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預感
晏三合深深地看着陸時。
“那麼你呢?”
“我?”
“你就任由她青燈古佛嗎?”
“她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
“不是因爲嫌棄嗎?”
陸時輕輕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積起來。
“我和她朝夕相處七年,如今在我腦海裡浮現的,永遠是她在一天夜裡,被絆了一跤,忿忿不平的爬起來,頭一擡,露出一張委屈的臉。”
那天,他躲在馬廄後面,看着那樣一個漂亮的女孩兒,一瞬間還以爲是月亮成了精。
晏三合的眼淚,在這一瞬間毫無預兆的滑下來,等她自己發現的時候,一方錦帕塞了過來。
擡頭,是一雙黑沉的眼睛。
“擦擦。”
謝知非把錦帕塞到晏三合手裡,然後衝陸時抱歉地笑了笑。
“老大人,這丫頭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
“你才心軟呢!”
晏三合一邊拭淚,一邊衝謝知非瞪眼睛。
“我就是覺得他們太不容易了,這麼些年呢。”
“老大人,你看她……”謝知非被瞪得一臉無奈。
“孩子,別哭。”
陸時目光在兩人臉上一一掃過,浮出一絲微笑。
“不光是我和她之間的問題,到了後來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一層原因。”
晏三合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先太子敗了。”
“敗得突如其來,毫無一點徵兆。”
陸時面色慢慢沉重起來,“當時我不在京城,等我知道的時候,天都已經變了。”
“沒有連累到你?”
“暗棋就是暗棋,不到死的那一刻,不會有人知道你這枚棋子是誰佈下的。”
陸時:“也多虧了他,把我埋得嚴嚴實實。”
“後來呢?”
“我繼續做我的御史,她繼續當她的尼姑。”
陸時停了下,慘淡嗤笑:“只是從此,死生再無相見之日。”
這話,說得晏三合心裡又是一悲。
坐上皇位的人厲害至此,錦衣衛又無孔不入,一個前太子太師女兒最後的歸宿,怎麼打聽不到。
留她一命,不過是看在她是個孤女,又遁入空門,再掀不起半絲風浪了。
而陸時想要爲唐家翻案,就必須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御史,做一個孤種。
她忽然想起慧如的一句話:“一道庵門,隔着塵世與佛門。”
不對。
一道庵門,隔着身不由己的兩個人。
門裡,是傷心人;
門外,亦是傷心人。
謝知非掃一眼晏三合的側臉,插話道:“老大人,陛下他……信你?”
“信?”
陸時臉上露出一抹幽深的表情。
“那個位置上的人,誰也不會信的,我不過是替他扳倒了兩個人。”
謝知非:“一個是裕王;一個是戶部尚書蔡晉同。”
“裕王背地裡稱他是竊國賊,他早有想殺之心,卻忌憚悠悠之口;國庫空虛,蔡晉同是頭肥豬,他需要一把刀替他殺豬。”
陸時舉起茶盅,慢慢抿了一口。 “世人都道我陸時剛正不阿,誰又知我既有本心,又藏私心,官海沉浮,想要走得更高更遠,就要讓自己變成別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最鋒利的刀。”
說到這裡,他忽的看向裴笑。
“裴公子,你舅舅季陵川爲什麼要倒?”
裴笑被他問得心頭一顫,“不是因爲貪腐嗎?”
陸時搖搖頭。
“農夫挑擔,這頭重了,那頭就會翹起來;那頭重了,這頭就會翹起來,想要挑得省事省力,兩邊的東西就得一樣重。”
“你的意思是……”
裴笑咬了下脣,“我們這頭重了?”
陸時:“重了。”
裴笑:“哪裡重了?”
陸時:“在別人的心裡重了,在農夫的心裡就得輕下去。”
裴笑啞口無言。
“我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是靠把自己活成一個孤種,不是靠剛正不阿,一身正氣,是每天在琢磨那人在想什麼,他希望下一個倒下的人會是誰?”
陸時用一種極其不屑的語氣道:
“我先生爲什麼死?他一生教書育人,總對我們說謙謙君子,如琢如磨,結果他這一生告訴我,這樣的人在這個世道是活不長久的。
先太子爲什麼敗?因爲他把人性想得太好,對自己不夠狠,對別人更不夠狠。
小時候,陸府四少爺害我吊樑上三天三夜,差一點點死了,幾年後,我斷了他的前程,讓他這輩子只能做一個無用的書生。”
陸時的眼睛裡透出一抹兇光,像一條要吃人的狼崽子,彷彿剛剛那個對晏三合說“孩子,別哭”的老人,只是一個幻影。
裴笑幾乎想朝陸時跪下了。
他探出腦袋,看向謝知非。
兄弟,現在把他拉攏給太孫,還來得及嗎?這樣一個狠人,絕不能留給漢王啊。
謝知非沒有接到裴笑眼中的信息。
他想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但晏三合早一步,替他問出了口。
“靜塵的死,老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陸時表示不太理解,“你爲什麼問這個問題?”
“你所有的行動,都發生在靜塵死後,可見她的死,你是一清二楚的。”
晏三合:“你在水月庵放了人?是像你一樣的暗棋?”
陸時搖了搖頭,“孩子,人老了是有預感的。”
那天夜裡,他像往常一樣入睡,卻怎麼樣也睡不着。
很多過往的回憶一點一點浮進腦海,既像是在做夢,又像這一生重走了一遍。
半夢半醒間,忽然他整個人往下猛烈一墜,然後心口就慌起來。
他爬起來給自己倒了一盅茶,好好的茶盅“叭”的一聲裂開了。
那一瞬間,他知道,她走了。
沒有一點點難過,只是替她開心,開心她此生終於得到解脫。
翌日,阿大像平常一樣進來,替他薰艾,他亦像平常一樣,到院子裡練了一會功。
用罷早飯,他對阿大說:“阿大,咱們要開始了。”
阿大愣了很久,然後點頭道:“老爺說開始,那便開始吧。”
“我不會在水月庵放暗棋的。”
陸時看着晏三合,笑了。
“放了暗棋,她的一舉一動,一喜一怒會讓我變得焦躁脆弱,我不會允許自己變成這樣的人。”
晏三合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發現自己想錯了。
他是傷心人,亦是拿刀人。
手中的刀替別人殺人,也圖謀着自己的圖謀,十八年的蟄伏等待,只爲最後拔刀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