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一個陌生人能說什麼?
秦青積了一肚子的話,在沒見到錢芙前她覺得她一定會憋不住質問她,方域還勸她到時一定要冷靜剋制。
但看到錢芙後,她反倒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她跟錢芙沒有交集。如果不是在地鐵站兩人撞到一起,就算在街上走個對臉,她都不會認出這是高中同學。
秦青不是來結仇的,她是要來說服錢芙的,如果她的目的真是報仇,她希望她能打消這個念頭。所以怎麼起頭就是個問題了。
“同學三年,我都不知道你住在離我家這麼近的地方。”秦青無奈只能以這句廢話開頭。
她家和錢家距離不算近,但至少都在同一個方向。
她本以爲這句話不會有反應,沒想到錢芙回答了。
——我已經兩年沒回來了。
錢芙的嘴沒動,她的回答是直接傳遞到秦青的腦海裡的。
“兩年?”秦青很直接的順着往下問,“你上大學後就沒回來過了?”
——怎麼回?
錢芙露出一個有點冷漠、嘲諷的笑。
秦青愣了。
——軍訓後有四天的假期,那時我爸到學校來接我,要把我送到我姑家去。他說家裡有小孩哭怕我休息不好。
錢芙冷笑着撇嘴。
——他都不知道嗎?我姑一家都快煩死我了。他能把孩子扔下十幾年不管讓別人養,就一點都不顧別人是怎麼想的?我有時都奇怪,他哪來那麼厚的臉皮?他都不覺得他給別人添麻煩了?別人就欠他的?
——我沒臉過去,就留在學校沒回去。
秦青發現錢芙並不討厭錢姿芳,她也這麼問了,錢芙神情冷淡卻毫不遲疑的說:
——我姑養了我十幾年,以前我的家長會都是她去開的。
——我姑自己有家庭,他們家工資也不高,我爸每年纔給一兩萬,夠幹什麼?我爺我奶每個月的藥都要一千四五,我姑孝順我爺我奶,還要顧着我,我爸幹了什麼呢?光會用嘴說!
錢芙突然往樓上走,秦青站在樓下猶豫了很長時間纔跟上去。
樓裡還是火災前的樣子,錢家的門開着,秦青走進去,發現竟然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的錢家。沒有重新裝修過的,錢芙父母還沒有回來前的錢家。
舊沙發,舊傢俱,微微泛黃的牆壁和地磚。
——這是我的家。
錢芙的聲音突然變了。
秦青轉頭看,發現錢芙變矮了,臉型也變了,像是隻有十四五歲。
這是初中時的錢芙。
錢芙轉頭看秦青。
一陣突出其來的鈴聲越來越響。
——我寧願他們沒有回來。這就還是我一個人的家。
秦青醒了,她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半天才緩過神來。
枕邊的手機正在報時,聲音越來越大。秦媽媽從廚房匆匆出來,推門一看,“你醒了?是你定的表?這才睡了多久啊?接着睡吧。”
秦青連忙哦了聲,把定時給關了。
“接着睡吧。”秦媽媽扶着她躺回去,“出汗了嗎?燒了嗎?”
秦青先是搖頭,然後才反應過來:“沒燒。”
秦媽媽又摸了她的額頭才放心的出去了。
等房間裡只剩下秦青自己了,她才把憋着的那口氣吐出來。
她和方域都想錯了。
錢芙對父母並不是單純的怨恨,這是錢家所有人都沒發現的。所有人都認爲錢芙對父母回家的事很高興,討厭的只是那個突然出生的小弟弟。但包括她和方域在內都忽略了錢芙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是期待父母的小孩,而是一個接近成年的人。如果錢秉德和妻子能在錢芙爺爺去世時回家,錢芙可能對父母的感情會深厚一點。那個時候是錢芙和錢家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但他們沒有回來,錢芙自己熬過去了。
對錢芙來說,當她馬上就要上大學,將要成年的時候,突然回來的父母只是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而這些陌生人佔據了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還把她給擠了出去。
錢芙當然不願意接受,可她卻毫無辦法。
第二天在車上時,方域聽完後沉吟片刻,點了點頭:“的確,我們都想錯了。錢芙可能更願意父母還留在國外,只要按時給她生活費和學費就可以。至於他們生不生孩子,可能她也不在乎。但錢秉德他們佔了她的家,把她搞得無家可歸,這纔是她最生氣的事。”
“所以錢芙想要回的是她的家,那套舊房子。而不是我們想的她恨父母。”秦青撐着下巴,“這下可怎麼辦……”
原來她設想中的給錢芙灌雞湯等等都沒用了,錢芙要的是那個她和爺爺生活的舊房子。現在房子已經燒了,按說錢秉德短時間內肯定是回不去了,那她應該滿足了?
“要是這樣說的話,那她爲什麼還讓我去醫院呢?”秦青想不通。
方域:“想不通就先不想。鬼也是人變的,人會說謊,鬼也會。”
“你是說她未必真的不恨父母?”
方域瞭解秦青不願意把人想得太壞,特別是錢芙一直以來很讓人同情的遭遇,所以他有點猶豫不決,他打了個比方,“恨不恨的……已經不重要了。重點是她已經傷了人,而她爲什麼這麼做,雖然跟她傷人的事有關係,卻也不是最關鍵的。我打個比方,一個人一直以來都很窮,他突然有了錢,有的人會好好的計劃一下怎麼去用,有的人卻會被這筆錢衝昏頭腦,一股腦的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秦青恍然大悟:“你是說錢芙不是恨父母才燒屋子,也不是想要回自己的家,而是想試試看她的力量!”
