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白沉吟片刻, 忽問道:“你那皇后意欲如何處置?”
蕭繹尚不知昨天夜裡定州城外激勵的廝殺,那查爾金已然殞命在此,便道:“巴彥那邊局勢未定, 先軟禁起來再說!高儀既然敢明目張膽的掛冠而去, 想必早已想好了退路, 襖教藉着那災荒, 發展勢衆, 尚有不少餘孽.......”接着拱手道:“還請父皇幫忙問母后安,兒先去處理此事!”
蕭大白點頭,“朝中人心不問, 亟待安定,需雷霆手段震懾好些。”話峰一轉卻又問了一句:“定國公和國公夫人可好?”
蕭繹心裡一驚, 擡頭望去, 蕭大白目光似穿透人心一般望着他, 蕭繹也不欲隱瞞,直直望了過去道:“身子骨還硬朗。”
蕭大白丟了手中的奏疏, 往後一靠,嘆息道:“倒是孤對不起他們夫妻二人,只盼他們莫怨恨孤,孤心裡日日夜夜也能得些安寧。”
蕭繹心中微動,多年被迫骨肉分離的些許怨恨, 這兩人親手撫育他成人, 將自己女兒嫁給了他的恩情, 在種種矛盾困惑又無解的百般煎熬下的心情, 忽然之間似乎緩了一些。
蕭繹望着蕭大白, 這位曾經一拳一腳打下明元攪動天下風雲的人物也已經老了,頭髮斑白神色略有些憔悴, 那眼睛竟是無比洞察世事一般通亮,蕭繹垂目道:“都過去了,倒是難爲父皇了,畢竟,我還活着......”蕭繹心裡忽的一陣酸澀,語氣也有些掩飾不住的微微顫抖:“畢竟我還活着,而昭佩,卻永遠天人永隔了。”
蕭大白一陣默然,揮了揮手道:“你且回去罷。”
蕭繹道:“昭佩在我心裡,一直是唯一的妻,請父皇放心。”接着便一掀衣襬,轉身而去。
蕭繹到了勤政殿,旋即下令將與高儀有牽扯的門生九族都關押至大理寺,牡丹閣也被查封,又下旨凡是能三日內主動供出與高儀不當勾結的,一論視爲無罪,若有隱瞞,三日後再查出也必當重處,幾番政令擬完發了下去,天色將暮,落日下院中朱亭輪廓漸漸模糊,暖風輕拂,隱隱帶來金桂香甜的氣息。
蕭繹舒了口氣,飲了口茶,只還沒下嚥,張和便一溜小跑着進來,面上竟是壓抑不住的喜色:“陛下,大喜事!”
蕭繹端着茶,挑眉含了笑問道:“有何喜事?”張和將手中封了火漆的奏疏呈上:“定州蔣大將軍那裡傳來喜訊,巴彥前日夜裡欲偷襲定州,被我明元察覺,大敗巴彥,查爾金已死,斬其帳中四員大將,巴彥如今羣龍無首,各部落紛爭不斷,大勢已去!”
蕭繹大喜過望,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到:“速速呈上!”幾下拆了火漆,一目三行的看了起來,蔣均軒品性高潔不貪功,將此次經過和霍飛的戰績細細表了一番,另外有說查爾金乃是明元遣送去的工匠李荊明刺殺而死,爲此役提供了莫大的便利,只此人卻身受重傷,如今還生死未卜,末了又詢問了那些工匠的如何安置。
李荊明的身份別的人不知,蕭繹卻是一清二楚,正是蕭繹安排在巴彥的一枚暗棋,看到這個消息不由得擰起眉毛。
忽然大殿門被推開,有個小太監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口裡大呼:“陛下,大事不好了!”
張和一腳踹了上去:“大呼小叫殿前失儀,成和體統!”
那小太監顧不上回話,上氣不接下氣的跪在地上道:“陛下,黃庭公公接了陛下的旨意請皇后移駕喜善殿,當時皇后娘娘正在侍奉太后進藥,聽了這消息便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挾持着太后要出宮,如今過了東華門,小的們不敢阻攔,如今黃公公正帶了侍衛跟隨,讓小的速速回稟陛下!”
