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白玉釵摔落在了紅蛇身前,碎了。
他看向我,眼中愕然,不知所措。
難道他真的不是蕭南雀嗎?
我尷尬的一笑,連忙去撿地上碎了釵子,心裡失落難擋。可是紅蛇卻搶先一步幫我拾起了碎掉的釵子。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我小聲,覺得這個理由說不過去,但還是硬着頭皮道。
紅蛇微微笑了笑,將手中的釵子看了看,“你還覺得我是那個蕭南雀嗎?”
他的聲音波瀾無驚,帶着一分笑意。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揚眉看他,“如果你是,你爲什麼不承認?如果你不是,那你……把面具摘下來給我看看。”
我說着,趁紅蛇不備,一掌貼上他的面具,而紅蛇怔然,就這麼看着我的手。
“不要。”千鈞一髮之時他喝住我,眉頭緊擰,眼裡閃過一絲悲慼。
我被他眼裡忽然透出的滄桑震懾住了。
從初次見到這個男人起,我就沒什麼特別好感,不過他倒是給我一種坦然清澈的印象。他眉目方正,皮膚如紙,但是總帶着暖暖的笑意,對人也是完全沒有惡意。最初,我只從那眼裡讀出一種安逸,對世態的順從和親和,以爲他只是個朗然之人,生來許是沒什麼波折,所以安樂熱心。
可現在這一眼,卻顛覆了我對他的印象。
這眼神深刻入骨,難以言喻,卻給人心中一種極大的波動。就像是悲傷,卻在悲傷中強顏歡笑,還笑得燦爛、溫柔。就像是美味的毒藥,是毒,但是並不覺得討厭。
那之中,彷彿有無盡的悲喜情仇,彷彿經歷了無數變遷,顯的十分滄桑。但是,滄桑中又有一抹淡然。
他並不是苦大仇深的滄桑,而是自憐自淡的滄桑。
我也不知爲何看到紅蛇此刻的眼眸,會生出這麼多的感慨,好像我瞭解這個人一樣,但是心,確實深深觸動了。一股心疼伴着淡淡感傷傾然而上心頭,包裹了我整個人。
我的手在顫抖,不敢去揭開這個面具。
“墨姑娘不會想看這張殘容的。”許久,紅蛇低低的道,嘴角寂寥一勾。
我說不出話來,緊緊盯着那張我越發覺得熟悉的臉。
但是一瞬間,我又有些退卻。他即便是蕭南雀,我又能如何?我和他早已經不是過去的少年少女。他不再在懷玉山上孤身練劍,我也不再自由自在可以每天在他附近窺探,而他送我的釵子,也在今天,碎了。
如同不能保存的過去,碎了。
若蕭南雀是他,我們也不過只是寒暄幾句的舊友,心裡又能有多大慰藉?
恍了恍神,我道,“既然你真的不是,揭下面具又有何難?”
紅蛇喉嚨緩慢一動,哼出一聲夾雜了幾許自嘲的笑,“揭面具倒不難,只是怕讓姑娘……受到驚嚇。”
“你的臉?”意識到這一層,我將手不覺抽離,像是受了驚嚇一般。
“三年前,我的臉就已經被毀了……”紅蛇支吾一下,故作輕鬆道,“那之後,我的左臉留下了很嚇人的東西,而且也是不吉利的東西,說出來可能詭異……但我的左臉至今留着,毒氣。”
“毒氣?”我詫異極了,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想起剛剛千兒跟我說的話——
“蕭哥哥是不能離開客棧的,因爲他以前遇見過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這件事很嚴重很嚴重。可以說是蕭哥哥做的,但又不關他的事情,不能怪他。”
“那他後來怎樣了?”
“這件事情後,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可怕的人。”
想着千兒的話,我開始不由猜測這個人的全貌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一個單純又熱忱的江湖人,還是個揹負了不爲人知秘密、深藏不漏的人?可是爲什麼,明知道這個人不簡單,甚至有可能有危險,但是我卻越發想要了解他。
莫名的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如此姑娘還是……”
“我想看,”我不由分說,再次伸手,“既然你不是蕭南雀,那就讓我看看。”
紅蛇苦笑一下,“你會厭惡我的。”
“你怕我厭惡你?”我反問。
若我真是和他無緣無故之人,爲何他會這麼在意我的感受?
