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階夜色涼如水,我執酒杯斜臥榻上,靜聽眼前那着一襲湖綠的女子撫琴。
晚風拂,亭周紗帳四舞,沉醉琴間的人兒,在拂動的層層帳幔間,平添了幾分不真切的縹緲美感。
不似他人那般妖嬈魅惑,卻有着獨特的氣質,美目低斂,脣瓣輕抿,一味的沉溺於樂色中,那陶醉的神態,讓聽曲兒的人都不禁好奇,爲之嚮往。
淺酌杯中酒,擡眸再看歐陽紫琳的沉迷之色,輕笑不語。
琴技是出衆不錯,人是泛泛之姿,頭腦也不算很靈光,時而被心中惻隱所牽扯,說實在的憑她的實力,不足以爲我所用,於我來說也沒什麼太大的用處。
可是她卻將情緒控制的極好,此點讓我另眼相看。
白清婉的利用,她前來告知報復,在聽聞昔日好友死期到,送她一程以此了斷,事後還能不露一絲悲意的端坐我面前,假以時日必將趕超陸嬪,甚至凌駕其上。
在短短時間內便能習慣深宮的生存方式,變得沉穩淡然,懂得見風轉舵,學會選擇對自己有益處的路去走,不得不說她的進步着實不小。
按理,做爲她的主子,對此我理應高興纔是,現在的她確實有資格跟在我側,但終歸是因利所牽,談起信任,卻是少的可憐。
拭去脣邊酒漬,手剛垂下,那面琴音也落,我拖着下巴看她,微笑:“彈的不錯,想必皇上會喜歡。”
她眸色一閃,收回琴面上的手,低下頭:“嬪妾惶恐。”
我佯裝對她神色未曾察覺,挑眉而笑:“歐答應謙虛了,本宮只是實話實說,並無他意,你也無需害怕。”
歐陽紫琳眉梢一動,卻是白了臉:“貴妃娘娘謬讚了,嬪妾受寵若驚。”說着,頭埋得更低了。
淡淡地掃過琴架下,她交疊緊握的手,舉起斟滿的酒杯酌了一口:“本宮有一件事不甚明白,不知歐答應可能爲本宮解惑?”
幾乎是想也沒想,便極爲乾脆的脫口:“嬪妾願聞其詳。”
“當初本宮命你與連嬌嬌選擇道路,你爲何不同連嬌嬌一般,而是選擇誠服本宮做本宮犬馬,你難道不知道若他日本宮身陷困境,指不定會推你出去頂罪,你就不怕死?”我扶着甲套上的紋路問的漫不經心,語氣也沒有絲毫起伏。
歐陽紫琳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嬪妾怕死,但更怕歐陽家隨之覆滅,從此在這世上消失。”
“你的意思是說,比起自己的性命,你更看重家中親眷的性命?”我輕笑出聲:“當真是個孝女。”
歐陽紫琳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隨即低道:“再者,嬪妾堅信只要跟隨娘娘,只要嬪妾忠心不二,我歐陽家便能東山再起,從今往後,也再也無人敢傷我歐陽家分毫!”
我看着歐陽紫琳,撇了撇脣,淡道:“本宮確實這麼做了,但並不是因爲你,僅是一時興趣而已。”
歐陽紫琳一愣,似是沒料到我的直白,皺着眉頭,輕嘆:“對此嬪妾知道,也明白當時的嬪妾之所以會被娘娘看重,不過是因爲李家的關注,娘娘至始至終都未曾覺得嬪妾有什麼用處,您真正重視的是李家,而非嬪妾。”
歐陽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那引魚兒上鉤的餌,粉碎李家的陰謀,纔是她瓊貴妃想要的。
“難得你有自知自明。”我旋脣冷笑,望向她的目光忽而變得冰冷:“楚嘉有名藥商並非你歐陽家一個,本宮也無需花那麼多銀子扶持,若真想募集藥材只要本宮一聲令下,任品他李家勢力再大,也有不少人會從暗地裡把東西送到本宮手中,說白了如你歐陽家這般的,真的不少。”
歐陽紫琳心尖一顫,不知爲何總覺得面前的人兒,異於往日的冷酷,儘管她深知自己的地位,卻不曾想真實聽來她,還有她身後的歐陽家,會是如此低微,低微到輕易便能夠被其他世家取而代之!
李南原買通的人,用那卑劣的手段,使得歐陽家負債累累一蹶不振,而眼前的這個人,卻用難以計數的錢財救了歐陽家,雖然最後的結果沒什麼本質區別,仍是被他人所掌握
我彎脣,眸帶不解:“其實你完全可以憑藉自己去做,就算做不成妃,也能掙個美人或是嬪位,何必跟在本宮身邊當末等答應,永無出頭之日?你知道的聖恩便是一切,所謂的雨露均沾在本宮這裡有時並不是十分受用,本宮更不會因憐憫而分給你,你爲何還要如此?”