蕭繹驚怒不堪,高聲喊道:“牽我的馬來!”一面大步往外走去,出了內殿便有侍從備好馬匹,蕭繹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心中焦灼萬分,且不說蕭繹自小跟着方太后長大,感情非同一般,這方皇后又是昭佩的親母,若是有個些許差池,只怕自己要懊喪終生了。
除了蕭繹,再沒人敢在大內縱馬,宮人們遠遠聽見馬蹄聲都紛紛避讓下跪,蕭繹憂心如焚,幾下狠抽了馬匹,片刻便到了東華門。
未到東華門便遠眺一羣人圍着和曦和太后,黃庭的尖嗓門在人羣中響起:“皇后娘娘,聽老奴一句,放下匕首莫傷了太后,到皇上跟前認個錯,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仁慈必會寬宏處理的!”
和曦將那刀尖抵在太后咽喉處,一步一步往後退,冷笑道:“你們明元狗都是言而無信過河拆橋的小人,快些退後,我手裡的刀可是不長眼!”
蕭繹下馬,衆人如水一般讓開一條路,蕭繹徑自往前走,立在衆人之前道:“和曦,有事你衝着朕來,放了太后。”語氣冷靜卻有無比威嚴。
和曦望着蕭繹,金色面具遮掩去了半面,看不清他的神情,廣袖玄服,領口和袖口以金線繡了騰龍紋樣,腰纏鑲金綬帶,側垂紫穗白玉珏。漆黑如墨的髮絲被整齊的束於金冠之中,手裡握着一根烏黑髮亮的馬鞭,俊逸如玉山將傾。
和曦心中肝腸寸斷,當時初嫁一眼看到他,便將芳心暗許,縱然後面百般與他做對爲難,可都是源於得不到的瘋狂。
爲他做了再多的事情,他心裡卻只念着那個死去的妻。成親近兩年,都沒有近過她的身,自己是怎麼樣忍下這些恥辱和委屈?縱然百般委屈求全,卻換不回他一個流連的眼神。如今卻真的要走到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
曾經多麼愛,如今便有多麼恨。風月如雪泥鴻爪,病起白頭寸心灰。
和曦抖了抖脣,眼淚頓時涌了出來,一步一步往後退,顫抖着說了一句:“你放我走!”蕭繹望了一眼方太后,她的面色有些發白,卻並不顯得多麼驚慌,沉下心道:“太后你放開,朕放你走!”
和曦冷笑:“我怎麼相信你?你們那麼多人,我只有一個。”
蕭繹道:“你說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和曦脣邊勾起一抹嘲諷的譏笑:“那麼.....”她頓了頓繼續說:“你不是九五之尊麼?你跪下,求我!等我離開這個宮門你再起來,我就放了太后!”
和曦的話一說,衆人頓時緘口,和曦毫不客氣的望着蕭繹,揚起嬌小的小巴,面上露出一絲玩味,“君無戲言,你不是說,什麼條件都答應我,怎麼?不敢跪了?”
蕭繹佇立在哪裡,隱隱有無形的壓力迫着和曦,方太后忽的開口:“我兒莫管我,你是明元之主,上跪天下跪地,豈能跪與她這異族女子下跪?”
和曦咬牙,將那刀尖往裡送了一些,頓時有血自方太后頸間流下,她惡狠狠罵道:“要你這老虔婆多話!”
“我跪!”蕭繹忽然開口。衆人還沒反應過來,蕭繹忽的一撩前擺,單膝跪了下去:“求公主放了我孃親!”
