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尼的沮喪和艾絲翠兒略顯混亂的仇恨折磨着他們自己,也折磨着尷尬地站在一旁的奧芬巴赫。這名新晉的子爵剛剛卸下了漂亮而沉重的全身板甲,此時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輕鬆的感覺。屋子裡的氣氛十分古怪,讓他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就連走都不能走——這是他的屋子。
奧芬巴赫看看蹲在地上的喬尼,又看看身體微微顫抖的艾絲翠兒,再看看正研究自己手指的哈維爾,終於凌亂了。
“我說……”凌亂的奧芬巴赫遲疑地開口,順着自己最原始的思維迴路表達出自己的想法,“要不你們回自己的房間靜一靜?”
於是奧芬巴赫理所當然地收穫了兩個白眼。
“我先回去了。”哈維爾大約是已經背下了自己手指的紋路,長出一口氣,“不知道他們這裡有沒有書可以看。”
喬尼和艾絲翠兒也默默地站了起來。他們最後白了奧芬巴赫一眼,跟在哈維爾的身後離開了房間。
門口的衛兵有些緊張地看着涌出的三人。見他們朝着各自的房間走去,便又放鬆下來。至於屋子裡的奧芬巴赫,則在房門關上的一瞬間,躺倒在自己的牀上。
他真是累壞了。
“喬尼。”在自己的門口,艾絲翠兒突然喚了一聲。這一聲呼喚讓準備進屋的少年茫然地回過頭來。
“喬尼,別走。”艾絲翠兒輕聲道,“陪陪我。”
艾絲翠兒的房門一直被從裡面反鎖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重新打開。這間客房的牀單稍有些凌亂,從中缺了一塊,似乎是被利刃切割了下來。艾絲翠兒面帶桃花,腳步有些飄忽,眉頭微皺,在喬尼的攙扶下才能順利地前行。至於喬尼,則是紅光煥發,混合着愧疚的興奮讓他的表情十分精彩。一抹淡淡的笑容彷彿凝固在他的臉上,無論何時都不會消散。
沒有人知道在那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但幾乎所有人都可以猜到。
“艾絲翠兒怎麼了?”奧芬巴赫早早地等在客房門口的大廳裡,此時滿臉的好奇。
這真誠的好奇讓喬尼無可奈何。他沒有興趣在這沒有遮攔的大廳裡給奧芬上一節成人教育課程,更無法對一個純潔至此的傢伙發脾氣——何況少年此時心情飛揚,根本不想發脾氣。於是在短暫的尷尬之後,喬尼帶着無奈的笑容回答道:“傷心過度。”
奧芬巴赫“哦”了一聲,衝艾絲翠兒點點頭,算是聊表安慰。
喬尼真的是無力了。艾絲翠兒嬌羞地低下了頭,不敢與奧芬巴赫那純潔的目光相接。
喬尼和艾絲翠兒吃了許多的早餐。這兩個人從進了房間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自然就享受不了城堡提供的豐盛的晚宴。哈維爾意味深長地看着狼吞虎嚥的兩人,嘴角爬上了揶揄的笑容。喬尼能夠感覺到這異樣的眼神,但他毫無壓力。
……其實壓力還是有一點的。所以喬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專注地消滅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早餐之後,喬尼扶着艾絲翠兒回到了她的房間。好言安慰了一番,又溫存了一會兒,少年依依不捨地從艾絲翠兒的房間裡退出來。他整整衣服,清清嗓子,走到了奧芬巴赫的身邊。
“差不多可以去談判了。”喬尼說,“我們商量一下談判的條件吧。”
按照喬尼的本意,談判這種事情交給自己就行了。奧芬巴赫也是同樣的想法。不過鑑於談判代表是斯坦因納子爵,獲得侯爵授權的也是斯坦因納子爵,所以有些形式該走還是得走。至少在互相交換談判條件的時候,說話的人得是奧芬巴赫。斯坦因納子爵,而不是子爵隨從喬尼.史密斯。
“你說了算。”奧芬巴赫嘴巴一張,就把什麼責任都推開了,“我嘴笨。”
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主教的使者很快就過來了,客客氣氣地將三個人領到了城堡的軍議室。塔布裡城原本沒有軍議室,一切的決策都在老伯爵的書房裡作出。喬尼悄悄地打量着整個房間,始終無法想起它本來的用途。
軍議室的構造很簡單,牆面是樸實的條石,連石灰都沒有刷上一層。房間中央是一張大桌子,與喬尼概念中的談判桌相差彷彿。達拉威爾主教對門而坐,身後站着兩名看着就很威武的聖武士。見喬尼一行人進來,主教慢慢站了起來,衝奧芬巴赫點點頭:“您好,斯坦因納子爵閣下,請坐。”
奧芬巴赫微欠一欠身,算是回禮,拉開座位正要坐下,突然想起了些什麼,說道:“主教大人,不知能否爲我的隨從,我的談判副使提供一張座椅?”
