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談判隊伍的,是一支豪華的軍隊。十名聖騎士人馬具裝,在門口排成一線。在他們身後是密密麻麻的神殿軍精兵,個個身披金屬鍊甲,罩着純白的罩袍,胸口有熾烈的太陽紋章——這是教會直屬軍隊的徽記。
在這支豪華的軍隊的前面,站着五名牧師。爲首那一位身上的白袍繡着金線,如陽光遍灑一般,遠觀便有聖潔之感。他的右手拄着一根造型古樸的木杖,左手將一本太陽神典夾在身側。木杖通體全黑,杖頭是一個散發着柔和白光的太陽雕刻,大約是“陽光照耀黑暗”之意。
誰知道呢,喬尼自己亂猜的。
無論是聖騎士還是神殿軍,都只是靜靜地站着。他們的武器收在鞘中,他們的表情無比沉靜。但殺氣還是撲面而來,讓喬尼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兩名領路的騎士在剛剛望見城門的時候便已經下馬步行。等走到距離城門還有二十步的時候,他們齊齊停住腳步,單膝跪地,大聲稟報:“尊敬的主教閣下,使者已經帶到。”
那爲首的牧師微微點頭:“辛苦了。”
牧師並未用力喊叫,看起來只是稍稍動了動嘴脣,但這一聲“辛苦了”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邊,使人如沐春風,彷彿是友人在耳邊聞言問候。
主教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友人。霎時,所有護送——或者說看押奧芬巴赫的隊伍而來的士兵們都跪了下來,無聲地對着主教的方向撫胸行禮,看上去非常虔誠。
於是喬尼等人就顯得格外突出。
“維爾薩的客人,你們是不是應該對此間的主人表達你們的敬意?”主教的聲音再次響起,“作爲尊貴的貴族,這,應該不用我來提醒吧?”
這番話同樣傳到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裡。不滿與鄙夷的情緒在談判代表團的周圍瀰漫,奧芬巴赫的臉漸漸紅了。
他並不是不懂得禮節,只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已。然而此時做什麼都晚了。僵持不下,自然是大大的失禮;若是依言行禮,又平白低人一頭。
“此間的主人,是塔布裡城城主戴拉斯伯爵。”喬尼一夾馬腹,緩緩策馬上前。他的動作很慢,表示自己沒有敵意。他的聲音很大,雖然沒有主教那種神奇的效果,但也保證在這安靜的環境中,每個人都能聽見。
“作爲維爾薩第二帝國的子爵,斯坦因納閣下隨時準備向戴拉斯伯爵大人行禮,儘管他已經不再是帝國的臣子。”喬尼繼續說着,“至於您,尊敬的主教大人,如果是在平時,子爵閣下願意表達他對於太陽神戴瑞尼斯的尊敬。”
喬尼的話引來了身後兩名騎士的怒目,更引來了對面一衆聖騎士與牧師的怒火。但他們並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因爲主教在場。
主教在場,則發言權在主教。他們並非愚昧的鄉民,凡事都要插上一腳。
“年輕人,我是塔布裡城的主教,你可以稱呼我爲達拉威爾閣下。”主教的聲音不喜不怒,平和依舊,“我是否可以知道,這位代替他的主人與我對話的扈從的姓名?”
“喬尼.史密斯,自由之翼傭兵團的團長,斯坦因納子爵的隨從。”喬尼自報家門,並未對“主人”一詞有任何多餘的解釋,“子爵閣下的名譽受到威脅,作爲隨從,我自然要有所表示。”
“史密斯先生,你好,願戴瑞尼斯看護着你。”主教的聲音似乎永遠都那麼平和,“據我所知,你們此行的目的是與我們商討停戰的事宜。如果你們要與戴拉斯伯爵對話的話,那你們將不會有任何的收穫——他只是塔布裡城的城主,不能代表整個神聖聯盟。”
“不,我們的談判對象是您,尊敬的主教大人。”喬尼低頭致意。
“那你們爲何還端坐在馬背之上,不願下馬行禮呢?”主教繼續說道,“遠來的一方應該首先行禮,然後纔是主人的回禮,難道不是嗎?”
