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電話那頭, 武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林先生還請放心,明天我會把她們一起帶到會所, 到時親手交給你‘驗貨’。另外作爲你聽話的獎勵, 我會破例先給她們口水喝。”
林昭牙關緊咬, 片刻後冷笑道:“看來我還要謝謝你的‘慷慨’。”
武介像是沒有聽出他話語間的嘲諷, 頗有禮貌地回道:“林先生客氣了, 這是你應得的。”
電話掛斷,林昭看着窗外一望無際的夜空苦笑了一聲。他早過了試圖自己扛起一切的年齡,這世上註定有很多事是他扛不動的, 就比如這次。
如今,他也只能寄希望於林言之儘快將此事報給上面知道。哪怕到時會有所犧牲, 也一定不能讓武介和稻川二人活着離開華國。
他們在這兒欠下的血債,
就合該用他們的命去償。
但林昭想象中上頭接到消息開始連夜部署, 身手絕佳的特種兵深夜埋伏在各處等待收網的畫面並沒有發生。
林言之收起手機,神色如常地走出浴室。在看到餐桌上冒着熱氣的三菜一湯後, 他眼前一亮,一雙淡灰色的眸子像是被打了高光,一閃一閃的,不經意間就晃花了展鋒的眼。
他也不去換衣服,穿着半溼半乾的浴袍就迫不及待地落了座。
林言之吃着碗裡的還不忘想着鍋裡的, 早早就點起了明天的菜。
“哥, 我明天要吃茄汁大蝦, 蝦要剝好了的。嗯……還有番茄炒蛋, 蛋要比番茄多, 至少要多兩倍。辣椒炒肉也好想吃,好久沒吃辣的了。”
那頭, 展鋒拿出小本子,一絲不苟地記着。
【茄汁大蝦,大蝦要剝皮。】
【番茄炒蛋,蛋要多,至少兩倍。】
【辣椒炒肉。】
寫到後面展鋒頓了頓,拿起筆把最後一條劃掉。
不行,辣椒對胃不好。
林言之像是隔空洞察到了他的小動作,彎着眉眼笑得一臉溫柔,“辣椒炒肉不許劃掉,明天要是看不到辣椒炒肉,我就離家出走。”
隔着門縫,展鋒無奈地瞅了眼自家很難伺候的弟弟,明知道他是玩笑話,卻還是把辣椒炒肉又給加了回去。
想想還是有點兒不甘心,展鋒拿起筆在後面偷偷加了兩個字:
少辣。
只要是林言之真心想要的,展鋒變着法兒也得爲他實現。不過這具體怎麼個變法就是二話了。
空空蕩蕩的客廳裡,只能聽到林言之一人的聲音,獨角戲似的場面襯得他彎彎的眉眼都像是墜滿了寂寞。
但他神色裡的愉悅卻不似作僞,就像是普普通通的情侶,回到家一邊吃着飯,一邊同愛人分享今日的所見所聞。
“哥,我今天看到五十多隻猴子放着一旁的果園不要,爲了顆算不上甜的桃子大打出手。”
【猴子?】
“有老猴子、少猴子、大猴子,還有小猴子,爲了顆食之無味的桃子搶得形象全無,想想就覺得好好笑。”
【聽起來還挺熱鬧。】
“哥,你說這羣猴子怎麼會這麼蠢呢?一盤嗟來之食都能搶得不亦樂乎,真是羣不思進取的猴子。”
【你啊……】
一個人眉眼彎彎地笑鬧着,另一個無聲地迴應着他的每一句話。這溫馨中透着些許古怪的一幕,在一牆之隔的二人心中,已是他們得來不易的幸福。
談話間,不知不覺夜色已深。
見不用他催林言之就主動起身,展鋒還在心裡高高興興地暗忖:今天小言倒是足夠自覺,知道早早就去休息。
他誇獎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林言之腳下一轉徑直走向玄關。指紋識別後,封閉許久的地下室被再一次打開。
展鋒心裡一緊,自出院以後,林言之統共就去過地下室一次,還是帶了清潔工具下去,用了不到一小時就上來了,之後便再未去過。
他有心想跟上去,卻礙於不能在林言之面前現身,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地下室的暗門在自己面前關上。
上一次林言之渾身帶血從地下室裡出來的那一幕,已經快成了展鋒的夢魘。他不怕林言之在做什麼,但他卻怕林言之所做的一切,最後會原封不動地還到他自己身上。
那樣脆弱無助的林言之,展鋒做不到也不願再看到第二次。
展鋒趴在暗門外心急如焚,感覺再過一會兒身體都要沸騰冒泡。好在林言之這次去到地下室的時間並不長,分針繞着時鐘轉了半圈多一點,衣櫃那頭便傳出了響動。
暗門打開,林言之擡腳從櫃子裡跨了出來,身上穿着的浴袍乾乾淨淨,情緒看起來也平平常常。
展鋒這纔算是鬆了口氣。
林言之背過身關好櫃門。臨關燈前,他俯下身,伸手敲了敲一旁的玻璃缸,壞心眼地驚醒兩尾小魚。
“三郎、四郎,晚安。”
話音落下,他彎了彎眉眼,溫聲繼續道:“大郎也晚安。”
展鋒接受度極高地應下了這個稱呼。
【晚安,小言。】
林言之像是聽到了他的回覆,嘴角揚起的弧度十分好看。
他緩步朝臥室走去,進屋前衝着空無一人的客廳笑着說道:“哥,今晚進來陪我睡吧,我怕自己會做噩夢。”
【好。】
【不怕,哥在呢。】
可惜即使有展鋒在屋裡,林言之這場噩夢也還是沒能逃掉。
其實要說是噩夢也不盡然,最多不過是重溫一遍現實罷了。
這場夢由直升機的轟鳴聲拉開序幕。
他跟着特別行動隊來到異國,透過高倍望遠鏡看着一個又一個人倒了下去。裝有消聲器的狙擊在射擊時聽起來有些像是箭嘯。
林言之默默地在心裡數數。
數射出去了多少發“箭”。
也數死了多少個人。
帶頭的隊長啞聲問他:“夠了嗎?”
