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唐奕, 男,三十四歲,復海大學管理學院副教授, 也是黃山集團董事唐正坤的次子。他在自己的車裡被叉車砸死。”飛馳的警車裡, 鄭連翻着分局新發來的資料, 對身旁正開着車的舒隊用極快的語速說, “叉車是校內建築工地的, 他們走訪發現,中午一個叫鄭成明的工人開走了叉車,說是要在西北角鏟東西, 管理人員沒有核查就給了鑰匙。現在鄭成明不知去向,是本案重要的犯罪嫌疑人。”
鄭小連喘了口氣, 接着看下去。“鄭成明有個女兒, 叫鄭雯雯在復海大學讀書。現在, 他女兒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他們在學校宿舍裡沒找到她, 正在全面排查。”
舒隊皺了皺眉,把名字重複了一遍。“鄭雯雯?”
“對。”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孟楠還在健身房裡跑步,戴着耳機,聽《Scar Song》。這首歌有一種降溫殺毒的本領,她很喜歡在運動的時候聽。
一個跑的大汗淋漓的人衝進健身房來, 因爲一時剎不住車, 衝進來幾步後手抵着膝蓋大口地喘氣。健身房裡好幾個人看過去, 但孟楠背對着他, 毫無察覺, 依舊顧自跑自己的步。
那人喘了幾口氣,支撐着衝到孟楠那裡, 用力拍了拍跑步機的顯示屏。孟楠一驚,雙腳跳到邊沿上,按停了跑步機,拔下耳機看過去。“陸小執?”
他喘着粗氣說:“出事了,鄭雯雯的爸爸把唐奕殺了,鄭雯雯不見了,舒昌的爸爸問我們幾個跟鄭雯雯熟悉的人,鄭雯雯可能出現在什麼地方,快點去找她。”
孟楠馬上把耳機一卷塞到包裡,跟着陸小執跑了出去。
經濟研究所的背後。
“現在找過什麼地方?”
“唐奕的辦公室。然後,我們按着舒昌和陸小執開始說的,找了宿舍,圖書館,中文系的教學樓……還在找,各個校門也在嚴格排查。”
舒隊點點頭,“繼續吧。”
他轉向三個人,“你們還知不知道什麼鄭雯雯經常去的地方?”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搖搖頭。
孟楠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對鄭雯雯的瞭解少得可憐。她從不打聽鄭雯雯在做什麼,喜歡去哪裡。莫名地,她覺得鄭雯雯這麼乖巧的人,也做不出什麼特別的事情,不過每天抱着書在圖書館或自習室裡學習罷了。
可是,真的有那麼簡單嗎?
舒昌靜默地望向封鎖線。學生們不敢靠前,只在外面竊竊私語。裡面,高臨他們正在對屍體做進一步的檢查,分局的刑偵隊長在和父親報告着什麼。
“因爲這裡通常就沒什麼行人,案發後大約十五分鐘,纔有人發現並立即報警。我們初步確認這裡是案發的第一現場,在這裡發現了屍體,在附近發現了鄭成明的頭盔和工裝外套。我們詢問了東門的保安和值守人員,他們說一點多的時候有最後一撥食堂吃飯的人打這裡來回,所以記不清楚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
舒昌聯想到之前,鄭雯雯突兀的情緒變動。一切事情從某一天開始急轉直下。現在,她的父親殺死了鄭雯雯起初還偶爾提及的唐老師。
某種不好的念頭升騰起來。他搖搖頭,竭力打消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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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華苓來到了現場。她本來在復海市的經濟中心做訪談,知道消息後急匆匆地跑過來,哭着鬧着想要闖封鎖線,被警察攔住了。
唐奕的哥哥和幾個人也來到了現場。他們開着名貴的車,臉上沒太多表情。警察說了裡面不能進,他們就照做,平靜地在路旁站了一排,倒也規整。
鄭連不知道剛剛去了哪裡,現在開着警車過來,直接問舒昌:“鄭雯雯的手機號是多少?”
舒昌直接報出了那十一位數字,流利的程度讓鄭連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鄭連對外面的警察出示了下證件,掀開封鎖線走進去,對舒隊說:“老大,我們在鄭成明的牀鋪下發現了他的手機,還有折斷的SIM卡。現在詳細的通話和短信記錄還在調。但手機上有部分緩存,最近的一通電話是打給鄭雯雯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四十。”
這時,有一男一女騎着自行車從這裡經過,男孩見了圍觀的學生,也停下來觀望了幾秒鐘。女孩拉了他幾下,無果,氣急,說:“這有什麼好看的?沒勁,關咱屁事。”
然後就騎着自行車慢慢離開了。
男孩趕緊蹬着車去追,“我錯了,看着玩嘛,小安,等等我。”
好像突然被這句話戳中了什麼,學生們想起來了自己沒寫完的論文,沒趕完的作業,沒準備好的考試,知道了自己該乾的“正事”,紛紛散去了。
現在這裡只站着三個學生。舒昌,陸小執,孟楠。
沒有風,太陽甚至有些刺眼,但有涼意爬上來,在背脊上擴散。
“舒隊,”一個電話過來,芒芒急匆匆地在電話裡說,“女孩找到了,在文史綜合樓天台的廁所裡。”
文史綜合樓。
黑毛衣的大爺這回顧不得拿保溫杯了,也不嫌去地下室拿鑰匙麻煩,領着舒隊他們往上走。鄭連問:“你們這兒六層樓,沒有電梯麼?”