周圍沒有聲音,但喬尼可以想像一片贊同之聲。
“確實如此,尊敬而睿智的主教大人。”喬尼微笑點頭,“但我們正要行禮,爲何您卻如此着急地催促子爵閣下呢?這不是主人應該有的作爲吧?子爵閣下正要等待您的手下對您的見禮結束,爲何您卻在此時要求子爵閣下對您行禮呢?這,不太合適吧”
此生的喬尼沒有近視的困擾,所以他清楚地看到達拉威爾主教的臉色變了一下。
主教對於奧芬巴赫的指責是建立在失禮的基礎上的——所有人都行禮了,使者卻沒有行禮,這顯然是一種倨傲和無禮的表現。但從喬尼的角度解讀,奧芬巴赫當時正在等待神殿軍的士兵覆命,但卻被主教要求與士兵一同行禮……要是有心糾纏的話,這絕對是一起嚴重的外交事件。
換句話說,主教的意思是“別人都跪了,你怎麼不跪?”喬尼的回答是“所有人都跪了,也還沒到我跪的時候。”
場面一下子就僵住了。
“是我失言了。還請子爵閣下諒解。”許久,達拉威爾主教吐出一口長氣,意味深長地看了喬尼一眼,“你的言辭十分犀利,史密斯先生,但對於一個無法抵擋神殿軍進攻的國家來說,您的犀利言辭並不是一件好事。”
“坦尼亞斯的凌厲攻勢已經結束了。”喬尼毫不在意,甚至有些肆無忌憚,“而維爾薩第二帝國無論多麼孱弱,那也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即使上一次兩國單獨對抗的時候,你們也沒能征服全境,更不用說……”
“喬尼。”哈維爾打斷了喬尼的自由發揮,“可以了。”
喬尼一驚,頓時發現自己有些過於得意了。於是他向主教微微欠了欠身,便帶着坐騎退了下去。
“你們都起來吧。”達拉威爾主教說了一句。那些跪着的士兵紛紛站起,站定,默然不語。
於是奧芬巴赫翻身下馬,帶着同樣下馬的三人,外加軍容齊整的十名士兵緩步向前,來到主教的十步開外。斯坦因納子爵撫胸彎腰,沉聲說道:“維爾薩第二帝國使者,奧芬巴赫.斯坦因納向您致敬。希望我們能帶來和平,讓這片美麗的土地免遭戰火的蹂躪。”
他終究沒有跪——原本也不用下跪。
經過喬尼剛纔那一番話,迎接——說示威也毫無問題——的聖騎士和士兵對這支小小的隊伍可以說是充滿了敵意。雖然沒有冒失鬼拔劍相向,也沒有狂信徒怒斥一番,但那種瀰漫在空氣中的敵意比具現化的表現更加明顯。
塔布裡城的主道並沒有喬尼記憶中的那一份熱鬧。或許是因爲神殿軍提前清理了道路的緣故,街面上一個人都沒有——連站在路旁圍觀的都沒有。主道的兩旁原本是各種各樣的店鋪,店鋪門口應該擺放着各種各樣的招牌。喬尼四下張望,卻只看見結實的門板,還有素色的牆面。
自由繁榮的商業之城彷彿沉睡了,並且睡地很熟。
同樣感覺異樣的還有艾絲翠兒。喬尼悄悄回頭看看心上人,看見一臉的茫然。
“這裡已經不是原來的塔布裡城了。”喬尼湊近艾絲翠兒,“從我們離開的那天起,它就不是了。”
衆人被安排住在城主府裡,住在那座兩人曾經非常熟悉的城堡之中。士兵們住進了喬尼曾經住過的士兵宿舍,奧芬巴赫和三名隨從則被請進了城堡的客房。在喬尼的記憶中,那些客房原本是用來招待遠來參加宴會的領主的。
這個功用倒是從未改變。
“諸位請先休息一下,我們的談判將在明天開始。如果有什麼要求的話,可以讓你們的門衛轉告給我。”達拉威爾主教自然不會熱情到親自爲代表團安排食宿。他是在一切都安頓妥當之後才重新出現的。
“多謝您的好意。”奧芬巴赫點頭致意,“我暫時沒有什麼要求。”
