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扶溫無聲的嘆了口氣,做勢便要走開了。他知道她是爲了什麼而煩心,但是這事關國情,他並不能給她許諾什麼,相處的日子久了,他才發現自己心底是不大喜歡騙她的。
十里桃林又怎麼樣,終歸會敗榭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走神的太厲害,一向謹慎的他竟不小心發了聲響,驚得閔想綰猛地起身。
見此他也不便藏着躲着,堂堂一國之君在這偷窺算什麼,於是她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神色早已恢復如常,誰還能猜的到不久前他的所作所爲。
閔想綰四顧周圍後,只發現了明晃晃的衣角,頓時明白過來了,趕忙行禮,宮裡誰還敢穿黃色穿得如此大膽,除了那九五至尊還有誰。
明扶溫心中對她仍有憐惜,弓身扶起她,爲了不顯尷尬,明扶溫正欲問你怎麼在這裡,就聽見閔想綰迫不及待的開口了。
“皇上,萬水國……”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明扶溫打斷:“朕竟不知,原來閔貴妃如此愛桃。”
他的語氣溫和,彷彿真的是這樣想的一般,弄得閔想綰措手不及,她嚥下剛要哭出來的眼淚和哽咽。
“臣妾像所有女子一般,期望宜室宜家。”皇帝問話她不得不回答,只不過語氣難免染上淒涼。
明扶溫恍若未聞,依然笑着,似是感嘆:“當年先帝和母后也是這般。”
這句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扶溫此人陰晴不定,方纔那句話也不知是什麼意思,閔想綰將頭更低下去,彷彿只有這樣心裡的恐懼纔會減少一些。
明扶溫又忽然提議,眉間溫潤如玉:“今日風高雲低,正是適合遊湖的天氣,你若無事不妨隨我一同前去?”
此話中有話,而且她也準備挑個適當的空爲萬水國求情,自然求之不得。更何況帝王要求,豈敢不應?
她只得半蹲着身子道了聲“是。”
太液湖是宮裡最大的湖泊,它和別的湖不同,這是真真正正的因天地而形成,尋常湖泊通常是挖了地方,而後將水從地下引進來,然後再養上一段時間,湖泊便就形成了。
可人力製造終有缺陷,每每於春日在上面養荷,偏偏那淤泥深厚,使得許多荷花籽並不能食用,再者就是夏日裡的氣味了,盛夏荷花本就容易招惹蟲子,再加上淤泥之厚,之輕浮,就更容易了。
所以宮裡的貴人們遊湖一般去太液湖,可沒想到皇帝明扶溫也非常熱衷於這條湖,凡是皇帝喜歡的,爲皇帝服務的,總要待個御字,因此太液湖有稱爲御湖,這樣以來,敢在這上面遊戲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聽說前幾年確實有人這麼大膽過,是個新晉的嬪妃,平日裡兩隻眼睛咕嚕咕嚕的轉,不曉得在謀劃什麼,總之非常得明扶溫的寵愛。
後來聽說皇帝常去御湖,便自己個“偶遇”去了。
據說後來,那女人便再也沒回來過,宮中人都心照不宣閉口不提這事。
閔想綰忽然想起曾經聽過的往事,不經感嘆一聲,帝王心難測。
這雷霆雨露全憑君恩,真真叫人扼腕嘆息。
兩人之間互不說話,氣氛着實詭異了些,閔想綰不自在的動了動手指。
這會子太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正掛在天際線上,其餘的部分一點都看不見了,黃澄澄的,說不上多麼好看,可就是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像半個南瓜餅填在了上頭,怪不得以往的文人騷客總愛以這番美景來作詞吟詩。
明扶溫轉頭髮現這妮子目不轉睛的盯着夕陽,像是被她感染了似的,他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閔想綰這纔回頭,平時沒有發現,原來身邊的人竟然高出自己不止一個頭,他的身體不是壯碩,而是很修長。
她擡頭,幾欲整理措辭想再度爲萬水國求情,只是話還未脫口,便被明扶溫的一記冷光攝住。
她鮮少在明扶溫眼睛裡看到那種冷到極致的眼神,像是一把利劍,時時刻刻準備割掉對方的頭顱。
明扶溫又轉神看着靜靜的碧潭道:“你心情不好又何必勉強來,遊湖本是令人心情愉悅之事,也不必讓你的慾望擾了這風過無痕的湖水。”
他的尾音裡消失了長久以往的笑意,染上了淡淡的冷然,若不是閔想綰在船上,並不方便行禮,她此刻恐怕已經嚇得跪地叩拜了吧。
她的沉默不語,那微微顫抖的雙肩似乎取悅了他,他態度忽轉:“你可知道樑後?”
