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了。
在離開忘尤殿,踏出那扇通往人間的大門的時候,公子徹沒有來。
奇怪的是,我沒有失望。甚至心裡對離別之際,沒有看到公子徹而感到慶幸,甚至長長呼出一口氣。
心裡有的,是莫名的輕鬆。可這原本不該是我有的情緒。
按常理來說,我該不捨,我該眷戀,我該難過。
可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甚至在迦葉親自送別我們,對我們說公子徹因教中之事難以脫身,故而無法送行的時候,即便明知這不過是個託辭,但我卻坦然接受了這一緣由。甚至在離開之際,在迦葉問我,有沒有話要轉達給公子徹的時候,我堅定地搖了搖頭。
在我們三人緩緩轉過身去,途徑迦葉面前的時候,只見迦葉微微側過身子,緊緊注視着我的眼睛,雙眸似水,帶着一如既往的談談的冰冷,眸中充斥着一股難言的情緒。似是歡欣,似是感念,又似乎是一股莫名的輕鬆。
但不論如何,迦葉對我們的離去之際面上所顯露出來的神情,顯然要比她平常的神情輕鬆開心了不少。
看來,她真的很喜歡公子徹……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只見迦葉側頭看向身後那羣藍衫弟子,那羣弟子會意後便大步上前,十指纖纖,將許多行李陸續放到了早已備好的馬車之上。
“我爲你們準備了一些食物,藥品和路上所需要的東西。你們根據我方纔告訴你們的路徑走,自可以找到安全的道路。絕對不會像來時一般,遇到瘴林或是焚天煉獄那樣的兇險之地。”迦葉輕輕說道。
我和幕寶面面相覷,自是沒有料到迦葉會如此細心,亦或是,對我們這般好。或許是因爲她是忘尤殿聖女的緣故,心裡下意識地對她不免多了幾分警惕和防備,或者是,一種難言的戒心。
可如今,看到迦葉如此模樣,又想到這幾日在忘尤殿,她對我們幾人無微不至的照顧,原先對她的感官卻忽然轉變了許多。
“多謝聖女這幾日對我三人的照顧,還有對凝兒神志的保護。日後,若是有本王相幫之處,我必定竭力相助。”楚煬頷首說道。頓了頓後,只見楚煬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頗爲幽深,他又接着補充道:“不過,雖然忘尤殿遠離塵世,但本王希望我楚丘國可以和忘尤兩不相擾,平安相處。濫殺無辜,如焚天煉獄或是西沅的景象,本王希望不會再發生——”
很顯然,楚煬這自小便訓練出來的皇長子待人接物的言語體態學的甚好。我和幕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卻已經當即將話和迦葉說清了。一語雙關,表達了內心真摯的感激之情。同時,他也從未因爲眼前區區小利,而忽略了忘尤殿的本質。
楚煬最後告訴迦葉的話,意思很簡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忘尤殿一直循規蹈矩,不再諸多涉及於江湖,不似焚天煉獄或是西沅那般,教中弟子肆意吸食人的血肉元氣,濫殺無辜,最終造成屠村,亦或是血流成河的景象。若是相安無事,楚煬自然也不會詢問插手。可若觸犯到了他的底線,只怕一切都難言……
“迦葉明白了——”一陣輕風襲來,迦葉輕輕一笑,美目流轉,回答楚煬的時候,微微頷首,仿若出塵絕豔,翩若驚鴻的仙子那般。
“告辭——”
掀開馬車車簾的時候,但見迦葉一身曳地的荼色衣裙綻放在空中,青絲隨風舞動,舉手投足自是光華流轉,尤其是她額間那宛如業火紅蓮般的彼岸花印記,更是美得不可方物。身後跟隨着的那些淡藍色衣衫的弟子饒是姿色如何出衆,在迦葉面前,也不過黯然失色。
明月何皎皎,待她們佇立着的身影漸漸消拭在皎潔的月色中,逐漸化爲黑點,再也看不清楚的時候,我才恍然覺醒,原來,我們真的離開了忘尤殿。
一時間,空留我和幕寶在馬車內。
楚煬好似很是心急,想比於來忘尤殿之前馬車的行駛速度,返程時明顯速度加快了許多。
是啊,楚煬貴爲皇長子。雖然離京不久,但這些時日難免會堆積起很多事務。而我和幕寶,現在也的確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着手處理了……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時分。
看來楚煬帶我們離去之前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自始至終,王府中的殿下和王妃忽然回來的事情沒有驚動一個人,即便是府中的下人看到我們三人歸來,也都是面不改色。
彷彿我們三人從未離開過王府那般,亦或不過是我們三個茶餘飯後出來散了散步而已。