衆人皆驚。
和曦亦出乎意料之外,滿目震驚。她脅着方皇后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口中道:“好,你跪着,讓人把宮門打開,讓我出去。”
硃紅色的宮門吱呀呀的次第的打開。門內,是單膝跪下的萬乘之軀,門外,似乎是自由自在的人世無數繁華。
和曦在蕭繹的注目之下慢慢退到宮門口,一咬牙將方太后用力外一推,道:“還你母后!”那匕首卻毫不猶豫的在那一剎那間向方太后的後心窩狠辣的捅進去。
只這時忽然閃出一人,將方太后用力推開,自己生生受了這一刀。
蕭繹頓時色變,高呼一聲,“暗衛何在!”宮門外頓時閃出一排黑衣人,手持弓箭拉弓如月,齊刷刷的對準了和曦。
和曦進退無路,轉身往城樓上逃去。
蕭繹飛奔而至,倒在地上的卻是王綺年,這位太后身邊的女官,想必是自太后宮裡便一直偷偷跟着,在這關鍵時刻奮不顧身的擋了上去。
方太后自己被虜的時候面色沉靜如水,見了綺年替她擋了一刀摟着她卻垂淚不止,不顧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口中直呼綺年的名字。王綺年的鮮血汩汩涌出,地上轉眼便是大片黑紅。蕭繹想起他未婚夫,孤身刺殺查爾金如今生死未卜,這姑娘如今也成了這般模樣,心中不由得罵了句娘,喝黃庭道:“還愣着幹什麼!趕緊傳太醫院院正,若是太后和這姑娘有絲毫差池,給朕提頭來見!”
自己接着三步並作兩步上了城樓。
那些守城的兵士未得聖上的旨意,不敢對和曦動手,只那些紅纓槍跟着和曦的後面,一直登了樓頂。
天色已經徹底的黑了下來,樓高處風呼嘯而過,吹的豔紅的宮燈一晃一晃,和曦的面色亦被映照的陰晴不定。
蕭繹踏步上前,聲音比這風還冷,“和曦,你不該出手傷人!”
和曦面露恨意:“我哥哥死了,是你們殺了他!我要拿你們抵命!”
蕭繹一驚,不知和曦已得了消息,“朕只想軟禁你,並沒有打算拿你怎樣?”
和曦冷笑道:“我哥一死,巴彥必定大亂,你們明元取之如探囊取物,我這異族的公主,早晚逃不過一個死!”
蕭繹有些怒了,“朕還沒有和你好好算一算,你與那逆臣高儀勾結,試圖造成我明元內亂,你們則趁機從定州攻入,內外夾擊,好一舉滅了我明元,朕想,如若爾等得逞,怕是沒有今日朕對你的仁義之心,朕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
和曦大吼:“住口!”她氣咻咻如暴怒的小獸,用手指着蕭繹道:“你說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敢給天下的人說,成親快兩年,他們的皇后還是處子之身麼?我爲了你,什麼都願意做!可是你呢,你怎麼對我?”
和曦往前走了兩步,淚飛如雨,泣不成聲,“你是如何待我?我給你的將士縫冬袍,日日侍奉太后,晨昏定省從不肯少,侍奉湯藥不假別人之手,初一十五你來我宮裡,這次你才走,我便想着下次你來,我做什麼與你吃,怎麼才能討你歡心,可是你呢?”
和曦痛苦的閉上眼,凝噎道:“我知道當時你娶我是迫不得已,可我想着想着,便是一塊石頭,我早晚也能焐熱,可兩年了啊,蕭繹,兩年我做了那麼多,可只換來你視我爲草芥!恨不得棄之如履!”
和曦扭過頭,望着蕭繹,表情扭曲,目光怪異:“現在,你與我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蕭繹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和曦追問:“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對我動過心?”
蕭繹皺了皺眉頭,“世間多少夫妻,都不是憑藉着你情我愛過活,你爲何要糾結這些?”
和曦眼中剛剛燃起的火焰漸漸黯淡下去,她扭頭望了望外面,萬家燈火點點盞盞,歲月靜好。只可惜,終於要訣別了。
和曦面上浮現詭異的微笑:“我最後告訴你一件事,你怕是不知,那天災也是人爲,稻瘟便是那高儀從西南郡偷偷傳進來的。蕭繹,你已經衆叛親離,我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的結局!”
說罷毫不猶豫的縱身往城樓下一跳。
蕭繹大驚,總是離着近卻也沒有來得及抓住她,只將手中的馬鞭甩出,那馬鞭在空中打了個卷,捲住和曦的腰。生生的將和曦勒住在半空。
蕭繹道:“你莫動,朕拉你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