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白勝來說,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戰鬥。而白勝本人比誰都明白,他對戰黑熊有敗無勝,這個結論早在薊州九山頂就已經得出了。
即使他那無堅不摧的,足以在鏈接得嚴絲合縫的鐵浮屠內劈開一條通道的星辰神刀都拿黑熊沒有任何辦法,更何況此刻他手裡不過是一根長繩截成的“長槍”?
但是正所謂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和黑熊之間不存在認輸這個概念,人生自古誰無死都說出去了,這個時候認輸,玩呢?
白勝非但不能認輸,即使認輸,黑熊也不會放過他。
如果可以放過他,就不會趕在護城河上空截擊他了。那巨箭又沒射向你和紅孩兒。
所以他咬牙苦鬥,縱使沒有絲毫勝利的可能,也要在對戰中尋求生機,這一戰的意義,已經不是與黑熊精一決高下那麼簡單了,這是對命運的抗爭,若是說得更難聽一點,這就是在宿命中掙扎。
我白勝不屈服於宿命,我白勝不服你們所謂的天道。
這一次他沒有使用凌波微步,凌波微步固然玄奧巧妙、飄忽無定,固然可以令黑熊精的槍招落空,但同時也缺乏氣勢,缺乏那種不屈不撓,勇於鬥爭的氣勢,總給人一種逃竄躲避的感覺。
現在他不想讓黑熊精產生這種感覺,那樣即便是自己逃出了生天,也會被高高在上的神佛們恥笑,他要用他的無畏來告訴那些自以爲主宰一切的神仙們,我白勝永不向你們低頭!
無畏與悍不畏死是兩回事。白勝敢於這樣做,是因爲他有這樣做的本錢。黑熊精的槍招拙樸無華,純以力道取勝,而他雖然不具備硬撼黑纓槍的實力,卻可以從容躲避,這種躲避無須步法,只憑上身擺動晃動即可及時避過槍招。
只要那杆黑纓槍不戳在自己的身上,管他究竟有多少斤的力量?反正這力量帶起來的威壓並不足以限制自己的行動自由!
在避開黑熊精槍招的同時,他當然也要反擊,不用凌波微步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凌波微步固然飄忽,卻也不利於抓住時機進行反擊。
星辰神刀都割不開黑熊精的熊皮,繩索化作的長槍當然也戳不進去,但是戳不進去也要戳,扎不進去也要扎,我可以扎你的眼睛,扎你的嘴,你不是想說話麼?我就趁你張嘴的時候望你嘴裡扎!
這就是兩人在河面上埋頭苦鬥的原因所在,黑熊精只說過一句話,之後就發現自己的喉舌和眼睛成了白勝的主要目標,這些地方自然是柔軟脆弱的,即便自己練就了四九玄功,連孫悟空的金箍棒都打不死,卻是無法把這功夫練到眼睛和舌頭上。
就算白勝一槍捅不死自己,被他捅瞎了眼睛或者是捅成了啞巴也不行啊,所以他只能選擇既攻且守的打法,一杆黑纓槍上下遮攔,將護城河水攪翻了天,興起陣陣驚濤駭浪。
於是這場戰鬥就打得十分膠着,白勝是打不贏,黑熊精是打不着,打來打去總是如此,兩人卻又誰都不想放棄,就打成了一場持久戰。
看你能撐多久!
人力有時而窮,這個道理黑熊精也是懂的。
黑熊精不是文盲。當初在黑風洞修煉的時候隔三差五總會去觀音院與活了二百七十年的金池長老研討佛法,其實他也不是什麼佛門信徒,而是想知道金池長老身爲凡人卻能延年益壽的秘密,他覺得金池長老或許是修煉了佛門的某種功法才獲得了長生,他想把這套功法套出來練練,看看能否增進自己的妖術。
不是文盲,就知道這樣打下去白勝早晚會力竭而敗,他是不慌的,他的黑纓槍所動用的並非是本身的氣力,而是天地之間的靈氣,如今這天地之間的靈氣雖然變得稀薄,卻也不是這一戰能夠消耗得了的,自己大可以跟白勝對耗下去。
誰都沒法確定護城河裡面的兩個人打了究竟有多久,頭頂上的月亮漸漸西沉,人們的視野裡,驚濤駭浪之中的兩個人依舊模糊不清。沒有人能夠確定裡面哪個是白勝,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白勝一定處於其中,不然他去了哪裡?總不會飛到九霄雲外去吧?
賀重寶悄悄走到了兀顏光的身邊,低聲道:“兀顏元帥,咱們可否趁着阿骨打生死不明,從城北出去繞到金國後營偷襲一把?”