“好的,好的。如果有要求的話,還請不要客氣。”主教點點頭,告辭而去。
在厚實的木門關上之後,艾絲翠兒的眼淚終於無聲地落下。
“我爸爸以前就住在城堡裡。”她平靜地說了一句,聲音變得有些顫抖,“我小時候都會跑到這些房間裡來玩……”
觸景傷情,但已物是人非。
安慰着哭泣的小姑娘,喬尼胸中壓抑着的思鄉情懷也不可避免地開始膨脹,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我表明身份的話……”喬尼思忖着。他想回工匠區的家裡看看,但也知道自己輕易是不可能出去的。如果自己表明身份的話,那一切都合情合理,主教必定難以拒絕。不過這樣會不會讓對方心生警覺,進而殺人滅口什麼的……
喬尼輕輕搖了搖頭。殺人滅口有些誇張了,心生警覺也過於牽強。喬尼不認爲對方會心虛到這個程度。每一個塔布裡城的居民都是野狼傭兵團入寇的受害者,難道太陽神教會要惶惶不可終日麼?
這種想法一旦冒出了萌芽,那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它迅速成長。
“奧芬,我想出去看看。”喬尼擡頭說道,“我想去我以前的家裡看看。”
“那裡是工匠區吧?”奧芬巴赫對於維爾薩的城池結構稍稍有些瞭解,知道區域集中的特點,“他們會讓你跑到那種地方去?”
“我會以一個鐵匠的兒子的身份提出申請了。”喬尼回答,面色平靜,“他們沒有理由拒絕。”
艾絲翠兒猛地擡起頭,一臉驚愕:“那樣的話,不會讓兇手產生懷疑嗎?”
“不會的。”喬尼回答道,寬慰地笑着,“如果他們想要殺人滅口的話,那正好省得我去找他們了。而且,哈維爾,我被主動攻擊了你得管吧?”
“雖然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但這種情況我確實不會放着不管。”哈維爾聳聳肩,“你這不算找死。”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那個,誰。”喬尼拉開門,對門口站崗的士兵吩咐道,“去請達拉威爾主教大人過來。”
對於被稱呼爲“那個誰”,士兵是有些不滿的。不過能被選來軟禁談判使者的士兵都很能忍。所以他只是點點頭,然後面無表情地找主教去了。
門口有兩個守衛,所以他走地乾脆利落。
不多時,達拉威爾主教就過來了。
“你是說,你曾經是塔布裡城的居民?”主教對於這個猛料感到很是吃驚,“你的父母是塔布裡城的工匠?”
“不錯,如我所說,他們都被野狼傭兵團殺死了。”喬尼回答道,面色悲慼,“我那天不在家,這才留了一條性命。”
喬尼頓了一下,想起了當日在刑訊室裡合作的那名牧師,於是索性又抖了些底出來:“我當時是奧達拉騎士的扈從。”
“原來是這樣。”達拉威爾主教點點頭,“我聽說你曾經對着子爵閣下的士兵喊過一句‘別給奧賽丁人丟臉’。這個……”
主教用探尋的目光看向喬尼,這讓喬尼有些爲難。
“奧達拉騎士後來回奧賽丁了,我隨他一起過去的。”喬尼又抖了一些出來。到目前爲止,除了“我恨你們”這個最終底牌外,喬尼能說的都說了。
“我明白了。”主教了然地點點頭,“對於你父母的事情,我深表遺憾。艾尼格.野狼那個惡徒已經受到了正義的審判,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帶你參觀一下他的骨骸。”
骨骸?
