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佩隨着陳紹鵬往海邊走去, 月色正好,照的路上清清楚楚,陳紹鵬在前面走一段路便立住回身等等昭佩, 遇見那些不好走的地方, 伸手攙一把, 旋即放開, 體貼而守禮。
夜晚的海面一片平靜, 岸邊停了一支小舢船,想是陳紹鵬備好的海風輕輕拂來,帶來些許清涼, 一輪皎月,幽藍海上泛着點點銀光。
這般良辰美景昭佩看的有些癡了, 陳紹鵬從船上取了件斗篷, 幫她披上道:“四娘莫嫌棄, 晚上海風有些硬。”昭佩回眸衝他莞爾一笑:“古人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此時方知誠不我欺。”
陳紹鵬讀了那麼多年詩書,胸中自是有溝壑,平日這甘美蘭識字的人都不多,這些許情懷便無法與人談及,如今聽見昭佩這番言語, 愈發覺得可人動心了, 便接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四娘慢些上船。”
待扶着昭佩坐定來, 便從船頭抽出一支槳, 奮力向前劃去。月色映在陳紹鵬身上, 除了白日裡見的腹肌,連着肩膀上順滑的肌肉都隨着他的動作一張一弛。昭佩伸出手探在水中, 海水還帶了些溫溫的熱度,昭佩玩心大起,撩起水花潑在他身上,晶瑩的水從他的臉上劃過,胸前頓時溼了一片,昭佩頓時笑了起來,陳紹鵬也不惱,微微笑着說了一句:“頑皮!”
約莫船走了兩柱香的時間,船停了下來。此處風浪有些大,小船頓時左右搖擺起來,陳紹鵬道了一聲:“扶穩了!”便從腰間掛着的竹簍裡拿出一團黑黑的東西,撒在了水面上,給昭佩解釋道:“此處是環礁入口,雖說裡面風平浪靜,只這裡隨着潮汐海水涌進涌出,水流不穩,撒的香灰便是看下海水的流向。”
昭佩不說話,只覺得隨着他,即便在這裡也是極爲安心。片刻陳紹鵬道:“坐穩了!”膂力頓張,奮力劃了幾項,進了這片環礁。
說是環礁,昭佩在水面上確是什麼也看不出的,但頓時覺得船平穩了許多,陳紹鵬一面划船一面說:“這裡水流不定,但物產確實豐富,白日裡的海蔘便是在這裡捉的。”
昭佩道:“想必是洋流每日裡來回進出,帶來很多可以食用的東西,那海蔘向來是不喜大浪的,此處的確是捉海蔘的好去處,只這種地方的洋流,一息一變,又因魚蝦頗多,有可能還有鯊魚之類的來覓食,陳郎君縱是水性再好,也當小心纔是。”
陳紹鵬有些吃驚,望着昭佩道:“你不是海邊長大的姑娘,怎知這些?”昭佩心中暗道之前在電視上探索類節目看的好吧?卻不能說,笑着答曰:“我在家兄書上看的,有本甘美蘭的風物誌講了這些。”
昭佩忽又想起什麼,有些羨慕的問道:“此地若是潛水下去,想必景色極美罷。”陳紹鵬點頭道:“確實如此,世人都道此處風險,殊不知下面確實珊瑚成林,五彩魚蝦成羣,倒是在陸上看不到的一番好景緻。”
說着擡頭看了下天,道:“咱們需的快些,馬上就到時辰了!”
便不再於昭佩言語自顧划船。昭佩環視四周,這暗礁潛在水面之下,水域遼闊,竟不知暗礁有多大,不禁對馬上要看到的景色異常期待起來。
又劃了幾息,漸漸能看到水下白色的沙灘,陳紹鵬跳下水,扯了船索將船拖到淺水出泊好,對昭佩伸出手道:“此處是環礁裡面的沙洲,咱們便在這裡看好了。”
不過片刻,便看見遠處的海邊水面不平靜起來,陳紹鵬從竹簍裡抓了一把魚食,投向那水平,頓時水面如滾水一般翻滾不定,忽然,一條魚飛出水面,魚鱗連着張開的兩翼如透明一般閃閃發亮,在空中滑行了幾十米方纔落入水下。
昭佩驚奇的喊出聲來:“飛魚!”
陳紹鵬將早就備好的魚食一把一把的拋過去,有拋在空中的,有拋在水裡的,越來越多的魚躍出水面,噼裡啪啦轟轟作響,漸漸的,成千上萬的飛魚躍出水面滑行,月光之下神秘幽藍的大海之上,魚羣呈現出一條碩大神奇的半月形的銀色絲帶,映照月輝,閃閃發亮。
月光與潮汐是那麼的神奇,這般瑰麗壯觀與夢幻的場景昭佩見所未見,震驚的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魚羣才漸漸的停息下來,海面上波光粼粼,平靜幽謐,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昭佩嘆道:“這般場景平生竟是聞所未聞呢,怕是再見也難了。”
陳紹鵬道:“這有何難,此處魚汛一年一次,明年我再帶你來看便是了!”