我根本不相信,她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什麼都可以任由別人說了算,讓其擺佈!
“若如娘娘所言,嬪妾憑一己之力爬上了嬪位,在途中勢必會與多人起爭執,走的辛苦是必然的,且還伴有危險,爭寵之心這宮裡誰人沒有,嬪妾也不例外,嬪妾知道恩寵可以爲嬪妾帶來想要的一切,可嬪妾更加明白在碰觸到榮華的一霎,便會死無葬身之地!”歐陽紫琳一字一頓的說着,神色有些悵然。
她原以爲宮中生活很美好,但當知曉白清婉利用她那刻,在看到衆人都如那笑面虎,她才頓悟,這裡並不美好一切都是假象,而後宮有着各方勢力,繁雜,凌亂
她邁進的不是能夠得償心願的門,也未曾看到過和睦相處,這裡很冷,人們的自私陰暗,在利益權勢面前表露無疑,沒有什麼情誼可言,更無人性!
爾虞我詐,處心積慮的設計陷害,臉上在笑袖裡卻藏着一把刀,準備時刻刺入她人胸膛,絕色美貌她沒有,後臺勢力她也無,拿什麼和人家爭?又如何爬的上去?
不過是妄想。
明知那是一個永不可能實現的夢,爲什麼她要繼續執迷的去追逐?
她寧願這一生享無邊孤寂,至死也僅是個末等答應,也不願體會過溫情軟語後,再被狠狠踢開,爲見一面愁到白頭!
聞她所言,我有一剎的失神,隨後微微一笑:“你倒是看的透徹,如你一般的答應常在,整日都絞盡腦汁妄圖攀附聖寵,你卻獨樹一幟是個另類,雖是誤打誤撞卻也尋得了生路。”
歐陽紫琳沒有想到,方纔還冷漠貶低她的人,此刻會轉爲溫和,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思及此,她猛然意識到些什麼,看向遠處的人的目光變得深沉:“娘娘並非有意刁難,而是想警戒嬪妾。”
我揚了揚脣,笑而不語。
歐陽紫琳垂下眼,輕蹙着眉,她此刻的神情如那搖曳的燭,晦暗不明。
她倒是忘了,眼前的這個人也是無依無靠之人,雖沒有像她一樣從末等答應做起,卻比她經受的還要多。
由妃越級至貴妃,期間酸甜苦辣不少,暗箭陰謀也不在少數,不論是忤逆之罪,還是百官連坐,都沒有觸她命脈,看來有些夢並非自己盡力就能實現,歐陽紫琳苦笑感慨。
倘若當初,自己選擇了那條與之截然相反的路,怕是現下也會同那幾名同期入宮的姐妹一般,四處買通宮人,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夠飛上枝頭。
又或是如連嬌嬌一樣,心懷不滿,不甘心就此平淡一生,想要發泄,想要得到更好的,最終得不償失。
“嬪妾受教了。”
我輕點頭,舉頭又飲下一杯酒:“本宮也沒教你什麼,不必如此。”
古語有云:夫知人之性,莫難察焉。美惡既殊,情貌不一,有溫良而爲詐者,有外恭而內欺者,有外勇而內怯者,有盡力而不忠者。
世上沒有比真正地瞭解一個人的本性還要困難的事情。每個人的善、惡程度不同,本性與外表也是不統一的。
有的人外貌溫良卻行爲奸詐,有的人情態恭謙卻心懷欺騙,有的人看上去很勇敢而實際上卻很怯懦,有的人似乎已竭盡全力但實際上卻另有圖謀。
我不信歐陽紫琳是真,至於她明白了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只要她明白自己的處境,及自己能力所及之處到底有多遠,如此便好。
經陸嬪一事,我已決定不再輕信任何人,也不會容忍他人的背叛。
無論是身邊僕從,亦或是跟隨者,我都要變着花樣兒的去試探,以免在危急關頭,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反咬一口!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一邊威脅着,讓人不得不服從,另一邊給予好處,加以安撫
安分守己我定不會虧待於你,可你若不安於室心生禍心了話,那便休怪我手下無情,收回對你歐陽家的仁慈!
本有事稟告的萬玉德,此刻卻是遠遠的站在一旁,靜靜地觀望着亭中兩人的神色動作。
一個是末端答應,一個是風頭正盛的貴妃,一高一低,這對比還真是鮮明,也有夠殘忍。
歐陽紫琳,已不是當日那隻精醫術,不明事理的天真女子,有此變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入了這紅牆,誰人都會變,只是在短時間內還未受過什麼苦楚,體會到什麼叫陰毒,便可知曉存活艱難該說她天賦異稟,還是該說她本就不是簡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