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如潮水,排山倒海般洶涌而出……
十四歲,他看見她六七歲的她,嬌小的身子像一隻慵懶的小貓兒般蜷在雲妃的宮殿門口,邊眯着眼睛曬太陽,邊等着雲妃回來。
宮中的女子,要麼是妃子,要麼是自己的姐妹,其他的就是服侍的宮女,最小的年紀也跟他差不多。第一次看到這麼一個小小的宮女,頓時無比好奇起來。
還未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只是覺得她慵懶愜意的樣子,十分的有趣。他望着她懶洋洋的姿態,突然生出捉弄她的心思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脣湊到她耳邊,猛地大喊一聲:“小貓咪,別睡了!”
這一聲吼,不亞於驚雷炸於她心間,看着她驚慌失措地跳起來,那震驚慌張的樣子,讓他笑得前仰後合。
聽着他的朗聲大笑,她才發現了他的惡作劇。她起身,嬌小玲瓏的身子站在他的對面,小巧精緻的臉龐仰起,眨着濃黑密長的睫毛,迷濛的霧眸睜的大大的,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看着她因驚愕而微張的粉嫩紅脣,滿臉的無辜和呆怔。那一刻,陽光照在身上,心如同被羽毛柔柔地包裹着,讓他只覺得滿心都是柔軟。
他走上前,伸手揪了揪她的細辮子,大概是有些疼了,見她輕輕蹙起了那淡長的煙眉,漆黑雙瞳緊緊地盯着他,細潤的面容上帶着微微的惶恐,他心裡惡作劇的感覺十分的愉悅。
後來聽說她身份很特別,從小跟在雲妃身邊,既是宮女,也不完全是。身世是一個人人忌諱的謎。
十五歲誕辰,父皇問他要什麼禮物。他毫不猶豫,大大方方地笑着說要她。
沒有存着任何旁的心思,只是單純的希望她可以陪在自己身邊。兩小無猜一起長大,習慣了一回到東宮裡就到處搜尋,喚她的名字。只是不大喜歡她將視線移到旁的男子身上,尤其是司徒明熙身上。他只是堅持認爲她是他一個人的貓咪。
她溫順,乖巧。
宮女們做錯了事,都喜歡讓她頂着,然後她獨自站在自己面前,低着頭,不解釋。也無須解釋,因爲,他從頭到尾,一直護着她。
毫無理由地護着,從來不去想原因。
弱冠之年納妃,嬌妻羞澀溫婉,他心中有着男子洞房花燭新婚之喜悅,只是旖旎之後,總覺得屋子裡少了什麼,躺在牀上凝眉沉思許久,才發覺是少了那道纖細的身影每日慣常的服侍。他望着殿外泄進的清淡月光,彎着脣想着她此刻在做什麼呢?
可是,一切不適應也漸漸隨着時間的變化而適應。她依舊在自己身邊,每天清晨進來服侍他起牀梳洗。其後幾年,父皇身體漸漸不好,皇子奪位之爭暗潮洶涌,他忙的也無暇想太多事情,而且也順着父皇母后之意,又納了幾位妃子。畢竟他將來是天子之尊,後宮三千,理所當然,並不覺有何不妥。
只不過,對每一位妃子,誰都不會多給一分尊寵,也不會少給誰一分。身在帝王之家,心繫着家國天下,何曾在兒女情長上費過太多心思。
可是,那一個初秋之夜,他因政事憂心,輾轉難眠,隨意出來走走,卻聽到一陣清潤悅耳的天籟之音,頓時心中的煩鬱疏解許多,他順着聲音,信步走去,卻從此將一顆心淪陷……
皎月灑下一片朦朧薄紗,落花繽紛中,女子長髮飛揚,長袖輕揮,衣袂飄飄,纖細腰肢如柳款擺,婀娜搖曳,踏歌而舞。那個平日裡總是溫順靜默,垂首斂眉的女子,此刻卻是脣畔含着一抹淡笑,漆黑雙瞳,波光流轉,顧盼生輝。
月光下,她揚着明媚的笑臉,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容顏。煙眉纖長,霧眸迷濛,柔脣含笑,肌膚瑩瑩似玉,眼角眉梢風情暗生。
她舞的興致盎然,十分的投入,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灼熱的目光,隨着她的舞步和笑容,一點點深沉下去……
猛然一個瞬間,他才意識到,他的貓咪,那個總是懶洋洋,溫吞吞,沉默安靜的女子,已經長大了,長成了這般的傾城絕色,他竟是到今日才注意到。
心突然在認知的那一刻,猛烈地急促地跳着,灼灼的,幾乎燙疼了他的胸口。
到此時方知,有什麼東西,早就在心裡潛滋暗長,默默地,在他毫不察覺,從不深究的時候,生根發芽,等到明白的時候,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以無可挽回的姿態,排山倒海般而來。
心中如驚濤駭浪不停沖刷,心潮澎湃難平。千般感慨,萬般嘆息,酸甜苦辣,百種滋味交集在一起,混亂糾纏。他突然間那麼的無措,只是站在那裡,默默地,怔怔地望着她依然舞的忘我,絲毫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像這皎潔的月光,絲絲縷縷,密密集集地滲入他的心底,從此如影隨形,生死無棄……