“他的骨骸?這個……”喬尼是真的驚到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好收藏的?
“因爲他是本城歷史上最爲邪惡的匪徒,所以他的骨骸被收斂了起來,封存在神殿的一間房間裡。”主教解釋道,“自古邪惡之徒往往會懷着罪惡的執念化身爲幽魂,爲禍世間。”
邪惡之徒嗎?喬尼想起了那個叫做阿爾斯愣的幽魂,微微搖了搖頭。
“我還是想先去我的家裡看看。當然,我知道那裡肯定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但我還是想去看一下。”喬尼嘆了口氣,“那畢竟是我生活過十幾年的地方。”
達拉威爾主教看着喬尼,不知道這位伶牙俐齒的隨從究竟是真情流露,還是別有所圖。
“請節哀。”他最終決定接受這個說法,“那……如果您願意的話,請跟我來吧。”
即使是別有所圖,主教也毫無壓力。
因爲只是瞻仰喬尼的故居,所以奧芬巴赫並沒有跟着一起。他留在城堡的客房裡照顧艾絲翠兒——小女孩的眼淚時斷時續,故地重遊最能觸發離人的感傷。不過哈維爾還是跟着喬尼一起去了,一方面是防止殺人滅口,一方面則是充作人形測謊儀。
曾經是一名心靈武士的哈維爾即使不用能力,對於人心也能看出個大概。
工匠區離城堡並不算遠,走上幾步也就到了。在喬尼的記憶中,塔布裡城的工匠區是一片繁華的商業街。傭兵與無組織的冒險者往來其間,偶爾也有身批罩袍的士兵過來選購裝備。塔布裡城的居民也是工匠區的常客。
但現在喬尼看到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是……”他張口結舌,一時有些失態。工匠區還是像過去一樣熱鬧,但這熱鬧已與喬尼的記憶沒有任何關係。街道上有往來的工匠與士兵,卻沒有選購物品的平民;作坊裡有勞作的工人,但卻穿着統一的制服。
“這是塔布裡城的工匠區,一個充滿活力的地方。”主教介紹道,語氣中帶着一些驕傲,“現在一個月的軍械出產,已經超過了過去三個月的量。”
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炫耀自己的戰爭潛力。喬尼看了主教一眼,驚訝於他的博學。
能放下身段關心這種俗務,本身就是博學的表現了。
“我記得……”喬尼站在街心,四下看着,“是這個方向。”
工匠區的佈局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招牌已經全部換過了一遍。喬尼按着自己漸漸模糊的記憶走在前面,終於看見了曾經無比熟悉的店面。
一切都沒有改變,爐子還在原位,牆上掛着各色刀劍。走進幾步,喬尼看見了正在鼓風的學徒——連風箱都是自己熟悉的那一個。
“塔布裡城真神教會,第二鍛造廠。”唯一改變的,就是這塊招牌了。
“第二鍛造廠?”喬尼回頭看着主教,眼神中透着驚訝。
“沒錯,我按照坦尼亞斯聖城的模式對這裡進行了改造。”達拉威爾主教解釋道,“這些工匠都是從聖城來的匠師訓練的。”
坦尼亞斯聖城,便是坦尼亞斯神聖聯盟的首都,教皇的居所,大神殿的所在。
喬尼點點頭,重新看向這座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屋子。他的視線從火爐移向通往後院的那扇木門。就在那扇門的後面,他發現了自己父母的屍體。一刀割喉,血幾乎流乾。
喬尼猛地轉身,仰天望了一會兒,不讓眼淚流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擠出一絲笑容:“十分感謝,主教大人,您能親自陪我這個身份低微的隨從前來,我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