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域跟在主持身後很快就到了八寶寺,他感覺比上回自己走花的時間要少。
寺裡的僧人們都已經休息了。晚飯時間已經過了,方域看主持沒有問他晚飯的事,就知道今晚沒飯吃了。幸好他的揹包裡還有罐頭和壓縮餅乾。
主持帶他去辦公室,點起蠟燭,又寫了一張跟昨天一樣的文書出來讓他簽字按手印。方域統統照做,然後問主持:“請問,能不能給我一杯熱水?”他拿出茶包,想泡杯熱茶。
“可以。”主持站起來,方域不解的跟在他後面,當發現他去提放在外面水缸旁邊的水桶時,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攔住他問:“主持,你……難道是要現在去提水嗎回來燒嗎?”
主持說:“是的,請方施主稍等片刻。”
方域趕緊說他不要熱水了,包裡有現成的礦泉水。
主持也不介意他出爾反爾,兩人就坐在辦公室裡,他看着方域吃完“晚飯”後,再次起身,帶他出去挨個門敲。跟昨天一樣,敲了兩扇門後,在第三間屋子找到一張空牀。主持站在門前說:“你進去吧。”
屋裡沒有點蠟燭,裡面的僧人已經睡着了。方域小心翼翼的進去,主持很體貼的等他找到牀後才關上門,沒有關門前,外面的月光映進來還有一點點細微的光線,當關上門後,連月光都沒有了,屋裡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方域把揹包放在枕頭的位置,掏出睡袋,鞋也不脫的鑽進去。躺好後,他掏出手機,現在是晚上九點整,他問過秘書和司機現在鎮上的情形,又跟秦青聊了一會兒,九點半才關掉手機,這時手機上的電量還有百分之九十。
這一覺,方域睡得很熟,早上聽到屋裡的僧人們起來的聲音後纔跟着醒過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熟了,在寺裡的這兩晚倒是都睡得不錯。
他掏出手機,剛打開,手機就響起電量警報:電量還剩下9%。
這間寺廟,會“吃”電。
方域不動聲色,掏出充電器,插上手機,等了一會兒,果然發現充電器裡的電也消失了。
早飯和昨天一樣。方域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今天他已經能記住寺廟裡的二十六個僧人的長相了,果然有幾個又不同了。可這些僧人似乎沒有發覺自己身邊的人跟昨天不一樣。
吃過早飯後,僧人們還要出去找趙蘭山。方域跟主持說:“我也一起去。”
“可以。”主持看看他,說:“你跟我一起吧。”
“好。”方域也看了一眼主持。自從他到這裡來以後,似乎只聽過主持說話,也只跟主持交談過。
——這間寺廟裡的其他僧人,好像都不會說話。
僧人們出發時,什麼也沒帶。他們不帶水,不帶食物。方域卻揹着揹包,裡面放着急救物品,有急救藥品、小型的心臟起博器、信號彈和無線電臺。
他與主持兩個人,出了寺門後,主持仰頭一望,指着一個方向說:“我們往那裡走。”
兩人這就出發了。
棗山沒有經過開發,所以沒有路。
方域走在山中,想起在來之前看到的資料。
除了地質礦產專家來的那次之外,棗山的鎮政府也考慮過好幾次開發計劃,但最後都失敗了。
棗山的土跟別的地方不同,它就是平平常常的土,不含什麼特別的元素,而且土石混雜,以前有人想挖這裡的土去賣,開着挖掘機一下下去,就挖到一塊大石頭,換個地方挖,又磕到一石頭,好不容易挖了一堆土出來,放到平地上一看,土裡面至少有六成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塊。
這個開發計劃就失敗了。
鎮政府的人又想,既然石頭多,就挖石頭掙錢。結果棗山附近的石頭全都是小石頭塊,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管是材質還是顏色還是成分,開發價值太小。於是這個計劃也失敗了。
別的地方守着山,不能挖山掏石頭,好歹還能伐樹掙錢。可棗山附近不知是怎麼回事,不長樹,樹都長不粗,長上十年八年,也只是細瘦的一根。
鎮政府是什麼招數都想過了,還曾想過把山賣給別人當墓地,開發成公墓。結果又因爲棗山的土顏色發紅,人家來看過後就不肯再來了,說這種地方就算開發成公墓了,墓也賣不出去。“血紅紅的,太嚇人。”
於是棗山就成了沒人要的孩子。
方域一開始還能走在主持身邊,兩個小時後就氣喘吁吁的只能跟在後面了。
山中沒有路,走起來格外辛苦,攀高坡過矮溝,走五十米就要來這麼一回。方域一直緊緊跟着主持,沒有叫苦,也不喊停。他還有餘力觀察周圍的環境。
這山中,沒有大個的動物。
一路走來看到的全是松鼠、黃鼠狼、狐狸、獾。
還有,沒有鳥。
主持好像一點也不累,從出發到現在,步速絲毫未變。
方域根據指南針判斷,他們一直在向西走。
又走了半個小時,眼前豁然開朗。
主持停下來,對方域說:“休息一下吧。”
方域連話都說不出來,點點頭,把揹包放下,先坐在揹包上喘均氣,然後纔打開揹包,準備生火。
這是一個方圓大概有四五公里的荒地,沒有樹,地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塊。
主持隨便找了一個高底正好的石頭坐下,看方域生火架鍋燒水,等水燒開了,方域泡了兩杯茶,遞給主持一杯,主持接過來,捧在手裡慢慢喝。
方域也在旁邊隨便一塊石頭上坐下,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喝茶。
“你跟趙施主是很好的朋友吧?”主持突然說。
方域嗯了一聲。
主持說:“趙施主來過幾次,從沒提起過家□□兒。在他失蹤後,只有你趕來找他。”
“我們是朋友。”方域說,他沒有看主持,好像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主持卻彷彿很有談興,他說:“趙施主身在俗世,雖然有心向佛,但對他而言,還是紅塵更有魅力。”
“我們都是俗人。”方域笑着說。
主持卻對方域說,“你不是。”
方域好奇的問,“我怎麼不是?我有一個心愛的女朋友,打算跟她結婚,一起生幾個孩子把他們養大;我有一家公司,希望能在五十歲之前把分公司開遍大江南北。我既愛色,又貪財,怎麼不是俗人了?”