這個要求並不算太過分,但多少有些不合規矩。主教看了看奧芬巴赫指着的喬尼,又看了看一臉誠懇的斯坦因納子爵,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哈維爾對於沒有座位這件事情並不在意。他若無其事地站在奧芬巴赫與喬尼的身後,立地筆直,表情輕鬆,目光渙散。
簡單來說,他開始發呆了。
“本着和平的誠意。”待對面落座,達拉威爾主教開始了自己的開場白,“爲了避免更多無辜的平民在無謂的戰爭中遇害……”
諸如此類的廢話。
“……希望我們能儘快達成友好的協議,結束我們之間的爭端。”主教的開場白到了尾聲,“不知貴方願意爲和平付出些什麼樣代價呢?”
“維爾薩第二帝國,查爾斯城的安德爾侯爵的封臣,來自斯坦因納子爵領的斯坦因納子爵向您問好,主教大人。”奧芬巴赫一臉渾然天成的高貴,說着與對面同樣的廢話,“我受安德爾侯爵的委託,在此向您轉達維爾薩第二帝國南方領主聯盟對於和平的誠意。我們不希望戰爭的延續,也不想看到維爾薩的子民,無論是現在的子民還是過去的子民,爲了一場戰爭而繼續流血。”
巴拉巴拉巴拉。
“……在此,根據安德爾侯爵的全權授權,我向貴方提出以下幾條建議。第一,釋放所有受到迫害的維爾薩子民,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異教徒。據我們所知,這些可憐的平民正被他們昔日的鄰居和朋友當作奴隸一般看待,過着非人的生活。”
“第二,歸還所有屬於維爾薩第二帝國領主的財產,以及他們的扈從與家人。我們尊重平民的信仰,但戴瑞尼斯的信徒的所作所爲實在有違偉大的太陽神的教誨。”
“第三,停止一切針對維爾薩第二帝國的敵對行動,以此換取我們提供的和平。”
這些條件十分的盛氣凌人,就好像維爾薩第二帝國剛剛獲得了什麼了不起的勝利一般。
不過他們並沒有獲得勝利。所以這些條件換來的不是認真的考慮,而是對於受侮辱的忍耐,以及幾聲粗重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達拉威爾主教突然一笑。他笑着搖頭,像是聽見了什麼可笑的笑話似的,無聲地笑着。
然後,他開口了。
“第一條和第二條是不能被接受的,絕對不能。”主教的聲音柔和,內容卻強硬無比,“或許貴方應該聽一聽我們的看法。”
奧芬巴赫並非是迂腐的書生,也不是腦袋生鏽的莽漢。他沒有像騎士故事裡那些慷慨的主角一樣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是略一點頭:“請講。”
“很巧,我也有三個條件。”主教看着奧芬巴赫,呵呵笑着。
“第一,維爾薩第二帝國必須賠償由於戰爭造成的損失,包括我方輜重隊被焚燬的物資,被屠戮的村莊,以及所有死於武裝衝突的勇敢的士兵的撫卹金。”
“第二,交還貴方從我方領土上掠奪的人口,不要阻止這些迷途的羔羊贖還他們的罪,讓他們的靈魂在死後得不到永生。”
“第三,將侯爵用邪惡法術召喚的女惡魔交出來,接受正義的審判,以及神聖的淨化。”
如果奧芬巴赫答應這些條件的話,他一定會在被領主們的口水淹死之前,被傳說中的女惡魔嘉蘭.諾德切成十幾塊,隨風拋灑。
“這是不能接受的”奧芬巴赫眉頭一皺,“如果你們堅持這些條件,那我就只能向安德爾侯爵回報談判失敗的原因了。而破壞和平的罪責,將全部由你們承擔”
“子爵閣下,不要激動,談判談判,條件是可以談的。”說話的是喬尼,這讓主教有些驚訝,“我想達拉威爾主教大人一定也是希望能夠達成和平的,您說是嗎?主教大人?”