紅蛇一怔,忽然低眸,一把撫住了我的手,將面具緩緩摘下。
我倒抽一口涼氣,直視眼前的人。
他真的不是蕭南雀!那眉眼雖然和蕭南雀極爲相似,但分明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
且令我心有餘悸的是他的臉,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一半明透,一半黑氣籠罩。他的左臉上分明是火燒後殘留的、坑窪如石泥路面般的傷疤,可是卻隱隱的竄着黑紫之色,兩色交呈,彷彿有什麼東西活躍在他臉上,甚是恐怖。
只看了片刻,我就再也受不住,轉過臉去,微微深吸一口氣,眼裡也不住有些溼潤。
他的容貌竟然被毀至此,可是初見他時卻完全感受不到他的陰霾。
三年前才毀去容貌,且看得出以前他一定是個俊美之人。真是不知道,這般難以面對的傷疤,他是怎樣挺下的。爲何從那笑容中,我看不出一絲遺憾和悲憤。
“讓姑娘受驚,對不住了。”背後,紅蛇的聲音低低響起。
我忙轉過臉來,紅蛇已經將面具
戴好。他愧疚的看我,嘴角輕輕勾着,眉宇間是深深的寂寥和落寞。
我心底愧疚之感倍增,都是我堅持要看他的真容,纔會讓他這般失落。
我有些尷尬,“是我對不起。”
“沒事,墨姑娘已經很好了,看過我臉的人,不是叫我妖怪,就是嚇暈了。墨姑娘還能這般和我說話,真是不易。”紅蛇說着又是一笑,但是聲音還是顯得寂寥許多。
我搖搖頭,上前一步,仔細盯着他的蛇面具,“美醜本就不全在臉上,何況我覺得你是好人,臉上的傷也只是可憐而已。”
“可憐。”紅蛇一怔,重複出我無心道出的二字。他呆呆看我,眸子裡亮晶晶,猶如紫夜間繁布的星華,“你是第一個……說我可憐的人。”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以爲自己失言,傷了紅蛇痛處,一時不知所措。
可沒料到,他竟然笑了,看上去癡癡的,卻很可愛。
他沉聲忘我道,“以前娘總說我可憐,她說可憐的時候,我知道她心疼我。可是……長大以後,這個詞很少聽到,更沒有人對我說過,我還以爲這世上心疼我的人,已經沒有了……”
紅蛇表情平靜的甚至木然,可是嘴角不經意的輕勾住,顯的落寞而又幸福。
心疼。
我聽着紅蛇不溫不緩、卻滿懷情意的聲音,只覺得心口一暖。他是個知足的人,我沒有看錯。他就像是清澈的湖水,被日光照着,暖暖靜靜的,一汪深邃。
我情不自禁問,“那你的孃親,她現在呢?”
“我的孃親……”這一問似乎把紅蛇帶入回憶之中,他停頓了一會兒,才徐徐道,“在我七歲時,孃親就不在了,爲了保護我,她將我送給江湖中一個品德高深之人撫養,我才能安逸長大。”
江湖中品德高深之人?
這話讓我想起了蕭南雀每日練劍的師父,那個老人看上去很慈祥,只不過記憶朦朧,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而且,他也並不是蕭南雀。看來我與蕭南雀,恐怕今生已經無緣再見了,縱然少時情意萌動深種,也只能是一段回憶。
我溫聲,“雖然不知道你小時候有什麼事情,但是我想你娘是真的爲了你,只是江湖漂泊太過辛苦,淫蛇你真是受苦了。”
情不自禁,我又脫口將紅蛇叫做了淫蛇。話一出口,我才自知尷尬,面色一紅。
“對不起。”我小聲,“我不該胡叫,或許該叫你蕭大哥。”
“無妨,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姑娘順口就叫吧,反正這名字也沒人叫……聽起來怪親切的。”紅蛇輕聲,說着又想了想,“況且我也沒有大你多少,叫大哥有些老了。”
聽着紅蛇不乏違心之辭,我真是禁不住好笑。哪有人覺得“淫蛇”這個稱呼親切的?