“你怎麼樣?”剛一回到文謹閣,楚煬見到我神情疲憊的模樣,遂忙上前一步,雙手攙扶着我走到榻前詢問道,眉眼中盡是滿滿的關懷。
即便是如今我知道了自始至終,楚煬便知道我和凝兒本就是一人的事實,故而有時行爲舉止難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關心,但他這樣的眼神還是讓我覺得很不適應,我強自擠出一個微笑來,旋即聳了聳肩膀,不自在的掙脫開來了他的雙手,輕輕搖了搖頭。
隱隱地,他眸中似乎閃過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失落。
我雖然明白他的心情,但我卻還是很難接受他對我的好意,哪怕我知道他和我的前世凝兒兩情相悅。
“我沒事,幕寶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只要這些時日好好歇息療養即可,你不必掛心——”我輕笑了一聲說道。
可擡頭看向楚煬,他眉宇之間的神情卻並未有一絲一毫的輕鬆。微微嘆了口氣後遂轉身倒了杯熱茶,輕輕遞到我面前,“我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大夫,找最好的藥材來爲你醫治,你放心。不過,這些日子你一定要處處謹慎小心,不要操勞,有什麼事情吩咐下人去做就好,若是有什麼事情,你也一定要告訴我,千萬讓我擔心——”
這樣的話……我好像在蕭毓軒口中也聽到過。
“筱語,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千萬別讓我爲你擔心……別一個人撐着……”。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和蕭毓軒還沒有表露心意,甚至於我們兩個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尋找聖物,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也總是這般無奈的語氣。他總嫌我不聽話,每次遇到危險的時候便要衝上前去,絲毫不顧及後果,讓他人擔心。
一瞬間,回憶遙想到了當年發生的那些過往,神情竟然有些恍惚,我只覺得心頭一酸,淚水情不自禁的在眼眶中打轉,卻又固執的忙將手中緊握着的杯盞中的茶水一飲而盡,仰起頭來不讓淚水滑落。
“我,我知道了……時間不早了,一路周波勞頓,你也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楚煬的身子微微一震,手指緩緩握緊。見我別過頭去,許久,楚煬終於低低道:“……好,我走。”
話音剛落,只見楚煬緩緩從我手中拿過空了的茶盞,輕輕放置在案牘上,旋即轉身離開。
“我會給你時間的……”在走出文謹閣房門的那一剎那,楚煬卻忽地止住了腳步。他雖然聲音壓的很低,竭力控制着自己落寞的情緒,但是,我依然聽出了他話裡難以控制的顫抖和寂寥,微微流露着。
不知怎的,我腦海中忽然回想起來了幻境中,凝兒生辰之際,楚煬滿身是水的狼狽模樣,卻爲她捉來了漫天的螢火蟲的畫面。滿天流螢。滿天提着綠幽幽的小燈籠的精靈,悄悄飛舞在林間。
還有湖邊不遠處那座精緻的竹屋。煙霧繚繞中,那竹屋連同周遭的湖水一隅構映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庭院。外圍崇山峻嶺,高聳入圍,彷彿是渾然天成的一道屏障,緊緊的將這處動人的居所圍在中間。一切都是那樣的安詳靜謐。
那時,在幻境中我看不清楚凝兒的模樣,可當我在碧湖湖底,觸碰到那顆淡紫色的水晶球,觸碰到番天印的那一瞬間,我也好,凝兒也罷。我們同爲冥界公主,不過因了不同時期的轉世而分作他人,當那個女孩兒輕輕搖盪着鞦韆,回身告訴我真相的那一剎那,之前在幻境中所看到的凝兒的樣貌霎時間和我合二爲一。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心慌意亂間早已沒了當初篤定的胸有成竹。擔憂惶懼竟如狂潮般在心中涌動。彷彿立在危崖之巔,將自己和這世間芸芸衆生盡數相隔。那種無力而彷徨的感覺,終於在離開忘尤殿,回到文謹閣,這個所謂的“我的家”的地方,從心底盡數瀰漫了出來。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忽然間,在幕寶踏出文謹閣,爲我去廚房端些補品來的時候,四下無人,一片幽靜,我終於擡起手捂住臉,忍不住無聲的哭了起來。
蕭毓軒,我好想你……如果你還在,那該有多好?如果不曾釀造出種種苦果,那該有多好?