賀重寶當然不知道諸葛無智和天祚帝已經不再信任白勝,如同所有的遼國將領一樣,他還在對白勝以一場大勝掩蓋了他們的戰績而耿耿於懷,迫不及待的想要再打一場勝仗出來,以證明遼國將士並不輸於白勝。
兀顏光聞言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是看了看另一邊的師父諸葛無智,見師父在那裡似乎沉思着什麼,就回過頭說道:“完顏阿骨打啥事都沒有,而且他們有數萬大軍在營外整裝待戰,你覺得我們現在去偷襲合適麼?”
賀重寶不服道:“兀顏元帥怎知完顏阿骨打沒事?”
大家都被那團火球亮瞎了眼睛,我賀重寶一身法術都看不見完顏阿骨打怎樣了,你兀顏光憑啥知道?
兀顏光並沒有對賀重寶的質問感到不滿,耐心解釋道:“若是完顏阿骨打死了或者重傷,你覺得這些金兵還會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裡麼?且不說他們亂作一團,但若是他們的皇帝出了意外,他們總該有兩種選擇吧?”
“你說得對!”諸葛無智忽然從沉思中醒來,插言道:“金兵要麼立即撤兵,要麼瘋狂攻城,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安靜,賀將軍,劫營本身是好辦法,但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今夜絕不適合劫營,我倒是有一個任務要派給你,你且附耳過來……”
附耳過來,賀重寶受寵若驚。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諸葛無智想說的話連兀顏光都不會知道!這是多麼的看重自己?連忙撅着屁股走到了諸葛無智身旁,卻聽諸葛無智在耳邊小聲說道:“待會兒若是敵軍攻入城中,你便在城門處施法,最好能將白勝困在法術之中一併剷除!”
諸葛無智現在最擔心的是白勝和另外一人藉着打鬥吸引城內遼軍的耳目,而背地裡金軍或者已經開始了某種行動!
如果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那麼再想用毒酒對付白勝就來不及了,說不得就只有在他們破城的那一刻下手,由賀重寶釋放法術,若是法術也不能將其殺死,自己也會親自出手,遼國的生死存亡,只在城門這一戰。
“啊?”賀重寶哪裡知道諸葛無智心裡想的是什麼,聽了之後立馬目瞪口呆,心說諸葛先生你這是說夢話呢?咱們遼國的精銳將領和數萬精銳士兵都在這裡準備充分,敵人怎麼可能攻入城中?
最要命的是——白勝可是來幫咱們皇帝的,而且他是皇帝的女婿,你讓我殺了他,回頭你再殺了我是吧?
賀重寶也不傻,他不必去猜測諸葛無智要殺白勝的動機何在,或者可以簡單地認爲在天祚帝的偏愛之下,白勝已經威脅到了契丹權力階層大部分人的利益,所以諸葛無智纔會下手鏟除。
但是你要殺白勝你自己殺啊,或者讓別人去殺也行,你讓我來殺幹什麼?我哪敢殺他啊!以白勝的本領,我的法術未必能夠殺得了他,萬一沒殺死,白勝豈能繞過我?還不反手就把我給弄死了?
怪不得你讓我附耳過來,將來要殺我滅口之時你只需兩眼一翻死不認賬,我賀重寶就得承擔殺人兇手這個罪名被你處決。
諸葛無智當然看得出賀重寶的疑忌,從身上掏出來一塊玉牌交到了賀重寶的手裡,悄聲道:“記住,是契丹一族要求你完成這件事情!而不是我諸葛無智個人的意志!”
賀重寶接過玉牌一看,立即變了臉色,這玉牌並非諸葛無智所有,甚至都不是遼國皇帝的象徵。這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起兵的時候,與契丹八部族長共同執掌的玉牌。
遼國建國以後,耶律阿保機以及他的子子孫孫們只具有保管此物的權力,卻不敢輕易動用它,因爲它代表着所有契丹人的意志,決定着契丹族走向輝煌還是走向死亡。
有這塊玉牌在手,別說是殺皇帝的女婿,就是殺皇帝本人,都可以藉此免罪!卻沒想到這塊玉牌竟然在諸葛無智的手裡,難怪當今皇帝平時對諸葛無智如此尊敬,由此看來,諸葛無智必是道宗皇帝指定的顧命大臣。
既然有了玉牌,賀重寶當然別無選擇,只能遵照諸葛無智的話去做,反正到時候把玉牌一亮,整個契丹族誰都不敢說自己做錯了什麼。
安排完了這件事,諸葛無智揮揮手命令賀重寶去準備,自己回身低聲囑咐兀顏光:“待會兒若是東城內外出現混亂,你一定要擒住那個女真女子!”