紅蛇見我笑了,表情也舒然,那方纔的寂寥隱去,明媚之色如婉月之光,潤人若清風。
“其實我知道孃親都是爲了我,所以這麼多年來一點也不覺得辛苦。”紅蛇微笑着暖聲,“每天跟着師父習武,開始並不習慣,但是師父說江湖中人大義,可以以劍立身,更可以護人保家爲天下,我就不覺得辛苦了。長大後行走江湖,經歷許多事情,一路結識許多朋友,雖然他們現在已經不在,可想到曾經一起幫助過別人,也互相關心過,並肩同行過,我也就不覺得辛苦。”
“人世本就蒼茫,我已經註定漂泊江湖,所以感受的更多,心中便更坦然。但多年以來,無論何時,遇到何事,我都只覺得感激。我感激孃親的保護,感激師父的栽培。只是我並不成器,不能做更多的好事,也沒有大義可尋,只能淪落在浮生之中。”
聽着紅蛇情不自禁將心生吐露,我心中不覺替他感傷。
他的話中雖然並未述說任何遭遇,可是隱隱的我已經讀出他所經受的孤獨和傷痛。若他真的有朋友,現在也不至於一個人孤身在外,三年前也不會讓臉上毀容。可是這個人現在卻還說不辛苦,還說感激,還那麼坦然,還對我笑着。
我聽得出他這話並非寬慰我心之言,而是切實的心聲,但這心聲,太過令人心疼,我無法視而不見。
“你這麼年輕,卻有如此胸襟,必然會是個受人喜愛之人,將來一定會有更多朋友,你不會孤單的。”我由衷說道,遲疑一下,又道,“不過不知該不該問,你臉上的傷……竟是何來?”
“陳年往事,日後有機會再和墨姑娘詳說。”紅蛇猶豫一下,低聲迴避了這個話題。
我也不想勉強,索性沉聲。
我兩便就面面相覷,寂寥起來。
“墨姑娘。”紅蛇忽然開口,將手中的碎釵一握,“我平時也有修理過小玩意兒,這釵子不如先放在我這兒,修好了再給姑娘。”
我點點頭。
“墨姑娘還有事嗎?”紅蛇看一眼天色,擔憂道,“夜深了,路上恐怕不安全,若不介意,讓我送姑娘回家吧。”
我正遲疑,紅蛇又含蓄一笑,“墨姑娘能來看我,我……已經知足。”
“實不相瞞。”見眼下有些話再也藏不住了,我索性才道,“我家,其實已經,被查封了。”
“什麼?”紅蛇聽聞此言,變得比我還要緊張。他關心道,“出什麼事了?”
我想了想,還是將墨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紅蛇,不過省去了我代嫁入宮之事,我只說
了嬀家故意陷害墨家,意在圖謀不軌,現下墨家人極有可能被關在嬀家地牢之中。
見我有些地方刻意隱晦,紅蛇也很聰明的沒有多問,但是聽着聽着我的話,他卻面泛惆悵。
許久,他道,“你是想要我潛入嬀家地牢救人嗎?”
“求你了,我現在真的想不到其他辦法。”說着,我眼中一紅,就要給紅蛇跪下。
紅蛇連忙扶住了我,急道,“墨姑娘無需如此,我就知道,姑娘不可能是來看我。”
“淫蛇……”我內疚。
“沒事,墨姑娘之事我自然要幫,只不過……”紅蛇吞吞吐吐,叫我越發心急起來。
“怎麼了,莫非你有什麼難處?”我問。
紅蛇點點頭,他看我一眼,“剛剛你也聽千兒說了,我欠了九萬兩。早已不是自由之身,如今每一天,我都有不可逃脫的任務。”
“今早你也是出於任務纔出現在荒郊?”我道。
“沒錯,今早我就是要追那個輕薄了墨姑娘之人。”紅蛇沉聲,耐心給我解釋道,“那個人專門冒充我的樣子作惡,我必須抓住他。可是因爲擔心墨姑娘,我還是沒有追他到底。”
“原來如此。”想起早上的誤會,我覺得自己真是狗咬呂洞賓。
我道,“你欠的九萬兩是以替人做事償還嗎?”
