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的那天晚上,舒昌帶鄭雯雯去看了雪場附近的許願池。
走在路上的時候,地上有十塊錢,鄭雯雯直接繞開了。然後,錢被後面來的一位撿走了。那人很莫名其妙地看了鄭雯雯一眼,好像不明白她爲什麼有錢不撿。
鄭雯雯給舒昌的解釋是,她相信因果。如果拿了本來不該自己拿的東西,總會在日後還上的。
還真是個有點玄學的女孩子。舒昌想。
許願池有點像一口井。邊上有個窄窄的青磚沿,周圍都是雪,後面是小樹林。遙遙的地方有一盞燈,昏黃的光線有些照到了這邊來,於是一半是暗黃色,一半是陰影。
“有人說這邊許願很靈驗。當然,這種東西都逃不開被人往裡面扔硬幣的命運。”舒昌站到了池邊上,探頭朝裡面看了看。
因爲那個動作幅度很大,他幾乎是在邊沿上踮起腳尖身體前傾,鄭雯雯不由自主地在下面輕輕朝後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小心一點啊。”她有些擔心地輕聲說。
她很認真地許下了一個願望。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美好的祝願從心底生髮出來,好像就有了超越命運的力量。
“你許了什麼願?”舒昌轉過臉來問。
“我的願望,一般都是希望爸爸媽媽和我身體健康,一切順利。一直不變,所以說出來應該也沒什麼。你呢?”
“我就要貪心很多了。我總是希望——萬事如意。很省事吧,好像宏觀經濟學家那種‘一切向好’的說法。”
鄭雯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樣許願的道理。舒昌說這話時帶着笑,俯身拿了一點雪放在手裡,看它們在掌心融化開來,變成一灘潮溼,然後涼意會融進沸騰的血液裡。
少年是想抑制住沒說出口的話。
其實我很希望,未來你的願望裡,會有我的存在呢。
許願池已經很有了些年頭。其實,誰也不知道最開始它是爲什麼而建立的,也許只是一方後來漸漸失去了原本用途的井。也不知道,許願池的名聲是怎麼在滑雪愛好者裡小範圍地傳播開來的。旁邊明明連一塊寫着“許願池”的牌子都沒有啊。
人們來來往往,投下硬幣,許下願望。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已經忘記了,願望怎麼可以實現的這麼輕易呢。特別是萬事如意、一切順利的那一種,簡直像是用一方許願池扭轉全人類的命運一樣。其實,生老病死,依舊在自己的軌跡上緩緩前行。少年依然會在想起父母離開的那一天時害怕,中年人依然不得不面對酒桌的觥籌交錯,老人手裡拿着化驗單,希望下一次的結果會好一些,至少不要再惡化下去,讓子女擔心。
可或許,至少在許願的那一刻,那種虔誠本身就是幸福的。
專注和虔誠,這些感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昂貴的呢。
玩了兩天回到學校後,鄭雯雯又開始忙不迭地趕論文、寫作業,把之前落下的進度趕回來。她在中文系的教室裡咬着筆看經濟學原理的課後習題時,接到了唐奕的電話。電話裡很簡單,只說實習的事情基本談妥了,要她去他辦公室裡做一個簡單的面試。
鄭雯雯再一次來到管院辦公樓。這一次,二層似乎沒有別人。空蕩蕩的走廊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鞋跟踩在瓷磚上,聲音格外地響。響的她的心都跟着自己的腳步一晃一晃,不知所依。
她從未在別的場合有這樣的感受。
“老師您好。”
和上一次見面驚人相似的時刻。唐奕坐在黑色的辦公桌後,背後是裝滿了各種大部頭的書櫃。他向她微微點頭,然後示意她在自己面前坐下。
唐奕理了理自己黑色的襯衫,含了一塊金嗓子喉寶,又端起保溫杯來喝了一口溫熱的水。這個時候,水吞下去有一種格外清涼的感覺,刺激着疼痛的喉嚨。
今天他有點感冒,講話的聲音比平日裡沙啞了很多。“爲你爭取的職位,是我的助理。接下來一個月,我們會跑一個項目,做教育領域的。我的面試問題很簡單,好好回答就可以。”
“是。”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請你做一個60秒的自我介紹。”
“嗯……我叫鄭雯雯,在復海大學中文系讀大一。我有一定的學習能力,而且對商業領域的活動很感興趣……希望能有機會參加相關的實習。”
“談一談你的家庭情況。”
“啊……我父母離婚,和父親過。我的父親是一名建築工人,我的家庭情況非常一般。這促使我想要找到實習工作,幫父親分擔。”
“你最崇拜誰?”
“我不知道……我不追星,應該沒有特別崇拜的人。非要說的話,我覺得侯華苓學姐在學習上的歷程我很崇拜,我也希望能順利選到雙學位,保送到管院來讀研究生。”
“你的業餘愛好是什麼?”
“看書……”
“如果,在工作中你我意見不合,你會怎麼辦?”