諸葛無智指的當然是完顏兀露,在此前的過程裡,他並沒有聽到完顏兀露的全名,如果聽見了,他當然能夠知道完顏兀露是完顏阿骨打的愛女。
只不過即使不知道這女子的名字,但是從完顏阿骨打和白勝對待她的態度上來看,此女必然是一個極爲關鍵的人物,只要以她爲質,就算無法要挾完顏阿骨打,也一定能要挾白勝。
他這樣安排,自然是爲自己留下一條後路,萬一待會兒城破之時賀重寶和自己沒能殺死白勝呢?那就只有用這個女子的命來保住自己的命了。他甚至想過,如果耶律骨欲和蕭鳳在此,他都會用耶律骨欲和蕭鳳的命來要挾白勝。
然而事態的發展似乎與他的判斷風馬牛不相及,時間過去了很久,護城河中的戰鬥仍未平息。
不知不覺之中,玉兔悄然西墜,金烏燦爛東昇,晨曦之中,兩岸的人們終於看清了河面上的對戰景象,同時認出了其中一人正是白勝。
白勝沒死?兩岸衆人有的驚喜,有的驚奇,有的沮喪,有的焦急,然而更多的人們則是感到非常驚異,因爲他們看見這兩人是在河面上打架的,腳下全無根基,似乎就那麼踩在水面上,卻不會沉入水裡。
這是怎麼回事?世間有輕功高手可以踏雪無痕、蹬萍渡水,甚至傳說中的達摩老祖能夠以一根蘆葦橫渡大江,這些傳說人們都可以接受,但是像這樣長期站在水面上,腳下還時不時地變換步法,爲何還能不落入水中?這就超乎了人們對輕功的理解和認知了,直接超乎想象。
諸葛無智看着對打的兩人,皺着的眉頭始終無法舒展,自語道:“如果這只是在做戲給我們看,有必要做到如此真切麼?”
很顯然,跟白勝對打的這個人是金國的高手,而金國既然有這樣的高手,直接偷進城來,從裡面攻破城門就可以了,或者他們與白勝分別攻擊東南兩座城門,總有一處能夠得手,又何必跟白勝聯手演出這麼一手苦肉計?
有這樣的事實客觀存在,他就想不通白勝和完顏阿骨打究竟是怎麼打算的了。
但是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判斷,認爲此刻河面上的一場廝殺仍然是苦肉計的一部分,不然爲何從黑夜打到天亮沒見分曉?這世上哪有這樣棋逢對手的兩個絕頂高手存在?
同一件事,從完全相反的兩個角度去看,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兩個結論。
看清了河中對戰的情況,耶律國珍就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不是吧?這白勝的槍法也太……太怎樣?他無法形容,這槍法已經不是用厲害可以形容的了。
如果說與白勝對戰的那個胖乎乎的金國軍官說中的黑纓槍是條怪蟒,那麼白勝手中的“長槍”就是一條游龍。
怪蟒帶着強勁的殺氣炸得河水沖天而起,而游龍則在水柱之中繚繞穿行,招招不離那金國軍官的雙目和口鼻。這是霸王槍麼?
霸王槍,槍中王,招招鎖喉最難防。
不對,這是楊家槍!楊家槍中的梨花槍!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白勝一根槍化身千萬,變得無孔不入,從上下左右多個方位同時進襲,宛若一夜綻放的千萬梨花!
他這楊家槍怎麼能使出如此境界?虧得我還要跟他比槍,幸虧他沒有跟我比,不然我這臉可就丟大了!
不是,不是楊家槍,好像是高家槍,嗯?呼家槍?王家槍……
如同後世裡踢球的總會知道各國各大俱樂部的當家球星,下棋的總會知道如今棋壇上風頭正勁的宿將新秀,精研長槍的耶律國珍當然對當世槍法的各個流派如數家珍。
但是白勝這槍法似乎與每一個流派的槍法都沾邊,卻又比任何一個流派的槍法都高明,何止是高明?若是把那金國軍官換成自己,自己連一招都防不住!可是這金國軍官又是什麼來頭?爲何能夠擋得住白勝如此犀利的槍法?
他在這裡驚佩且疑惑,卻不知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另有一個槍法高手在驚歎不已,這位槍法高手當然就是完顏兀露。
完顏兀露也是練楊家槍的,而且已經練到了極爲精熟境界,她一度認爲當世之中若是隻論槍法,差不多沒有人能夠與她一比高下了,甚至包括她的師父。
完顏兀露精熟的不是套路,而是實戰。早年她曾經把金國的武將挨個找來陪她過招,這其中就包括如今躺在城外金軍大營裡的完顏突合速。與擅長各種兵器各種打法的各種武學流派的高足高弟切磋,她自認爲她的槍法已經不畏任何強手、任何兵器,而她的銀槍也已經成爲名副其實的兵中之王!
