人,得,這黑鍋罵名又叫顧寫意獨自背了。”
易明軒托住下巴,問:“顧寫意肯就範?在也許尚不知情的昔日屬下面前,誅殺他們的好友江光勇?”
“肯!”顧先知篤定道:“顧寫意生性狂放不羈,壓根不在乎身前身後名。再者,”顧先知忍不住冷哼:“在他眼裡什麼人殺不得?屬下、手足、甚至是他的親父親,不也叫他活生生弄死了!”
“嗚,好想親自去觀摩啊。”易明軒的眼眸熠熠生輝,嘴角歡快的向上揚起,乍眼望去,真如天真孩童般。
顧先知冷笑:“顧承歡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
“哦?”
“此事之後,十年不肯回宮的顧寫意會乖乖自己回來。”顧先知似笑非笑睨着易明軒,戲謔道:“到時,您放開了使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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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當空,大地寂靜,再普通平靜不過的一個晚上。
在伍驕陽暫住的陋居的地板上,規規矩矩跪着數位大人物,伍驕陽當中而立,衣冠整潔。突然傳來輕微的叩門聲,所有人神色一凜。伍驕陽慢慢轉過頭望着門口,狹長的眸子眯了眯。莫邪、莫離幾個相互交換了個眼神,閃身躲到合適襲擊的位置。懷前親手打開了房門。
是蘇逸。
蘇逸笑嘻嘻走進來,利索的下跪行禮:“草民蘇逸,拜見耀世帝。”
伍驕陽負手而立,銀色月光鍍在他周身,泛起朦朧的光暈。“大雍只有一位皇帝,那就是懷恩帝。”
蘇逸不緊不慢道:“那草民就斗膽,叫一聲五爺了。”說着輕鬆地左顧右看:“呵,各位莫大人,待在旮旯裡不難受麼?”
伍驕陽的臉冷了些,懷前突然發難,蘇逸只覺脖子一涼,側眼一看,驚詫發現擱在他脖頸不遠處的竟不是刀劍,而是懷前的冰如寒玉的手。
何等驚人的功夫。
蘇逸心微微下沉,他想不到伍驕陽身邊的太監也有此等功力。
蘇逸就是蘇逸,在這不見刀劍卻滿是硝煙味的小屋裡,被衆高手圍困,跪在冰涼地板上仍能若無其事侃侃而談。
“五爺,夜深露寒,不知您打算上哪去逛逛?草民生性散漫無大志,只愛好遊山玩水,對此地甚是熟悉,不知能否有幸充當五爺的嚮導?”
伍驕陽睨着他,半晌漠然無語。伍驕陽不發話,一屋子乾脆連呼吸都輕不可聞,全都齊齊盯着蘇逸。時間一長蘇逸也不由得暗中叫苦,心道,見過難伺候的,沒見過這麼難伺候的。。。大爺我可還在地上跪着吶!
“爺趕時間。”
伍驕陽突然開口,邊說,邊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蘇逸,其餘人閃開道站在一側。蘇逸仰頭,眼前只看的到一個人,似笑非笑的容顏,宛若寒燈的眸子,周身彷彿隱隱有寶光流轉。一步一步,似踏在了心尖上,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力度。
蘇逸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壓力,這種無形無影的東西從四面八方彙集,簡直要將他壓扁。一個念頭從沒有此刻這般清晰,那就是,這男人是權傾天下的顧、寫、意!
“你還有三步考慮的時間,”說着,伍驕陽又邁前一步,“在這之後,給爺說一個既合理又好聽的理由不殺你。”
說完最後一個字,伍驕陽已貼身站在蘇逸面前。蘇逸仰起臉,對上那雙亮若星辰,寒若冰霜的眼。裡面有戲謔、有嘲弄、有殺戮。。。這一切被最後那份理智包裹。蘇逸覺得那目光像一張網,網羅了天地萬物,網羅了三千世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是您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事關生死,事關手下兄弟們的存亡,蘇逸收起所有嬉皮笑臉,恢復本來面目。“盜亦有道,真正江湖人,無心參與朝政,講的是快意恩仇,圖的是逍遙自在。淮南幫脫離本分,勾結官府,欺行霸市、罪不可恕。但朝廷若因他們與武林對立,實在冤枉可笑。還望五爺三思,要知,這天下好漢可非簡單的幾人幾派!”
“改變不了麼?”伍驕陽輕聲反問,象在自語又象在對別人說:“取締大雍內所有教派,嚴令全國禁武,收繳刀劍,逆命之寇,必責重罪。抄家如何?剛開始也許有人不服,大範圍屠殺幾次效果也就出來了。”說着,低頭似笑非笑望着蘇逸的眼:“威脅我?是時候該教教你們這些江湖好漢,什麼叫做尊卑有別,什麼叫做皇命不可違!”
蘇逸長這麼大,第一次怒至頭腦發昏,怒意中又隱隱包含着懼意。
“不過。”伍驕陽淡淡笑了:“你是聰明人,又是當今武林盟主,我想,你會努力不讓我所說的發生。”
蘇逸愣了愣神。
伍驕陽俯身,把住蘇逸手臂,將他扶起,笑道:“我現在急着出門,待我回來,咱們再好好聊聊。”這頭話音剛落,那頭莫邪已機靈的將門打開。
待一屋人走的乾乾淨淨,蘇逸仰望屋頂無聲苦笑。
好個伍驕陽,好個顧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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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月山莊,乃朝月樓三大代表建築之一,可說放眼天下,論豪華奢侈再無能出其右者。集世間美味,囊人間美色,被譽爲天上人間。邀月山莊懷夕別院內正自酒酣耳熱,大圓桌上一片狼藉,滿地的酒瓶酒罈亂骨碌,仔細聆聽,男男女女葷段子喧笑聲不斷。
氣氛正熱,只聽“碰”的一聲巨響,有人踹門而入。還未待屋內人反應過來,爲首而入之人拎起離自己最近的酒客衣領,掄巴掌正反就是重重兩耳刮子搧在臉上。
“再他媽的給老子喝!”
陪酒女子失聲尖叫。在座其餘人“唬”的站起身,怒喝抽刀而向。待看清眼前是誰,所有人都傻眼了。
侯安泰張張嘴,手中佩刀掉落在地。
伍驕陽冷笑一聲,伸手將剛挨完打的周成推到一邊。經此一嚇,屋裡其餘人的酒全醒了九分。只可憐那些無知的陪酒女子,還未等明白怎麼回事,已被人捂住嘴,拖出屋,不知生死。
“主子爺。”侯安泰的聲音像是有着無限嘆息,乾脆利索的跪下行禮。其餘人帶着軍人獨有的精幹,半跪在地。
“五爺!”
伍驕陽走進屋中,撩起衣襟,坐在主位椅上。狹長的鳳眸危險地眯起,目光陰鷙地盯着昔日並肩作戰的下屬們。
伍驕陽,不,也許應該喚此時的他爲顧寫意。
那個手刃兄弟、毒殺親父、篡權奪位、通敵賣國的顧寫意;那個爲求目的,不擇手段,陰狠狡詐,逆天而行的顧寫意。
那個爲了認定的人或事,可不顧身前身後名,活出真性情的顧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