“不錯。”達拉威爾主教緩緩點頭,“這只是我們的初步方案。如果子爵閣下有什麼不滿的地方,我們可以談。”
在主教看來,這是自己的情感投資收到了回報。這位口齒伶俐的隨從正在成爲自己與子爵之間的緩衝,並隱隱偏向自己。這讓他很滿意。
“根據侯爵給我的指示,我們不會付出任何東西。”奧芬巴赫的眉頭緩緩展開,言語中卻沒有絲毫退讓,“無論是賠款還是營救出來的難民。至於女惡魔,難道主教大人也相信那種無稽的傳言嗎?”
“惡魔殺戮的現場是我親眼見過的。”達拉威爾主教嚴肅起來,“那不是人類可以犯下的罪孽僥倖生還的村民也有證言,那是一個變成女人的女惡魔。”
嘉蘭.諾德若是在場,一定會很高興的。
這番話一出,就超出奧芬巴赫的應對範圍了。於是他將視線轉向了喬尼,沒有求助的意思,但喬尼已經懂了。
“主教大人,這只是傳言罷了。”喬尼先是站起身欠一欠身,然後用平緩的語調說着,“當我第一次見到野狼在工匠區的罪行時,我也不相信那是人類可以犯下的罪行。但事實上,主犯艾尼格.野狼已經被您燒死了,確實是一個人類。”
“即使是一個人類,這種邪惡之徒也應該受到所有人的唾棄。”一名聖武士應道,正氣凜然。
兵對兵,將對將。聖武士和主教之間的默契讓喬尼頗有一些驚歎。
達拉威爾主教並沒有對身後聖武士的言辭有所意見。他看着喬尼,等待着回答。
“衆所周知,爲了抵抗坦尼亞斯軍隊的入侵,安德爾侯爵徵募了一批傭兵。”喬尼衝那聖武士點點頭,禮節一點也不落下,“傭兵中有過傳奇的英雄,也有艾尼格.野狼那樣的邪惡之徒。爲了表達對於和平的誠意,侯爵已經散去了之前聚集在查爾斯城的傭兵。您說的那名女惡魔,如果真的存在的話,那也已經不知所蹤。”
達拉威爾主教緊緊盯住喬尼的眼睛,試圖從那裡看出些什麼。他沒有使用偵測謊言——當面施法是很不禮貌的,而這個高級神術那短暫的持續時間也決定了它無法被應用在這種持續時間不短的談判會議上。
喬尼的眼神明亮而堅定,透着些誠懇,又透着些戲謔。這戲謔或許是因爲對於謊言的得意,或許是因爲成功地反駁了自己的條件。主教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實在無法判斷。
“那,能否請安德爾侯爵幫忙通緝呢?”主教退而求其次。
“這,恐怕不行。”喬尼爲難道,“如果一名傭兵沒有直接損害僱傭者的利益,那他就是受商業之神夏洛特下屬的夏洛特商業協會所設的傭兵聯盟的保護。任何敢於挑戰這一規則的人都會被掛上一份酬金豐厚的獵殺令。而伯斯林城的伯斯林侯爵則會立即向此人宣戰。安德爾侯爵大人不能因爲這種事情與一位帝國的同僚交惡。”
於是場面又僵住了。
“不過我想安德爾侯爵大人是不會阻止主教大人自行進行通緝的。”喬尼搬了個臺階過來,“我們對發生在貴方境內的慘案深表遺憾,並願意與貴方一同譴責這種戰爭罪行。”
這個臺階和風涼話的差別真的不大,但主教還是順着這臺階下來了。