紅蛇點頭,“差不多。每日我都必須要按照指示完成任務,任務艱鉅我則要不眠不休,若我分心,六龍客棧也會受牽連,因爲……當初我的性命,就是六龍客棧擔保的。所以每個任務都是有期限,期限之內若不完成任務,六龍客棧的人……都得死。”
“怎麼會這樣?”聽到紅蛇最後一句話,我心臟不由陡然狂跳。他究竟是爲何會欠下這樣的債?
紅蛇道,“因我而起,自然我來償還。墨姑娘是不是怕了?”
“我爲何要怕?”我有些訕訕,其實的確,我的確有點怕了。我怕紅蛇並不像表面單純,而真的有其恐怖一面。可是若真是那樣,他爲何還要管六龍客棧的死活?所以,我相信他是個有情義和責任之人。
“怕我是個惡人,不然也不會害的六龍客棧現在都沒有生意。”紅蛇自嘲道,“其實大家不來,都是怕見到我這個妖怪而已。”
“不,淫蛇你不是妖怪,妖怪是不會有同伴的。”我堅定的看着紅蛇,脫口道,“雖然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是你看,六龍客棧的人們都願意以性命爲你擔保,你也願意不惜一切的去償還,這證明你們互相信任,也證明你有情有義,有責任心。”
“你真的這樣想?”紅蛇聲音驚喜。
我點點頭,莞爾一笑。
紅蛇也是一笑,溫柔看我,“有墨姑娘這句話,我一輩子都安心了,我死都無憾了。”
“別老提死。”我忌諱道。
“可是任務中難免會牽扯生死,有時候想到這遙遙無期的償還,我真覺得還不如死了好些,死了以後,這六龍客棧的人也就不會受我連累了。”紅蛇隨口說道。
“千兒說過你從來都沒有失手的。若你死了,只能說明你在逃避。”聽到紅蛇這麼說,我忽然有些生氣,這跟剛纔堅強明媚的他並不相符,反倒像我,懦弱而又卑微。
紅蛇愣愣的看我,許久,長嘆一口氣。
“墨姑娘,明天就是最後的期限,我要是抓不住那個冒充我爲惡之人,便會連累六龍客棧,所以恕我眼下恐怕不能幫助……”紅蛇的話音未落,我就堵住了他的嘴,“不就是抓個人嗎?我幫你。”
“你?”紅蛇詫異,“你幫我?”
我連忙點頭,“作爲交換,我幫你完成明天的任務,你幫我去救家人,這樣也公平。”
“不行,此事不妥。”紅蛇似乎很多擔憂
我卻輕鬆一笑,“淫蛇你別不妥了,我雖然沒什麼大用,小主意還是能想出來的,說不定我能讓你更快的抓住冒充你作惡之人。這樣,對六龍客棧也是好事,總比你萬一失手了強吧?”
紅蛇不再說話,終於在我的滔滔不絕的勸說下勉強默認。
晚上徐採惠給我安排了房間,就住在紅蛇的隔壁,可是我卻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一心想着該如何去幫紅蛇抓住那個冒充他作惡之人。
不行,紅蛇是個好人,這個冒充他的人也太壞了,難怪大家會越來越害怕紅蛇。更何況他還輕薄於我,此仇不報,我怎麼找回顏面?
而且爲了墨家,我必須更快的找出此人。
又想起晚上紅蛇和我說過的話,我心裡一陣一陣的不是滋味起來,腦中的情景來回閃現,甚至還想起了在懷玉山上看蕭南雀舞劍。
彷彿蕭南雀就是紅蛇的影子。
我悄悄起身,來到隔壁偷偷看了看。透過窗眼,只見紅蛇靠着窗戶靜靜斜倚坐,一動不動,抱着劍似乎睡了,又似乎沒睡。
這個男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睡覺嗎?
我想了想,忽然靈感一閃,想到了主意。一刻不待,我立馬回房找了找,索性這家客棧裡面儲物齊全,有我要的東西。我點燭夜事,兩個時辰之後一切準備停當我便下了樓,直出了客棧。
夜深巷子寂靜,我藉着清明月光,將手中的東西一點點布好。
等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的弄好之後,我拍拍手,心滿意足的笑了笑。這下子應該有好戲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