主持笑道:“你那不叫愛色。若是除了你心愛的女朋友之外,還會被走過身旁的色相吸引,那才叫愛色。你獨鍾一情,只愛這一味色,怎麼能叫愛色?”
方域說:“你又怎麼知道,她在我眼中只是一味色?我看到她,就看盡了這世間的色相。”
主持搖搖頭,“施主不必強辯。至於財,你賺錢不是隻爲了錢,又怎麼能叫貪財?”
方域笑着說:“那我既不貪財也不好色,主持看我是不是有慧根?”
主持雙手合什,唸了聲佛號:“若是施主願意剃度出家,是小僧的無上功德!”
方域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主持在勸我出家?”
主持搖頭:“小僧不是勸施主,只是指給施主一條路。若是有一日,施主覺得紅塵無味,願入空門,得大智慧,積大功德,便是小僧日後刀火加身也值得了。”
方域笑了一下,喝了口茶說:“我認識的一個人說過,功德是不能積的。若爲行善而行善,那善也不是善了。”
主持道:“施主的朋友見得清楚。只是世人多愚,若無好處,怎麼肯行善?告訴他們今日做一件善事,日後可得福報,他們纔會爲了日後的自己而行善積德,歸根到底,人皆自私。但善行就是善行,不管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旁人,善行並不會因爲心不純粹而變得不是善行。就如同方施主來救朋友,我看到的是你來救人,而世人可能會給方施主的行爲施加上種種理由,裡面有善的,也有惡的。但來救人的是方施主,與你心中是怎麼想的,沒有關係。”
休息了半個小時後,他們又出發了。
主持帶着方域繼續往前走,方域卻根據指南針判斷,他們正在繞回八寶寺。果然兩個小時後,天漸漸暗下來時,他們已經能看到八寶寺的經塔了。
他們這是繞到八寶寺的後面來了。
方域來了兩天,還沒見過經塔。
經塔塔高九層,琉璃瓦在黑夜中也閃着光。但走近一看,方域就笑了。寺裡的師傅們並不懶惰,可他們似乎並沒有細心照顧經塔。經塔九層的玻璃窗上積着厚厚的灰塵,屋檐下還掛着一個塑料袋,他剛纔過來時還以爲是個燈籠,走近纔看出是個白塑料袋。
主持帶他繞過經塔,看他對着經塔發笑,主持道:“塔中只有捐贈的經書。”
也就是說,經塔中的經書是跟着塔一起捐贈來了,沒有寺中本來的藏書。
方域好奇的問:“那寺中經書收在別處嗎?”
主持道:“寺中沒有經書。”
方域自然要吃驚的。主持看方域一臉驚訝,想了一下,解釋道:“寺裡有識字課本,那個是放在我的房間的。”
對八寶寺的僧人來說,識字的課本比經書更重要嗎?
過了經塔,就是大殿的背面。比起正面的氣派,大殿背面是一排普通的平房,跟殿前的兩排平房一樣,像是一起蓋的。
平房前有個棚子,裡面擺着一個巨大的石磨盤。
方域看到主持特意走過去,他跟過去,看到石磨盤上放着一把野果。
野果似乎都被洗過,磨盤上還有水漬。野果大小不一,有黑色的、紅色的和青色的,黑色的是小果子,紅色的略大一些,表皮光滑,青色的表皮上好像結了層霜。
如果看到野果時,方域還以爲是寺裡的僧人採來準備吃的,但看到主持繞着磨盤走了一圈,在另一邊的地上撿起兩條魚時,他就知道這不是僧人抓的了。
主持看了看魚,把魚遞到方域面前說,“給你做了吃吧。”
方域愣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以前聽秦青說起過的一個故事,在她的那本《徐家屯民俗初考》中。
他說:“……這是送給我的禮物嗎?”
主持點點頭。
方域深吸一口氣,說:“……既有禮物,爲何主人不出現呢?難道叫客人自己吃嗎?”
主持愣了,似乎剛發現方域的話是什麼意思。
兩人面面相覷,站了一會兒,主持拿着魚轉身,方域趕緊跟上。
主持是去廚房,此時回寺的僧人們已經開始做晚飯了。
主持把魚放在案板上,挽起袖子,洗手,拿刀,剖開魚腹,對方域說:“……那就看主人一會兒來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