“如此,就多謝貴方好意了。”
不過這個臺階實在太高。此話說完,又冷場了。
主教和奧芬巴赫微笑對視着,對視着,等着對方先開口。雙方的條件已經擺在了桌面上,誰先開口,就是誰先修改。無論是修改對方的意見,還是修改自己的意見,都不是什麼榮耀的事兒。
喬尼看看這對視的兩人,不禁打了個寒戰。不知道爲什麼,“基情四射”這個詭異的詞彙蹦上了他的腦海,久久迴盪。
對峙還在繼續。連兩名聖武士也加入了對視的行列。一個看着喬尼,一個看着哈維爾。喬尼擡頭掃過那堅毅的眼神,寒了一下,匆忙低頭假裝思考。至於哈維爾,他多半是睜着眼睛睡着了。
“或許子爵閣下還沒有想好要接受怎樣的條件。”良久,達拉威爾主教結束了漫長的對視,“我建議暫時休會,明日再議。希望在一整晚安靜的思考之後,子爵閣下能做出明智的抉擇。”
“我會認真思考的。”奧芬巴赫的眼神堅毅——比那兩個聖武士還要堅毅,“但我想我的決定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主教大人願意收回那兩個不成熟的條件,我想,我也能做出一些讓步。”
戰端一觸即發。
“呵呵,明天再說,明天再說。”主教笑着掐滅了導火索,“請。”
談判進行的十分順利。至少從維持維爾薩第二帝國顏面的角度來說,十分順利。不過會議並沒有達成什麼實質性的成果——除了女惡魔那一段之外。
“樂觀地想,我們迫使他們退讓了。”喬尼在奧芬巴赫的房間裡,神采飛揚,“我們不用把那隻女惡魔給交出去了”
樂觀地想,確實如此。
“我們明天怎麼辦?”奧芬巴赫沒有那麼樂觀,“賠款是肯定不能答應的,交還人口更是不能接受。聯盟內的失地領主要求有賠償,侯爵需要勞動力……”
“走一步算一步吧。”喬尼說,“我們沒有武力威脅的能力,就只能磨時間了。他們急於達成協議,我們也着急。就看誰更有耐心了。艾尼迪亞帝國據說是從坎亞納來的,實力應該不弱。坦尼亞斯人在東面對上的是一個麻煩的敵人。”
簡單地說了幾句,就是午飯時間了。
“實在無聊。”哈維爾放下抹嘴的餐巾,看着喬尼,“你不是說這裡有個大圖書館嗎?”
“應該有。”喬尼有些扭捏,“你可以問問主教。”
哈維爾想了想,把餐巾一扔:“算了,這裡的書都沒什麼意思。還是你來給我說說你的事情吧,這比書有意思。”
在奧芬巴赫和艾絲翠兒聽來,這說的是喬尼的有趣故事。但在喬尼耳中,這就是個麻煩。
“這個,你看,艾絲翠兒那麼傷心……”喬尼厚顏無恥地指了指初爲人婦的艾絲翠兒,“我得陪陪她。”
哈維爾瞥了喬尼一眼,將視線挪開,悠悠地說:“她昨天悲傷過度,現在應該靜養。你還是給我們講講故事吧,心理安慰同樣重要。”
兩個當事人頓時羞紅了臉,只有奧芬巴赫左右看看,不明所以。
這一天就在喬尼的講述中過去。除了喬尼,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