方域說,“一開始,她可能確實是想燒掉已經不是她的家的地方,但後面應該就是想濫用自己的力量了。”他沉重的說,“因爲現在沒有什麼能限制她了,所以曾經的怨恨就無限放大了。”對父親的怨恨,致使她企圖繼續傷害錢秉德。
這天晚上,秦青七點就睡了,秦媽媽擔心她是不是真的感冒了,讓她吃藥。
“沒感冒,就是這幾天睡得不夠,今天早點睡。”秦青裝得很像,“上課都犯困。”
“那你睡吧。”秦媽媽給她測了遍體溫見沒事才放心,關燈出去了。
秦青沒有定時,躺下闔上眼,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她沒有絲毫抗拒,就又走到了醫院的走廊。
長長的走廊裡什麼也沒有。
秦青在經過錢秉德的病房時故意說:“錢芙,你在嗎?”她把半隻腳踏進病房,“你在嗎?你不在?不在我走了。”然後退回來。
錢芙果然出現了,她就站在病房的窗戶前。
錢秉德趴在牀上,呼吸仍然很沉重。但秦青今天給錢姿芳打了電話,知道錢秉德併發感染,已經上了呼吸機,如果還不好,晚上可能要移到重症監護室去。錢姿芳很難過,秦青打電話來她還很感動,“謝謝你打電話過來,沒想到小芙有這麼好的朋友,謝謝你還記得她。”
但眼前的錢秉德身上可沒有呼吸機,他的樣子還是秦青那一次去探望時的。
秦青看到這個錢秉德就知道,錢芙根本沒去醫院,可能是沒辦法去,所以這個夢境中的東西都是由秦青曾經去過醫院的記憶投射而來。
知道這個就好辦了。
秦青還真怕錢芙身在醫院,能對錢秉德做什麼。
以錢芙對父母的感情,可能錢秉德到醫院來的時候,她根本沒有跟上。
錢芙現在在哪裡,秦青已經有數了。
“你爸傷得很重。”秦青說,“我今天打電話給你姑姑,聽說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了。”說的時候,她一直注意錢芙的表情。
錢芙面無表情。
“你一點都不傷心對不對?你覺得他現在是活該?”秦青問,“可你知道嗎?錢芙,你的弟弟不是燒死的,是嗆死的。你媽被燒死在客廳,爆炸的玻璃割得她全身是傷口,你爸就是不死,剩下的十年也要躺在牀上,就是不躺在牀上,他也什麼都幹不了,只能讓別人照顧。”
“而且那場火燒死了七個人,還有十四個在醫院裡。”秦青說,“你爸被人告了,要他賠一千多萬。他當然沒那麼多錢,他的公司也不願意替他賠錢,保險公司也不願意。所以你爸以後不但要不良於行,還要揹負鉅債。這樣還不夠?你還想他死?”
錢芙開口了:“火是你放的。”
“但我沒在錢家放。”秦青寸步不讓,“我是在夢裡放的。”
錢芙盯着她。
秦青往後退了一步,說:“你恨我。因爲我燒了你的家。”
說完她調頭就往外跑!沿着走廊跑到樓梯間,一口氣不歇的直接衝下樓!
就像上次一樣,她跑出醫院又跑到了那條小巷。
在這裡,天空是很美的深藍色,星光點點。
秦青在心裡不停的念着杉譽大學!回憶在她心底最深刻的杉譽大學的印象!
她跑過小巷,面前的巷口竟然有擺攤賣小吃!小籠包和餛飩,還有炒菜炒麪涼菜。
空氣中飄着紫菜湯和蝦皮的香味。
秦青心中一陣狂喜!
因爲這個小吃攤是在杉譽大學附近的!
她跑過小吃攤,面前果然是大學後的小吃街!
小吃街上人流涌動,來這裡吃晚飯的學生們摩肩擦踵。秦青穿過人流,跑進了大學的校門。
學校裡就像平時這個時間一樣,路燈亮起,學生們都在往外走,越往裡學校裡的人越少,還能看到成羣結隊去打水的人。
秦青繼續往前跑。
她其實不確定是不是真能跑到這裡,但當眼前真的出現代教授的那幢小二樓時,她真是高興壞了。連沉重的雙腿都變得輕快了。
剛纔她回憶的時候,印象中最深刻的竟然不是她見過的任何一幢教學樓,而是舊照片中代教授的二層小樓。
眼前正是那幢樓,而且不是修復過後的,是還沒有被破壞的那幢樓。
那幢樓周圍沒有別的建築,它被一大片綠色的草地包圍着。白色的陽臺上纏繞着長春藤,一樓的樓前種着一株楓樹,大大的樹冠和綠色的楓葉把枝條都壓彎了。
秦青兩步跳上白色的木頭臺階,衝進雕花的玻璃門中,大喊:“代教授!!”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教室裡探出頭來,衝她招手:“過來,過來。”
秦青跑過去,身後的門重重的關上了。
教室裡是下午的陽光,當學生當久了,能很容易分辨出陽光是上午的還是下午的。下午的陽光斜的角度不一樣。
代教授站在講臺的桌子前,桌上擺着很多書,他正在備課。
“怎麼這麼急慌慌的?有鬼在追你啊。”代教授笑呵呵的讓她坐下。
秦青呼的鬆了口氣,坐下點頭,輕快的說:“對啊,就是有鬼在追啊。”
代教授一點也不吃驚,還跟聊天一樣輕鬆的問她:“那你怎麼跑到我這裡來?”
秦青抹了把汗,笑得胸有成竹:“因爲,她沒來過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