閔想綰一驚,她當然知道樑後是何許人也,她驚得是明扶溫說這話,是不是已經對她有了殺意,亦或者他想暗示她不要像樑後那樣?或許,兩者都有。
思緒來不及整理接着就聽他說:“當年的樑後和武帝,可謂稱得上是再世無雙的一對眷侶了,只可惜後來樑後爲他國謀事,被武帝處以五馬分屍。”
閔想綰手心微冒涼汗,連呼吸聲都輕了許多,她生怕自己一個不對,也被處以五馬分屍。
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對樑後表示過同情,一面是琴瑟和鳴的丈夫,一面是土生土長的故國,丈夫要攻打自己的國家,她只是上書諫言了一次就被處死了。
當時她的口吻可不像現在這般沉重,如今輪上自己了,可真是知道其中苦楚了。
“樑後一生衷於武帝,這件事她若不提,她還能安好渡過,可她偏偏看不透這其中關竅,武帝何許人也,一生斬荊破棘,拓展疆土,勵精圖治,又豈會因爲兒女私情而放下宏圖大業?綰兒,你自己想想吧”
明扶溫見自己的得到了滿意的效果,不禁笑了笑,大手握住了閔想綰的手,皺眉問道:“怎麼這麼涼,可是覺得凍了?”
夏日的溫差是最大的,閔想綰低低的答沒事,不自覺的悄悄搓手卻出賣了她,明扶溫看見也不點破,只是覺得好笑。
明扶溫覺得,這個效果似乎不大好,便慢條斯理的爲閔想綰整理好衣衫,又將自己的披風披在她身上,輕輕道:“那你又可知阮妃?”
閔想綰疑惑的擡頭,目光撞進明扶溫的幽深裡,她不禁又打了個寒顫,那目光太過靜,太過淡然,讓她覺得自己的心思無處遁形,自己像是個赤裸裸的人一樣站在他面前。她又低頭,避開這灼熱的目光。
明扶溫淡淡轉過身,坐下,同時也示意她坐下。
原來,阮妃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她性格熱烈如火,是西域小國爲了巴結明國敬獻上來的女子。
後來的三年,她雖不曾有孕,可卻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後宮三千幾乎成爲擺設,連同皇后也不曾有過這份殊榮。
那夜夜笙歌也不是傳說。那樣如火如荼的性子,讓先帝愛不釋手。羣臣幾次諫言都被他拋之腦後。他彷彿像個癡情人一般。
可是後來,明國吞併疆土將小國覆滅,阮妃本是被留了一條性命的,可奈何她性格固執,不願接受家國已滅,企圖刺殺皇帝,被先帝的暗衛親自絞殺,最後扔去亂葬崗。
而後,話鋒一轉,明扶溫便接着道:“你須知,國與國之間並無長久利益,而你們所謂的兒女私情,也並不能成爲利益的替代品。你知道朕的母后,爲什麼能夠與先帝葬在霸陵裡,論家世,她只不過屬於中上等,論才貌她尚不如其他妃嬪,可是她瞭解先帝,知道先帝的雄心。所以她在了,我說得你明白麼?”
看見閔想綰後退的眼神,他再接再厲問道:“朕再問你,倘若萬水國和明國換地而處,明國陷於如今危難,你覺得閔蕭邪是否會伸出援手?”
閔想綰神色一頓,這答案她幾乎是肯定的,皇兄這個人心裡利益尤在第一位,連她這個妹妹都可以利用來和親,還有什麼是他不會做的。
更何況是個不相干的事,更何況這裡頭的利益是驚人的龐大,她知道閔蕭邪同很多人一樣,有雄心壯志,可他又不一樣,他比那些人更狠,對自己狠,對他人更狠。
明扶溫冷笑:“若易地而處,那閔蕭邪只怕會和敵國一起合計着怎麼瓜分明國吧。”
閔想綰臉色一紅,彷彿再一次被看穿了心思,低頭不語。
風輕輕綰過她的秀髮,從每一根髮絲中穿過,而閔想綰紅着臉低頭的模樣,確實叫明扶溫心動不已。
現在似乎只安靜能緩解他們之間的矛盾,明扶溫並不着急,既然心裡已經生了憐惜之心,他就便有耐心等一會,只不過就是一會而已。
他的大手也順着風的方向,穿過,捋過一根又一根。
他已經指點的如此明瞭了,如若她還是這樣的想法,那生死榮辱都難由他決定了,人都說帝王之位,天下至尊,可這天下至尊也有許多的無可奈何。
就像他的母后,縱然擁有十里桃林,也只能戰戰兢兢的活着,揹負着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的名號,實際上也不過如此。
十里桃林又怎樣,怎麼抵得過這錦繡江山。這是母后從小教導他的,要做個內斂的人,像先帝一樣強大,或者說,比先帝還要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