但是當她看見白勝的槍法之後,從前的想法頓時消散一空了,在白勝這種槍法面前,別人的槍法都不配叫槍法,最多也就是舞槍弄棍的三腳貓!
可是,白勝的武功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高了?去年這個時候他是不會武功的啊!
去年此時,白勝用金兀朮的金雀開山斧力劈縻賙之時,完顏兀露正在李清照的照料下昏迷不醒,所以她並不知道白勝負有武功。
正因爲她認爲白勝沒有武功,所以纔對白勝一度的捨身相救銘感肺腑,並且因此動情。
後來白勝殺了她叔叔完顏闍母的消息傳來,她起初死活不信,但是在這種事上完顏宗望怎麼可能認錯了真兇?直至她尾隨白勝上了梁山,才知道白勝不但有武功在身,而且武功還很高。
所以她纔會用西瓜砸向白勝,如果不是知道白勝身有武功,她怎麼捨得動用內力?
儘管她已經知道了白勝有武功,但是仍然沒能想到白勝的武功竟然高到了如此地步,甚至在白勝飛渡護城河到了她身邊那一刻,她都沒有意識到白勝有什麼了不起,再者說,就算白勝了不起,他能打得過精通法術的仙人麼?
所以她纔會對她和白勝的命運感到悲哀,既然生不能同衾,死也不能同穴,能做到的就只能是黃泉路上相伴而行。
然而到了現在,在陽光鋪滿大地的這一刻,她突然看到了一線生機,不是她的一線生機,而是白勝的。
別人不知道這金國軍官是誰,她怎會不知?這位就是二哥開口閉口的那位護山大神啊!
能跟護山大神打成平手,打成僵局,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戰績!白勝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男人!只希望護山大神不要動用法術,就這樣打下去,給白勝一個公平。
黑熊精的確不能動用法術,他可以動用法術化作狂風截住白勝,卻不能用法術來殺白勝,這是之前觀音菩薩勒令過的事情。
除非白勝首先動用法術,纔可以跟他鬥法。
然而白勝似乎沒有任何法術,就是這一槍又一槍的戳來戳去戳得人難受至極。
黑熊精越打越是暴躁,越打越覺得丟人,完了,這下算是徹底讓紅孩兒給比下去了,今後菩薩不在珞珈山的時候,這屁孩兒必然會騎在我老兄的頭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
關於觀音座下兩大弟子的比較,此前已經有過一定的結論,他們的比較點正是孫悟空,兩人都曾跟孫悟空打過,都在金箍棒下落了下風,雖然孫悟空也殺不死他們兩個,但是紅孩還有一手三昧真火,燒得孫悟空哭天抹淚,這是他黑熊比不過的,所以人家是菩薩身邊的童子,他就只能在後山與珍禽異獸爲伴。
這一次若是自己再拿不下白勝一個凡人,回頭不得讓這屁孩嘲笑一百年啊?一百年都未必算完,山中無日月,又沒有什麼新鮮事拿來說,屁孩兒肯定會沒完沒了的拿這事兒來當茶餘飯後的笑料。
不說黑熊急得火燒火燎,只說金軍陣列這邊,此時完顏阿骨打已經深藏在重重保護之中,挺直了上身才能看見河面上的對戰,看了許久也看不出個優劣勝負來,就不禁問道:“斡離不,這一戰誰能贏啊?”
斡離不是完顏宗望的小名,如同完顏宗弼的兀朮。完顏宗望聽見父親詢問,就很爲難,他當然想說護山大神贏,可是護山大神都打了這麼久了也沒拿下白勝,自己若是說他能贏,那麼道理何在?只因爲護山大神是神仙麼?
這白勝真是了不起,就連神仙一時半會兒都收拾不了他,這一次若還是殺不死白勝,自己和父皇乃至兀朮這三條命算是不保了。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紅孩兒已經說話了:“這隻笨熊就是不懂得變通,不讓他用法術他就沒轍了,真是奇蠢無比!等着吧,那白勝終究只是個凡夫俗子,力氣早晚有用竭的時候,白勝力竭之際,便是他斃命之時。”
於是兩岸兩軍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這一等就等到了日上中天,再日頭偏西,白勝的力量卻似乎沒有絲毫衰退的徵兆,不僅沒有衰退,反而還有越戰越勇的意思,如此一來,就連紅孩兒的臉上也掛不住了,心說這可真是見了鬼了,難道這白勝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