大爺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過,一直沒修。這事不歸我管,我就負責每天巡查。”
“這女孩在天台上,是你報的?”
“我沒想到她在那廁所裡。但是,剛剛那女警察來問我見沒見到過這個小姑娘,我就想起來,上午在天台上看到過。但你放心,她不是想跳樓,就是拿了本書在那兒看,跟我說外面吵。我說,外面吵那也不行啊,那位置敏感,你往那兒一坐是吧,一旦出了事,算誰的?她也聽話,就下去了。沒想到這才過多久,又去那兒了。”
舒昌不經意地說:“對,天台那位置是挺敏感的。”
“沒錯。之前出過事,我們是真不敢大意啊,每回巡邏都得去那兒——”
大爺停住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
舒昌敏銳地看向他。“出過事?”
“小事,小事。”大爺低下頭,往上走。
“小事,能不敢大意?我看不是小事,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吧。”
大爺渾身一抖,知道事情瞞不住,只好說:“具體的,我也不是特清楚。但三年前,有個姑娘打上面跳下去了,還留了一封信。當時我帶他們去看的天台,聽說那信裡說,她是被老師逼死的,不知道是壓力大還是怎麼樣。”
“後來呢?”
“後來……聽說那女孩是精神分裂,寫的東西做不得準。”
鄭連哧地一笑,“精神分裂,能考到復海大學來?騙誰呢啊。”
舒昌問:“三年前幾月份的事情?”
“六月份。”
舒昌他們,是十月份調到復海的。怪不得,他們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樁事情。
他們很快到了天台上,生滿鏽的雕花大門已經打開。舒昌看了一下,大門不高,沒什麼特別的防護措施,但凡身手稍微敏捷些的,都能輕而易舉地去到天台上。
走到天台的時候,陽光奪目,舒昌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大平臺,灑滿陽光。這裡看起來很久都沒人打掃,地上全是積灰,還有些學生從裡面扔過來的礦泉水瓶、小零食袋子。
他環視一下,發現了陰暗角落裡的廁所。大爺補充說:“這是早年建樓的時候帶的。這棟樓蓋的就有問題,很多廁所男女指示是反的,然後當初爲了方便工人,天台建了個廁所,工人走了這個也撤不了,只能在這兒放着。”
舒昌走過去,芒芒已經站在廁所的門口。他看看那個女士的標誌,停了一下,芒芒聳聳肩,“舒隊,進來吧,沒女孩會在這裡上廁所的。”
她壓低了聲音,“小姑娘不說話,不動,情緒可能不太對。一會兒先送到醫院看下吧。”
舒隊點點頭,走了進去。廁所的牆壁很骯髒,有股陳放過久的味道。裡面空無一人。
他望向隔間。面前的三個隔間,門都是打開的。只有最裡面那個,連着個很小的窗戶,門是半閉的。
他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隔間的門,“我開了。”
他拉開了門。
女孩蹲着身子,縮在地上,頭靠近那早就被緊閉的窗戶,微微顫抖。
面前高大男人投下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身上。她擡起頭來。
女孩梳着短髮,頭髮又多又厚。劉海有一點亂了,蓋住她全部的額頭。因爲她的臉本來就很小,下巴略尖,這樣看起來多少有種奇怪的感覺,像一個很有特點的娃娃。她纖瘦,小巧,穿一件灰色的棉服,兩隻手抱住自己,手盡力往外伸着,露出兩截細細的手腕來,能看得到上面突出來的骨頭。要不是之前看了資料,知道她是復海大學的學生,舒隊幾乎要以爲這是某個勤懇乖巧的高中新生。
從地面到隔間有一節臺階,舒隊低下頭,努力往下蹲,盡力做到和女孩平視,或者讓她俯視着自己。
女孩安靜地看着他,眼睛裡沒有親近感,也沒有敵意,像一潭死水。
“我是舒浩鵬。”他說。“我是市局的警察。”
女孩似乎將他與記憶中的某個人對號入座,輕輕眨了眨眼睛。
“孩子,你安全了。跟我走吧。”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好像怕打擾到她一樣。
女孩垂下頭,猶豫了片刻,努力地點點頭。再擡起頭的時候,她的眼眶已經發紅。沒過幾秒鐘,淚水就一顆一顆掉下來,晶瑩剔透。
舒浩鵬往兜裡摸了摸,沒有紙。芒芒悄悄拿了一包塞給他,他才從裡面抽出張紙,幫她把眼淚擦乾淨。他已經盡力輕柔一些了,可是擦拭的效果還是很粗糙。
女孩握住了紙巾,制止了他繼續擦下去的行動。
“來,我們走。”
舒浩鵬伸出手,想拉女孩起來,但是女孩搖搖頭。
她自己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下去,躲在舒浩鵬的身後。
女孩回過頭,看了一眼隔間上的窗戶。
它已經被木板和釘子堵住。縫隙裡,透進來的是些許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