昭佩扭頭望他,只見陳紹鵬目光熱辣滿面柔情的望着自己。心中不知說什麼是好,目光閃了閃,避了開去。陳紹鵬忽然覺得自己滿腔柔情無從談起,頓時心裡有幾分失落,跳下水去,將那舢船又往淺水處拖了幾尺,扶着昭佩道:“一會這裡漲潮,沙洲便要淹了,咱們先上船罷!”
小船平穩的行駛在水面,兩人一時無話,昭佩便四處觀望難得一見的海上景色,小船出了環礁,往東南行駛去,不久見一叢密密匝匝的叢林,月光下樹葉都隨着風微微擺動。
兩人下了船,岸邊有一座廟,這廟卻與平日見的不同,坐北向南高三尺,寬兩尺有餘,小巧玲瓏卻通身紅豔似火,廟前還擺放了果蔬魚乾貢品。昭佩納罕:“這廟怎這般特別?”
陳紹鵬道:“這廟是海底紅珊瑚所做,祈福最是有求必。”說罷低頭從懷裡摸出一顆龍眼大的珍珠,溢彩流光,遞到昭佩面前道:“四娘,我對你仰慕已久了,這是我前些日子裡下海捕了一隻大硨磲,尋了這麼個珍珠,今日想送給你。這珊瑚廟前許願最是靈驗,這人口拙,只求四娘信我,你放心,我一定會一輩子對你好的,此生也再無旁人。”接着又看了看昭佩的肚子道:“你腹中的孩子,只要你願意,我也自當是親生,絕不會偏待半分。”
月光下的男人,誠懇質樸而熱情,他是那麼的鮮活而有力度,而且,有趣。昭佩覺得自從放火燒了太子府離開西渭以來,今天卻是自己最爲開心的一天。這個男人帶給她許多活力和新鮮感,昭佩覺得,自己許久以來表面平靜而內心卻時不時的焦灼不堪,這樣的情緒忽然放鬆了很多。
不動心嗎?
很難。更何況還有那麼一顆碩大的珍珠。
前世裡聽過太多花樣的求婚,蠟燭點成星星也好,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好,都比不上此刻在這大海月光之下,夢幻的飛躍魚羣之後,在見識過這般瑰麗的景緻之後,這個男人,在海邊小廟前說的那些話。
這不是昭佩曾經生活過的前生,漁船上裝滿馬達自動探測儀與漁網,這甚至都不是十八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這是一個歷史上都聞所未聞的朝代,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火藥,沒有蒸汽,捕捉海蔘與硨磲,常常要拿出人命來換。被這碩大的蚌殼夾死的,在海邊從來不在少數。李家嫂嫂說的沒錯,陳郎君的確是海邊的一條好漢子,昭佩曾經在方皇后的后冠上看見過一顆南珠,卻也不及這個成色。不管怎麼說,陳紹鵬的的確確是拿真心待她。昭佩覺得眼角微微有些溼潤。
只不知這陳郎君既在甘美蘭身份顯赫,如何看上她這個懷着別人孩子的外鄉女子?自己卻是不能害他。
昭佩低下頭,想了片刻才揚起一雙明眸對他說:“多謝陳郎君青眼,只不過我卻是配不上的。實不相瞞,我們闔家都是來此處避難的,我的身份若是官府知道了,怕是要捉回去坐牢,陳郎君在甘美蘭素有賢名,莫爲我這個逃犯拖累了,這番美意,四娘恐要拒了。”
陳紹鵬雖說憨厚,可這男子一旦認準了,卻是固執非常,望着這個月光下纖細瘦弱如蘭一般的姑娘,低頭的一段脖頸膩白似雪,愈發的惹人憐愛。
陳紹鵬又上前一步道:“不怕!我爹爹是土司,將來我也要世襲的,這甘美蘭遠離明元,官府鮮有伸手過來,向來是自治,你嫁與我,便一輩子也不需擔心你的身份了,即便是將來有什麼差池,我也絕對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這般拳拳至誠,昭佩無語,比起那個江山爲重的蕭繹,面前這個男子,昭佩遺憾再三也只能感嘆遇見的太遲了。
昭佩嘆息,“陳郎君,我那腹中孩兒的爹雖薄待與我,停妻另取,只早年間還是有些情分的。”
陳紹鵬眼裡的火花漸漸暗淡下去,道“夜深了,我先送四娘回去,四娘只要一日未再嫁,我便有一日的時機,此事陳某操之過急了,望四娘勿怪,不若緩緩日後再議。”
昭佩點頭:“也好”。
兩人一路而返,再無旁的話,到了房門口,昭佩與他謝過便要推門而入,忽然聽見陳紹鵬開口喚她:“四娘,今日莫怪我唐突,以後若有什麼麻煩事,自管來尋我,切莫因今日生分了纔是。”
昭佩心中一暖,點了下頭回房去了,留下一失意人在月光之下怔怔發呆。
果真是天若有情天將終老,月如無恨月自常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