林言之看着夢裡的自己面無表情地回道:“百分之七十二。”
隊長問他什麼意思,他側過頭看向狙擊手,“一百發子彈,七十二條人命,你回去後該好好練練了。”
狙擊手張了張嘴像是想要同他爭辯,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辯些什麼。是說自己命中率不夠準,還是說自己殺的人不夠多。
真要說來,在場之人都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作爲華國最強的一支隊伍,他們從不以雙手沾染鮮血爲恥,也不會以自身的傷疤爲榮。
他們是國家的一把刀,也是站在人民前面的一面盾,僅此而已。
但這麼多年來,隊伍從未接到過類似今天這樣的任務,把狙擊手當炮臺,進行一場沒有前奏、沒有後續的滅門,這近乎屠殺的行動從頭到尾,都像是在專門做給一個人看。
哪怕準星下的那些人都有各自該死的理由,但他們卻對身旁這個看似文弱清瘦的男人打從心眼裡排斥。
隊伍於三天前便到達此處,本該當天就展開的突擊行動卻被林言之攔住了,只因他在監聽器裡聽到了一句話:“大後天就是武介會長七十歲壽辰了,咱們這次一定要好好熱鬧熱鬧!”
這個看上去羸弱的男人在情緒幾近失控的狀態下,卻選擇了耐心等待。
等待他們把酒作樂、談笑風生;等待他們挨個上前說着祝壽的賀詞,一個個握手相擁好不熱鬧;等待着那個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露出今晚最燦爛的笑。
“射擊。”
時間又過了一刻鐘。
透過望遠鏡看去,院中屋內、房裡房外,已沒有一個還能站着的人。
隊長啞聲又問了他一遍:“夠了嗎?”
林言之沒有回答,他垂眸看向狙擊手,“我能試試嗎?”
狙擊手愣了一下,在看到隊長點頭後讓開了位置。林言之以前沒碰過這玩意,展鋒跟他說這東西有後坐力,不讓他摸,怕他疼。
現在看來展鋒說得沒錯,木託一下下頂在肩胛骨上,撞得他生疼,想要瞄準的靶心一次次偏離方向。
但林言之也沒想要射得多準。
他機械化地扣動扳機,一下又一下。倍鏡裡,一具具沒了氣息的屍體被打得一起一伏,像是快要詐屍了似的。
直到滿滿一夾子彈打盡,隊長又一次問他:“夠了嗎?”
“哈哈!”
林言之肆意地大笑着,淡灰色的眸子裡早已充血,聲音嘶啞難聽:“不夠,怎麼可能會夠。”
“這輩子,都再也不夠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便站起身,頭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機。
夢在一陣直升機的轟鳴聲中開始,也在同樣的轟鳴聲中結束。
林言之緩緩睜開眼,窗外明月高懸,薄薄一層烏雲遮天蔽日,看不太到繁星的蹤跡。
“哥,我閉上眼。”
林言之聲音有些沙啞,“我閉上眼,你抱抱我好不好?”
讓我知道你在。
讓我知道你回來了。
附在牀下的展鋒聞言沒有猶豫。
林言之闔着眼,夢中不斷下墜的身體被一團液體包裹着,緩緩帶他回到了腳踏實地的地面。
展鋒心疼得厲害,小心翼翼地幫他拭去額角的汗珠。
“哥。”
林言之低喃了一聲沒有睜眼,展鋒輕輕觸碰着他微微顫動的睫毛當做迴應。
“哥……”
【小言,哥在呢,不怕。】
“明天沒有辣椒炒肉我就離家出走。”
纏繞在林言之身上的黑影僵了一下,展鋒沉默地縮回牀底,開啓了自閉模式。
牀上,林言之緩緩睜開眼,眸底的血色已盡數褪去。
他低聲笑着安慰道:“少辣的版本也能勉強接受。”
牀板下傳來兩聲悶悶的“咚咚”聲,像是展鋒在不情不願地說着好吧。
林言之拉了拉被子,笑着闔上了眼。
自此,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