從那一夜開始,他的目光開始投注在她身上,頻率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視線越來越熱烈……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對她暗暗地產生了男與女的那種渴望。甚至當擁摟着自己的妃子時,神情恍惚間,想着懷裡的人是她該有多好。夜半綺夢,熱汗浸身,連以前習以爲常的她服侍自己沐浴,也會產生浮想聯翩,甚至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她的芳香,那一吻的美好,今生都難忘……
她是羞澀的,臉紅的不知所措,那無辜迷茫的樣子,讓他心疼又憐惜,癡癡地看着,直到其他妃子也進了浴池,才慌忙掩飾般地與她們嬉戲。看着有妃子玩鬧地將不會水的她拖入池中,連忙過去將快要沉溺的她拖起,抱進懷中,衣衫浸溼的她,妖嬈有致的身軀緊貼着自己,讓他忍不住心猿意馬……
情竇初開,心中是甜蜜的,惶然的。看着她將目光放在司徒明熙身上時,便覺得心裡堵的難受,不悅的情緒在胸口如浪翻滾,總是控制不住嫉惱的情緒,無所適從,於是,開始傷害……
幾番趕她走,叫她滾,看着她委屈地,卻又倔強地走出去,暴怒不已,卻又忍不住強硬地將她擄回。從那時候開始,便一直是傷,言語中傷,行爲刺傷……
每次傷害之後,告訴自己,還可以挽回,還不晚。只要她肯乖乖地回到自己身邊,一切還能回到從前。可是,直到他登基爲帝,直到一切慢慢地失去了控制,直到他對她的傷害越來越深……
她的疏離,她的淡漠,她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抓不住的感覺,讓他漸漸惶恐,漸漸害怕……
旭國雪釐山秋獵之行,不惜一切,將她帶回。可是,卻給了她最致命的傷害。
得知她懷了別人的孩子那一刻,他心痛如絞,一時鬼迷心竅地居然默許了瀲柔的行爲。
最終他後悔了,卻又後悔的晚了,看着她喝下墮胎藥後,那一刻望向自己的眼神,冰冷刺骨,仇視如敵。他徹底的絕望了。他是那麼愛她呀,愛的快瘋了。她卻是那樣的恨着他,恨着仇人一般地恨着他,即使失憶了,也依然慣性地疏遠着自己……
再一次的戲劇相遇,他以爲是最後的機會,他那般小心翼翼,明明可以得到她,可是,他還是剋制住了,還是想好好地呵護着她,捧在手心裡呵護着。
可是,老天卻跟他開這種致命的玩笑!他害她失去了孩子,又害她失去父親……
他知道她從小孤苦,沒有擁有過父愛母愛,好不容易父女相聚,天倫之樂還未享受多久,失去了孩子,又接着失去父親,那是怎麼樣致命的打擊……
他有多愛她,就有多恨自己。
再也承受不住了,崩潰了……
萬念俱灰……
崩潰了……
……
他愛她,想她,念她。當戴着帝冠,尊貴萬千,站在高處享受萬衆齊呼,多希望是你站在我的身側。
七夕,七夕,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
七夕,七夕,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我自己了,如何能奢求你的原諒?
……
一劍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不求你諒解,只尋求痛苦的解脫,但願從此長睡,再也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如果回不去,醒來作何?如果沒有你站在身側,要這千里江山作何?
此情惘然,緊閉雙眼,就讓我在夢裡與你相聚,沒有痛苦,沒有絕望,做一場長長的,醉人的,不會醒來的美夢,放縱自己沉浸,沉淪,溺斃……
夢裡花落繽紛,你在樹下輕輕起舞,回眸對着我笑,眼裡只有我,再無他人……
世界裡也只有你和我,再也無其他人的介入……
……
“太后,陛下一直這樣沉睡不醒,怎麼辦?” 那高傲的男子,那尊貴的天子,精神坍塌,崩潰的樣子,讓每個見到的人,心中無不發酸。
“解鈴還須繫鈴人,哀家去見一見七夕。”太后望着榻上躺着沉睡不醒的男子,嘆息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兜兜轉轉幾圈,還是宿命的輪迴,她的丈夫沒有擺脫,她的兒子,依然還是沒有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