“不會的吧,我什麼都不懂,絕對不敢對您提出異議的。我還只是一個新人,要跟您多學習纔是。”
唐奕饒有趣味地看着她,那眼神犀利,好像要把她看個透徹一樣。
鄭雯雯怯怯地擡起頭。她身體微微前傾,脖子有些縮着,雙手交疊在一起放在膝蓋上。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在接受面試,而像是在接受命運某個沉重的審判一樣。唐奕就是那個鬼臉判官,在文書上細細寫下屬於自己的一百重罪狀。
鄭雯雯自認不是一個喜歡畏縮的人。在生人面前,她會忍不住低頭,但內心卻有着不容別人去觸碰的底線。況且,開學後的一些事情過去,她本來覺得自己正在慢慢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然後就可以大步前行。
但是,在這裡,所有的信心都會分崩離析。
她是絕對的弱者。
鄭雯雯的額頭開始浮現出細密的汗,在這個季節裡並不多見的。
“你太緊張了。”唐奕含笑說。“放鬆一點。今天是我面試你,只算走一個流程。但是,將來如果去別的公司,他們會覺得你這是不自信的表現。”
他站起身來,走到鄭雯雯背後,手撐住她靠着的椅背。然後,兩隻手輕輕搭到她的肩上,把那往前傾着的、窩着的肩膀往後扳了扳。
鄭雯雯屏住呼吸。上次那種難忍的感覺又回來了。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茫然失所,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事情。
“肩往後,下巴擡起來。後背緊貼住椅背。”唐奕慢慢地說。“這些都是面試重要的竅門。”
然後他的右手從鄭雯雯的肩上滑下來,滑到前面,輕輕撥弄開她的毛衣,摸到了因爲瘦削而格外明顯的鎖骨。
熾熱再次碰上冰涼。
鄭雯雯顫抖了。她一下子站起來,轉過身,背靠着黑色的辦公桌,手緊緊地掐住辦公桌的邊緣,充滿敵意地看着面前的人。
唐奕抱着手臂站在那裡,淡淡地說:“雖然我沒看到,但我想你的鎖骨應該很漂亮。”
鄭雯雯幾乎要把辦公桌的邊沿掰碎,“你要幹什麼?”
唐奕不答,只是說:“有沒有人講過,你很像一個女演員?她演戲很好,很有氣質。我很喜歡她。”
似乎把玩夠了,他收回了那些意味深厚的眼神,繞過她走到書桌後,又打開了還沒看完的論文,把一支馬克筆夾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鄭雯雯拿起雙肩包,快步走到門口。一個悠悠的聲音卻在她背後響起來:
“等到實習正式開始的時候,我會再給你打電話。另外,馬上就要交第一次經原的作業了,在總評裡佔十分。要好好完成啊。”
鄭雯雯的腳步頓了一頓。
真是無恥。
然後快步走出去,帶上了門。
鄭雯雯開始奔跑。
跑過依舊空蕩蕩的走廊,跑過辦公樓和教學樓之間的空中廊道,再跑過人流聚集的教學區。
踩在被反覆拖的明淨的瓷磚上,踩在還沒融化乾淨的冰雪上,踩在宿舍樓的樓梯上。
風很冷。陽光很烈。奇妙的反差。好像,要捅人一刀子,緊接着就貼上一塊紗布,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那種掩耳盜鈴。
鄭雯雯的喘息逐漸激烈起來。一開始只是略略急促的呼吸,到後來那急促從呼吸一直蔓延到心跳,她覺得心口隱隱的痛。
到了宿舍門口,鄭雯雯大喘着氣,卻在包裡遲遲翻不出鑰匙。許久,她終於在夾層裡扒拉了出來,用力地在鎖孔裡旋轉,終於幾乎是暴烈地開了門。
她走進去,馬上把門很用力地一把帶上。
她靠着門,閉上眼睛,努力讓呼吸平復,但各種念頭卻在腦海中盤旋,好像千百隻嘰嘰喳喳的飛鳥,各執一詞,要把她的頭炸開來。
“雯雯?”
鄭雯雯嚇得馬上睜開了眼睛,竟看到孟楠探出頭來。孟楠剛剛縮在牀上看書,整個人被牀背後的衣櫃擋的嚴嚴實實,以至於鄭雯雯進門之後竟然沒意識到她的存在。
孟楠奇怪地問:“你怎麼了?出了那麼多汗。”
“沒,沒事。剛剛出去跑步了。”
“這麼大冷天出去跑步嗎……”
“突發奇想了。現在,有點後悔。”
鄭雯雯拿過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把外套慢慢脫下來。她打開衣櫃的門,於是整個人也被衣櫃門擋住,孟楠看不到她的表情,雖說覺得有些怪異,但還是繼續轉過去看手上的書。
掛外套的時候,鄭雯雯看到自己掛在衣櫃裡的男式黑色圍巾。線織的那種,很適合復海嚴冬的天氣。毛絨絨的,應該很暖和。
前天她到了最近的一個商場買下它,想要拿給舒昌做禮物。
鄭雯雯伸出手,輕輕捏了捏黑色的毛線,不自覺地輕輕揉了一陣子。
然後她垂下手,把衣櫃門關好,又拿鑰匙緊緊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